“我給你做了套新衣服,穿上試試。”</br> 女人指著那團疊起來的布,對著她說。</br> 她走過去,抖落,那是一整套衣衫和風袍,寬寬的袖子,一條衣帶,還有配套的襪子和發帶。她褪下身上的衣物,穿起長衫,扎好衣帶,然后再套上風袍,穿上襪子,頭發一絲不茍地扎起成髻。很合身,穿上去很舒服。</br> 所有的布料,都是白色的。她試著甩了甩手,轉轉身,寬大的袖子,還有衣角隨風擺拂,飄飄然,如同落雪。穿著這件衣服,她感覺自己就像脫離塵世的道士,或者仙人。這樣想著,不由得笑了起來,笑容也是淡淡的,不留意的話,根本察覺不到。</br> “怎么樣,喜歡嗎?”女人倚靠著桌子,笑著,欣賞她的樣子,“很符合你的氣質吧。”</br> 女人全身穿著黑色,和她身上的白色形成鮮明對比。她的手指夾著一支卷起來的燃燒著的細紙條,里面包裹著不知是什么干葉。青煙徐徐繚繞,伴隨奇怪的味道。</br> 她回頭看了女人一眼,點點頭。</br> “送你的禮物,就穿這件去面試吧。”</br> 她臉上的笑容開始減淡了,工作,她并不喜歡這份工作的。女人的眼光捕捉到了她表情的變化,卻什么也沒說。</br> 女人伸手,挽起她的一只衣袖,觀察著。她開始感到有些不適,她不想讓女人的手觸碰到這件白色衣服,感覺,就像會被污染一樣。</br> 這可不是什么好想法。</br> “白色。”女人盯著那片衣料,“我喜歡白色,看起來那么純潔,那么美好,一塵不染,如同脫離凡間。你也這樣想吧。”</br> “嗯。”她回答。</br> “等它沾上了血就更美了。”女人笑了起來,牙齒閃著白色的寒光,“純潔,美好,同時又預示死亡。那種反差對比就真是棒極了。”</br> “工作順利,玉雪。我等你的好消息。”</br> “夏玉雪?”</br> 她從噩夢中驚醒。</br> 她大口大口地喘氣,回憶著剛才的夢,一段過去,那么可怕,那么嚇人,那一身白衣。</br> 夏玉雪神情恍惚著,一時間弄不清自己身處何處,周圍一片昏暗,皎潔的白色月光透過屋頂上的破洞照下來,似乎是一座廢棄的古廟。臺位神像早已拆走,整個空間空空蕩蕩。</br> 已經晚上了?</br> 她記憶中的最后一個時刻,還是在下午,在河邊。她記得自己被一群捕快包圍,曲付群對自己的指控,然后……</br> 然后……什么也不記得了。連剛才的夢也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印象。但她直覺,一定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br> 自己的全身濕漉漉的,頭發也披散著。但是身上卻沒有一處傷口,連左臂那處毒傷都愈合了,這意味著什么?</br> 她試著動了動手,響起一陣鐵鏈晃動的聲音,手腕受了阻礙,她的雙臂被反銬在身后,無法運動。對了,當時曲付群銬起了她的一只手臂。</br> “你醒過來了?”</br> 一聲問話,才讓她注意到面前站著一個人,在昏暗的場景中辨識不清。</br> “曲付群?”</br> 她下意識地問,失去知覺的時候,她是不是被那些捕快合力制服了,暫時囚禁在這間古廟里,她希望是的。</br> “誰?”那個人反問,湊近了一點,不過不敢太近,“是我,夏玉雪。你還記得我嗎?”</br> 她現在辨識出來了那個人的臉,年紀輕輕,還帶著稚氣,不會忘記的臉龐。</br> “阿青,對嗎。”她回答,“你現在是叫這個名字吧。”</br> “……又改了。現在叫我唐青鸞。”青鸞說,“唐朝的唐。青鸞,就是……嗯,一種鳥的名字……,青色的青,鸞是——”</br> “我知道青鸞是什么。”夏玉雪打斷她的自我介紹。</br> “哦,好吧。”青鸞撓了撓頭發,這可不是她想象中的開場白,“你昏過去了,我們帶你來了這間破廟。”</br> “我昏過去了?”她問,“那些捕快怎么樣了?”</br> “全死了。”</br> “……”夏玉雪沉默著,很久都沒有說話。她低著頭,好像在想什么事情。青鸞看著她,感覺到她的臉上,有一種從未見過的表情。</br> 好像,是一種悲傷。</br> 怎么可能。對她來說,殺幾個捕快又不是大事,青鸞想。</br> 夏玉雪倒真的并沒有多想其他捕快的事情。她在想……</br> 黑暗中又響起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路。夏玉雪這才發現不遠處還站著一個人。剛才竟然沒有察覺,她的感官力似乎下降了。那個人走了過來,她認出是一直在唐青鸞身邊的那個穿紅衣的女孩子,她叫唐鳳。</br> “現在天津城內及周邊,軍隊,衙門,民兵都在搜捕你的蹤跡。”唐鳳接著說,“這個地方很隱秘,只有我知道,他們找不到這里。”</br> “好吧。”夏玉雪點了點頭,“那你們為什么沒有趁我昏過去時殺了我,或者干脆離開。而是要帶我來這?”</br> “因為我想知道一些事情。”青鸞說。</br> “什么呢?”她問,“你想知道什么?”</br> “今天下午,我們的戰斗過程,你還記得嗎?”青鸞問,“我捅穿了你的心臟。可是你就好像沒事一樣,所有的大小傷口都愈合了,全身還散發著黑煙。那是怎么回事?”</br> “無可奉告。”</br> 這句話是她從女人哪里學來的。女人說這句成語時帶著很奇怪的表情,好像是什么很好玩的話。一如既往的,她聽不出笑點。</br> “好吧……”青鸞被她這句毫無余地的拒絕鎮住了,同時又有些不平,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幾分。成了現在這番模樣,竟然還那么擺姿態,真的很讓人不爽。</br> “你是怎么和捕快打起來的,他們發現了你是誰嗎?”</br> “無可奉告。”</br> 同樣的回答,同樣的語氣。</br> “我們在來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和尚。”青鸞深吸一口氣,接著問,“他試圖襲擊我們,但是我殺了他。個子很高,看起來很壯的人,你認識嗎?”</br> “千手。”這次終于有了答案,“同事。”</br> “他為什么會襲擊我們?是你讓他這樣做的?”</br> “無可奉告。”</br> 又一次拒絕。</br> “那么一個會易容術的人呢,他也是殺手,對不對?”</br> “避役。”夏玉雪回答,“一般做暗殺以及密探工作,元老級別的人物。”</br> 這次總算是透露了多一點的信息。青鸞發現夏玉雪更愿意談論殺手組織里的人物。她決定從這個方向著手。</br> 她是不打算問那個叫避役的人是不是夏玉雪指派來的了,估計答案還是“無可奉告”。并且她也覺得夏玉雪不會做這種事情。</br> “你為什么要殺了三哥……梅季天?”</br> “他先動手的。”</br> (明明不是的好吧……喂,你能聽見我說話嗎?)</br> 青鸞好像聽到有人在說話,說是夏玉雪先動手的,不過她沒理會這種無關緊要的事。</br> “那他為什么要殺你?”</br> “無可奉告。”</br> 又一次回到原點。青鸞真的沉不住氣了。夏玉雪單調的,不帶感情的,重復的答案讓她倍感受挫。明明已經被銬住了,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被打敗了,卻沒有求饒,沒有悔過,沒有疲憊,依舊是這個樣子。在夏玉雪面前,青鸞感覺自己才是弱者。</br> “你接下來的計劃是什么?”她的音調已經開始提高。</br> “無可奉告。”</br> “你在天津衛做了什么?”</br> “無可奉告。”</br> “你去廣昌縣干嘛?”</br> “無可奉告。”</br> “為什么其他的殺手都在追殺你,你是叛徒嗎?”</br> “無可奉告。”</br> “臥底?”</br> “無可奉告。”</br> “你喜歡彈琴?”</br> “無可奉告。”</br> “你琴彈得好嗎?”</br> “無可奉告。”</br> “你就是喜歡殺人對不對,就是喜歡看著鮮血飛濺的場景,看人死去的樣子!”青鸞已經是在喊了,臉距離夏玉雪越來越近,已經超過了安全范圍,“還穿著一身白衣裝腔作勢,弄得自己像神仙一樣,然后再去殺人,讓血把整件衣服染紅,搞什么反差萌啊!”</br> “無可奉告。”四個字一如既往的冰冷。</br> “你就是要以冷冰冰的態度對待所有人,讓他們都離你遠遠的!讓別人怕你,被你嚇到,不敢接近你。然后再擺出一副孤獨的樣子,蹲在墻角畫圈圈,覺得沒有人理解你,覺得你是注孤生,覺得根本就沒有人理解你的思想,不知道你心里有多難受。你就是中二病,覺得當殺手很帥,又打死不會承認這一點。你就是一個人在你自己的小世界里活著,你永遠都只是自己一個人!”</br> “無可奉告。”</br> “你愛過嗎?”青鸞大聲地對著她喊,“無可奉告對不對,無可奉告,無可奉告,還是無可她*的奉告!”</br> (小孩子不要說臟話)</br> 唐鳳站在一邊看著青鸞在那里幾乎是罵街一般,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好像已經被夏玉雪的不合作態度氣得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了。她擔心,青鸞會太過沖動,失去理智。而夏玉雪,即使被鐐銬鎖住了雙手,也不是毫無危險的。</br> “你問那么多干什么?”夏玉雪終于開口了,眼睛盯著青鸞,“我怎么樣好像都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我記得你找我不是為了這些事吧。”</br> 青鸞直視她的雙眼,還在因為剛才的情緒激動而呼吸急促。</br> “瀧川吉明。你好像是要替他復仇的。”她再次用日語念出這個名字,勾起青鸞的記憶,“現在,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不是嗎?”</br> 夏玉雪緩緩地說,毫無動作,等待回應。</br> 復仇,青鸞想著,腦海中重復這兩個字。</br> 復仇,復仇,復仇。</br> 一直以來,不都是只是為了這一個簡單的目的,為了復仇,才走到現在的嗎?</br> 事到如今,仇人就在自己的面前,綁縛著,毫無反抗之力。眼前的形勢已經相當明了,她干嘛還要關心那么多問題,那么多無關緊要的事情?</br> 真正要做的,其實很簡單。</br> 青鸞的手緩緩伸向腰間綁縛的太刀,握住刀柄。她用力,刀鞘發出清脆的摩擦響聲,微微顯出的刀刃,反射起一道刺眼的白光,在黑暗之中尤為明顯。</br> 很簡單的事情,不需要再多做考慮。</br> (快砍快砍快砍,我要看砍人的場景)</br> 腦海內的一個聲音,敦促她的行動。</br> (回憶殺,回憶殺,烘托氛圍)</br> (誒,我是站哪邊的?)</br> 海灘……</br> 太刀……</br> 指切……</br> 青年……龍……</br> 少年……</br> 白色的身影……</br> 她看著面前的人,那蒼白的沒有血色的面孔,那冰冷的,刻薄的嘴角不帶弧線。何必去管她是誰,她的目的是什么。終究,她是仇人。</br> 而自己,是來復仇的。</br>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在此了結,只需要簡單地揮刀。</br> “你為什么要殺他?”</br> 太刀完全出鞘,青鸞看著夏玉雪,問出最后一個問題。</br> “無可奉告。”</br> 雪白的弧線伸向空中,然后又落下。</br> “青鸞——!”唐鳳的話語終究慢了一步,她伸出手,想要阻止青鸞做出可能會做的事情。她現在完全明白了夏玉雪的真實意圖。</br> “鐺——”</br> 刀刃碰撞到青石地板,迸出兩三星白色的火花。</br> 沒有鮮血飛濺。</br> “夏玉雪,我不想殺人。”青鸞彎下腰,幾乎是跪在地上,平視著她的眼睛,“我的確想復仇。可是比起那,我更希望能夠了解真相,能夠了解你是誰,了解這一切。”</br> 夏玉雪看著她,一言不發。</br> 那張面孔,年輕。幾縷彎曲的頭發散亂在額前,搖曳著,映襯瘦削的兩腮。眼眶中,似乎還閃爍著晶瑩的淚水。唐青鸞是在哭嗎,為什么呢?</br> “你能告訴我嗎,告訴我你的故事。”</br> 夏玉雪注視著青鸞,看她的雙唇一張一合,看她的眼神中全無殺氣,反而是一種友好,一種</br> ……真情流露。</br> 這張臉,好熟悉,孩子的臉……</br> “好吧。”她說,“你想聽的話,我就告訴你吧。”</br> “首先,你剛才的推斷沒有出錯。我的確是做了叛徒,引來其他殺手的追捕。”夏玉雪講起來,“實際上,我一直都是臥底,潛伏在這個殺手集團中,搜集罪證資料。”</br> “你應該知道,作為殺手,我一直都是穿著白色的衣服工作。當然,這份工作并不容易,同一件衣服不可能保持那么久。我做了有……五年了吧。五年前,我殺了瀧川吉明,那是我的面試,也是我第一次殺人。”</br> 青鸞默默聽她講故事,沒有打斷。</br> “那一天,我穿的那件白衣,就是大人送給我的禮物。我記得我第一次穿上白衣時,那么開心。那白色那么純潔,那么美好,一塵不染……”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