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五,寅時初。</br> 凌晨。</br> “我的故事你也聽過,我和她的過往經歷你也知道,不必再多言了吧。最初的最初開始于海邊,短暫的相遇,僅此而已。我連她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殺了一個和我關系很好的人,僅此而已。我當時沒想過恨,也沒想過做出什么行動,畢竟,還是臉都沒看到就算想找也找不到,對吧?隨遇而安了反正,我是從沒想過會再見到她了。”</br> “但后來還是見到了,偶然的巧合,也或許是所謂冥冥之中的安排吧。見到了之后,發生了好多事,走了好多路,留下了好多回憶。對于她也有了好多新的認識。記住了她的長相,見識了她的武術,了解了她的身份還有責任,以及……我不好說,她的理想。一開始只是單純的復仇的追殺,但是嗯,了解得越多,自己的想法也變得越復雜了。也開始懷疑,開始猶豫,開始反思。但還是沒做出正確的選擇呢,我。”</br> “但你也不是很想聽我說我自己的事,對吧?還是說回她好了。她呀,叫我如何評價呢?我知道,或者說,我自以為知道她的過去。我覺得過去的她是一個沒感情的人,只知道聽從命令,接受指揮,只知道殺人的人。這樣的人挺壞的,她也知道這一點。”</br> “所以她也不喜歡如此,她也想改變,但卻不知道該怎么改,沒遇到一個機會去改。當然啦,最后還是決定做出嘗試,決定行動,正確的選擇,我認為。”</br> “但現在看來,還是不怎么成功。”</br> 唐青鸞看著遠方漆黑的大海,東方一片黑暗,唯有星辰閃爍。燈火照耀著她的臉龐,將她的面容染上蠟黃的色澤,她嘆息一聲,“唉,最后又回到了海邊,回到了原點。最后還是以殺戮和復仇作為自己的結局。過去始終是沒有過去。”</br> “哪有那么簡單呢?”</br> 曲秋茗從她的身后走來,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一邊拖著根長長的柴柱,在沙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她鬢邊的卷發在夜色中被海風吹拂飄動,她穿著一身水手的衣服,腰間系著自己的十字長劍和短劍,背后背著一個長條包裹,“過去的事,就算她想改變也變不了,過去的人也總還要來找她清算。比如我,比如你那位日本朋友。”</br> “倒也是。”</br> 唐青鸞從她手中接過柴柱,架到眼前膝蓋高的柴架上,動手敲釘子。兩人現在在海邊,在燈火的映照下忙碌。不遠處有一輛兩輪車,車上堆了柴柱、柴料等許多物品。她們在一個時辰前來到這里,天很黑,現在是最黑暗的時候,“曲小姐,我說句話您可能不愛聽吧。但我確實很希望……她可以有一個更好的結局。”</br> “是啊,可以理解。”</br> 少女從車上又搬了一根柴柱過來,在她的背后輕輕微笑,“不過現在這樣我覺得也挺好,挺理所應當的。”</br> “的確——我們還要堆多高呀?”</br> “差不多了吧。這個量已經足夠燒了,太高的話棺材不容易放上去。”</br> “嗯。”</br> 唐青鸞伸手搖了搖架子,架子微微晃動,可以維持平衡。接下來她們又從車上輪流搬了許多事先劈好的短柴,堆到柴架中,一直填滿。然后兩人在架子的最上一層鋪了一塊木板,敲釘子固定好。</br> “這樣挺好的吧?”</br> “我覺得挺好。”</br> “腰有點酸。”</br> 唐青鸞捶捶自己的背,呼一口氣。夜晚的海風迎面吹拂,令她感覺微微涼爽,“這活比我想象的要累呢。自己動手還是第一次,上次全是她一個人做的……”</br> “哪次?”</br> 曲秋茗問。</br> “沒什么,過去的事。”唐青鸞笑了笑,看著自己和身后人共同努力的成果,“這次她可沒法再幫忙了。嗯,曲小姐,我們現在就等棺材來?”</br> “先把屏風支起來吧,唐小姐。”</br> 曲秋茗又從兩輪車上拿來一卷白布和幾根木條支架,“這兒風大,如果不豎個屏風的話灰都要被吹跑了。”</br> “嗯。”</br> 很快地,她們在柴架靠海的那一邊豎起屏風,擋住三面,留下一面暫且敞開。這份活不像堆柴那樣累,但把布綁到支架上還是廢了一番功夫。</br> 全忙活好了,唐青鸞后退到車旁,展開余下的一塊白布鋪到沙上,拿石頭壓住四角坐下,曲秋茗也和她坐在一起。海風迎面吹拂,浪濤拍打灘邊將白色的浪花潑上沙地,始終不絕。她們的眼前,是屏風圍起的柴架,兩旁樹起的兩盞火把燃燒,黑夜中唯二昏黃的光。</br> “現在就等棺材來嘍?”</br> “嗯。”</br> 曲秋茗看著眼前景象,伸手朝背后指一指,回答,“我朋友會帶棺材從殮尸館過來。棺材架好就開始燒化,燒上一個時辰,正趕上天亮收骨灰。”</br> “那挺好。”</br> 唐青鸞取下綁在額頭的頭巾,擦了擦臉上的汗又重新戴起。</br> “你現在困嗎?現在可以先休息會。”</br> “不困,我睡了一個白天呢。”</br> “哈,我也是。”</br> 曲秋茗笑笑,托著腮看海,“選晚上,因為白天來往的人比較多,讓人看到會很麻煩,比較忌諱。我朋友這么建議的。”</br> “干嘛不在寺廟燒化呢?他們可是專業的。”</br> “我不想選佛寺。”</br> 少女說,“也不想選在天主教的教堂——那兒也不搞火化。我不想讓這事有什么……信神的意味。選擇燒火只是為了我自己方便帶骨灰,帶骨灰也只是為了回去有個交代,僅此而已,無關信仰。”</br> “曲小姐,你不信神呀?”</br> “就我自己而言,不太想信。你呢,唐小姐?”</br> “我?我也無所謂。”</br> “這樣。”</br> 曲秋茗低頭,拿起自己掛在脖子上的銀十字,一份紀念,僅此而已,無關信仰。她轉頭看向坐在身邊的人,看對方若有所思的樣子,自己也想到什么,“聊會?我的朋友還不知什么時候會來呢。”</br> “嗯。”</br> 身邊的人點點頭,心不在焉,望著對面的柴架。她看著海風吹起對方青色的頭巾,吹動額前的幾綹散發,彎彎卷卷的發絲,似乎和自己不同,是生來的自來卷。</br> “那,唐青鸞小姐。”</br> 少女微微笑著,一只手握著身前的十字架,開口閑聊起來,“我先前聽過你的名字,也聽過你的經歷,但兩天前真見到你……你的樣子和我想象的還挺不同的。”</br> “是嗎?”</br> 唐青鸞也用微笑回應,雙手搭在膝蓋上,目光偏向一側。</br> “是啊,我沒想過……怎么說呢。”</br> 曲秋茗考慮了一下措辭,“見到你讓我想起……哦,我得先問你一句,你能接受我稱呼你為唐小姐嗎?”</br> “呃,當然可以了。”</br> “我是說,你會不會更希望我用……另一種稱呼方式?”她感覺自己笑得有點尷尬,這問題也有點尷尬。</br> “啊?哦,不用不用。”對方似乎明白她語中所指,“我其實,隨便啦。”</br> “又隨便?”</br> 皺眉,但隨即立刻平復表情,“哦,不過隨便也是一種答復,當然了。只是……你希望我怎么稱呼呢?我想用你認為最合適的。當然隨便也可以,我明白。”</br> “那就小姐吧——不是,直接喊我名字就行。”</br> “哦,這樣。”</br> 曲秋茗笑了笑,握著十字架,“抱歉,唐小姐,支支吾吾地問了你一些很尷尬的問題。只是見到你讓我想起一位過去和我很親密的人。他和你的著裝風格……挺像的。”</br> “哦,我明白。她也喜歡中性的裝扮,你的意思是?”</br> “對對。”點頭。其實她想說的詞是男裝。但中性這詞可夠貼切,怎么想到的?“只是和你不同的是,他選擇自己為男子的身份。”</br> “這樣啊。”唐青鸞看著少女臉上的笑容,尷尬之中有著掩飾不住的柔情。她能夠明白,“你愛人?”</br> “嗯。”</br> 點頭。</br> “一定是位很好的人,希望以后我會有機會認識。”</br> “恐怕沒機會,那人已經離世了。”曲秋茗說著,柔情的笑容中也有著掩飾不住的悲傷,伸手,指向對面空空的柴架,“因為她。”</br> “哦。”</br> 唐青鸞別過目光。</br> 海風吹動。</br> 浪濤依舊。</br> 兩人的沉默。</br> 對面的火光隨風搖曳,屏風也被吹得鼓動。</br> 在黑夜之下。</br> “所以,曲小姐,這就是你之前說過的仇吧。”</br> “那倒不是,畢竟實話實說,那一次對戰也不是她主動挑起的。”輕笑,“不過那又有什么區別呢,她不是一直那樣嗎?不管是誰發起,是誰提議,是誰挑戰,只要對方想打她就會打,用全力不擇手段地去打。至于后果如何,影響如何,別人如何,她從未關心過。”</br> “……”</br> “反正在那之后我已經過了仇恨的階段了。”嘆息,“要說曾經有過……也是很久以前,兩年前她殺我爹的時候。那時候確實挺恨。可現在失去了太多,連恨都不愿再恨了。”</br> “……”</br> “抱歉,確實是比較尷尬的話題。”曲秋茗望向眼前漆黑的海。對面沙灘上靜靜矗立的柴架,白屏風圍了三面,留下一面架棺材,然后點火再掩上。</br> 燒完了天也亮了,揀完骨灰這事就結束了。</br> 過往種種,也都煙消云散。</br> 現在她只是輕輕地微笑。</br> “曲小姐,能說說你的經歷嗎?”身邊的人再次開口詢問,“你是怎么和她認識的呢?”</br> “好吧……你還記得,當時你和她約好在天津見面的,對不對?”</br> “記得。”</br> “我就是天津人,我和她就是在那里,在那時認識的。”</br> “……還真沒聽她提過。”</br> “那對她來說也不是段好的回憶吧,實話實說。”曲秋茗伸手抓起身邊的沙子,看它們從指縫間緩緩流逝,回憶,“我和她在城里的一家茶館初次見面。當時她在那彈琴,我覺得她彈得很好聽就找她聊天,找她學琴,就這么認識了。當時和她認識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是個什么人,不知道她的身份和職業,以為只是一位普通的四處游歷的琴女。初次見面時覺得她挺冷的,那種很有禮貌又很拒絕別人接近的冷漠,但又覺得在冷漠的外表下是很……溫暖的心。就是這樣才會被吸引吧,才會想接近,想知道更多,現在想想這想法挺幼稚的,我那時候確實是個挺幼稚的小女生。”</br> “……我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曲小姐,她確實——至少看起來確實會讓人那樣想。”</br> “是啦,相信有這想法的人不止你我。”</br> 曲秋茗笑一笑,想起山村里那另一位小女生,“只是冷漠不只是表面,溫暖也不只是內心。兩者是同時存在的,兩者共同構成了她這個矛盾的人。”</br> “后來怎么了?”</br> “后來我爹也認識了她,我家里人都認識了。我爹是城里的捕頭,之后發現她的身份蹊蹺,和一樁殺人案有關……我記得死者是個姓梅的人,我看過一張通緝令說一個琴女在哪哪殺過一個姓梅的外鄉客。”</br> “是保定。那個死者我知道,是我的同鄉,也是追她的殺手。”</br> “啊,對對。”</br> 她點點頭,哎,怎么還有這層聯系呢,“我爹那時候只是懷疑,沒想過她就是白衣人。所以帶了一些捕快去抓她……就在她離開的時候。你也知道這事,對吧?她說過,當時她在殺死那些人之后就遇見了你,和你打了一場。”</br> “我知道。”</br> 身邊人回答,“天津的見面的確是約定好的。但我到的時候已經過了期限了,本以為不會見到的,也不知她那時為何沒走。”</br> “我請她多留了幾天。”</br> “哦,抱歉。”</br> “道什么歉呢?就算你不來也不會有什么改變。”</br> “嗯……是啊,或許吧。”</br> “她說她那時候失控了。”曲秋茗目光望向遠方,回憶,嘆息,“唉,一些……比較難以對你解釋的原因。反正她當時也不是故意想殺人,想殺死我爹的。我這話聽的好像在為她辯解,但現實確實也是如此……到底還是殺人。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她,對吧?這理由也不能對我這位受害者有什么寬慰。”</br> “失控?”</br> 身邊的人好像也在回憶,“……哦,對,她那時的樣子確實很嚇人,和我以前見到的完全不一樣。”</br> “是啊,血的作用嘛。”</br> “啊?”</br> “沒什么。”</br> 不經意地隨口一提,但何必對身邊這位提呢?曲秋茗繼續說,“反正,之后她走了,和你一起走了。我爹走了,我娘身體也不好,后來也走了。我對她的身份,白衣人殺手這個身份也有所了解了,就想著要去找她復仇。”</br> “看來你找到了呢。”</br> “是啊,我那時候四處打探,結果被她那個組織里的人抓了,也因此認識了我愛人。他是那個組織里的保鏢,他教了我很多東西,他教我武術,他家鄉的劍術——他是西方來的外國人,你看這個,這是他用的長劍和短劍。還有這個,這是他以前穿過的鎖子甲,防身用的。”</br> 曲秋茗放下身佩的武器,翻開衣領向身邊的唐青鸞展示護甲。</br> “這個項鏈也是你的愛人送給你的嗎?”</br> 身邊人注意到她脖子上掛的東西。</br> “啊,是的,是他們那里所信神教的信物,他也送給我了。”曲秋茗舉起十字架,看著,笑著,回憶著。</br> “是天主教徒呢。”</br> “是的。”她放下項鏈,微笑著繼續敘述,“他教了我很多東西,對我講了很多他知道的和他的神有關的故事。我雖然不愿和他一起信,不愿輕易接受他的信仰,但我也很喜歡那些奇妙的傳說。”</br> “那些傳說我也聽過一些。”唐青鸞進行著自己的回憶,也在微笑,“天主教的神用了七天創造這個世界。所以信教的西方人用七天一周的方式記日子。”</br> “嗯,創世紀的故事。”</br> 曲秋茗點點頭,身邊這個人知道的可真多,比自己想象的要多,“我真的很愛那個人。我們一起出過任務,保鏢的任務,所以我也成了那個組織里的一員。我穿了一身白衣,還拿到了那柄軟劍,打扮得和她一樣,所以我的代號也叫琴師。我也殺過很多人,壞人。不過我也同樣保護過很多壞人,的確如此。我也一直在尋找她的去向,想著我的復仇。”</br> “找到了。”</br> “是啊,找到了,今年三月的時候。在那個山村。”</br> “她還在那做琴藝先生?”</br> “是的,兩年了。”</br> “兩年了,好久……沒再殺過人?”</br> “沒。”曲秋茗想了想,搖頭,“在我見到她之前沒有。當然啦,那個村子在太行山一帶,那兒的山賊還時常來騷擾。她曾經帶領過村民抵抗,她自己倒是沒殺過人,只是打倒過山賊讓村民們動手。”</br> “壞人嘛。”</br> “對呀,所以也無可厚非。”少女笑一笑,“我去的時候,也順手殺過幾個騷擾村民的山賊呢。”</br> “全殺光才好。”</br> 沙啞的聲音低低沉沉,曲秋茗看向身邊,唐青鸞低著頭,似乎在想什么很沉重的往事。</br> “后來呢?”</br> “后來,嗯……白衣人在山村現身的事情傳開了。”</br> “她還是被發現了嗎?”</br> “不是,是我被發現了,因為我也穿白衣嘛。然后很多她以前的仇家,還有一些山賊就組成了隊伍來村子里找白衣人。我那時候和她打了一架,被她綁起來了,她又換上了我的衣服還有武器——那本來就是她的,然后和那些人戰斗。這事當時鬧得挺大的,你聽說過嗎?”</br> “沒。”</br> 她搖搖頭,“什么時候的事情呢?”</br> “……五月,對,兩個月前。”</br> “那時候我不在明國。”</br> 唐青鸞回憶了一下,糾正,“不是,在國內,但不在山東河北那一塊。我當時在南海,并且也沒什么機會聽外界消息。”</br> “哦,是在來這的路上吧。”曲秋茗點點頭,心里感到好奇,“說起來,唐小姐,你是怎么來這的?”</br> “還是先說你的事吧,曲小姐。”</br> “好吧。”</br> 曲秋茗繼續說,“那么,當時她重拾了舊的身份和那些人戰斗,然后把他們全都殺了。”</br> “……哦。”</br> 身邊的嘆息聲,“所以還是殺人了呀。為什么呢?”</br> “嗯……據我所知,那些人中有一些山賊想趁亂去騷擾村民,所以她殺了他們。”</br> “好吧,至少還是有正當理由的。唉,山賊嘛,壞人。”</br> 曲秋茗聽見又一次嘆息,似乎是略帶輕松的。</br> 可惜事實不那么輕松。</br> “她同時也把那些找她尋仇的俠客都殺了。”她看著唐青鸞,繼續說,“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只要對方要和她戰斗,她就用全力不擇手段地戰斗。不會考慮后果,不會顧忌道德。始終如此,如其所愿。”</br> “……”</br> 又是沉默,“……還是沒變,和以前一樣。”</br> “對,和以前一樣。”</br> 曲秋茗望向空蕩蕩的柴架,“并非從殺手變成了琴師,也并非從琴師重新變成殺手。而是一直都是同一個人,一直渴望改變卻不愿改變,一直矛盾的同一個人。”</br> “這樣。”</br> 身邊人回答,又是沉思后的再度開口,“當時死了多少人啊?”</br> “七十多個吧,不好說,也有一些是山賊殺的。”少女眼睛別了一下,“當時很混亂,嗯,我愛人當時也在場,我也在場……真要說起來,當時也有一些義士是因我們而死的。”</br> “七十多個。”</br> 勉強的輕笑,“她一個人和那么多人打呢。她怎么做得到的?”</br> “血的作用。”</br> 曲秋茗在一旁小聲地說,“……無形劍。”</br> 身邊人似乎沒聽見她的低語。</br> “都有哪些人呀?”</br> “嗯……有太行山和白石山的山賊。不過搗亂的是白石山來的,太行山的那些不知跑哪去了。”</br> “哦,還有呢?”</br> “還有竇王嶺的云二郎,帶了河北和她有仇的各門派俠客。”</br> “我知道那個云二郎。以前在竇王嶺見過。那是兩年前第一次抓白衣人的事,是松居士主持的。”</br> “對。這次來的也很多都是上次那些人。”</br> “都死了嗎?”</br> “是的。”</br> “……還有誰呢?”</br> “還有我的一位同鄉,我爹的同事,天津一位叫吳九的軍官,和一些軍人一起來了。”</br> “他……他我也聽說過……在天津的時候。他以前在我們那學過武。”</br> “你們那?”</br> “哦,沒什么,那個吳長官也死了嗎?”</br> “對……不過當時沒死,也不是她殺死的,那是后來的事了。當時在場的人還有一群從山東……濟南唐莊來的莊客。領頭的是——”</br> “——林天齊老大。”</br> “你也知道呀,唐小……姐。”曲秋茗反應過來,看向她,“……哦。”</br> 身邊的人目光望向前方,目光陰沉,看著柴架。</br> 眼眸中映射火光。</br> “……唐莊的那些莊客是山賊殺死的,不是她。那位林教頭……是我的愛人在混戰中不幸誤傷殞命。”</br>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她。”</br> 唐青鸞說。</br> “唉,是的,的確如此。”曲秋茗嘆了口氣,低下頭去。</br> “然后怎么樣了呢?”</br> 身邊人繼續問,“既然當時死了那么多人,如你所言鬧了那么一大場風波,她在那也沒能繼續待下去了吧。”</br> “她又在那留了一會,身份沒被揭穿,因為和她戰斗的人都死了嘛。”</br> 曲秋茗繼續說,“我想或許她還是想再嘗試一次。”</br> “那后來呢?”</br> “后來那位吳九長官開始懷疑她了,搜集了一些資料。我愛人也去找了她麻煩。最后吳長官也死了,應該是我愛人殺的,可能……我不清楚其中緣故,可能是為了嫁禍于她,然后我愛人也死了,和她決斗,被殺死了。我就跟著她一起來到這里了。”</br> “哦。”</br> 唐青鸞點點頭,“然后現在她也死了。”</br> “是的。”</br> “過了這么久,努力嘗試了這么久,逃避了這么久,最終也還是沒能擺脫過去呢。”身邊傳來苦澀的輕笑聲,“我本以為她可以改變的,可以和我不一樣。可以過得比我好一點。”</br> “唐小姐,你又為什么會來這呢?”</br> 曲秋茗抬起頭,看向她,“應該不是專程來找她的吧?”</br> “不是。”</br> 唐青鸞搖頭,“和她告別之后,我自己一個人晃悠了好一會,今年三月我當了兵,出海遇到了倭寇,我被俘虜了。”</br> “被帶到這里了?”</br> “那倒不是。被俘的時候我認識了瀧川俊秀先生,你知道的,就是以前那位她最初受害者的兄弟。他請我來日本,祭拜一下他的兄長,我就來了。然后……就還會是一直在這晃悠,在京城聽說了她的事,就來了,不過現在看來是來晚了。不過,就算來早了或許也不會有什么不同。”</br> “這樣。”</br> 曲秋茗附和著,突然想起什么,問,“哎,你說被倭寇俘虜后見到了出云介先生,那么那位先生原來是倭寇嗎?”</br> “啊?”</br> 身邊的人扭頭看向她,愣了一下,神情和方才的低迷完全不同,“呃……那倒不是。不過他……他的未婚妻是……但他不是倭寇,他是這里大將軍的近侍,是好人的。”</br> “哦,哦。”</br> 曲秋茗若有所思,“我記得曾經見過那他和女子一面,當時我也確實那樣懷疑過呢。”</br> “……”</br> 身邊人目光別轉得太過明顯,沉默得太過尷尬,實在不得不引她注意。但曲秋茗覺得現在最好先別向這位問太多這方面的問題,不太合適。</br> 當然以后自己或許還得管管,那女的真是倭寇,那找奸商買軍火的事她可不能置之不理。</br> 一件事一件事處理吧。</br> 暫且先關注眼前。</br> “曲小姐。”</br> “嗯?”</br> 身邊的問候打斷她的思緒。</br> “你帶的這個包裹,里面是什么呢?”</br> “哦,這個呀。”</br> 曲秋茗取下背后一直背著的長條包裹,展開,“這是她的軟劍呀。就是她一直用的那柄。是和尸體一起送回來的。”</br> 包裹里面是歪歪扭扭的銀色長劍,劍刃黯淡無光,沾著發銹的血跡。</br> “我試過把它弄正,但是做不到。”</br> 曲秋茗拿起劍,握在手中甩了甩,軟劍僵硬地抖動著,姿態也不再如以往那般靈活巧妙,“我以前用白衣人的名號行動時就配過這柄劍,她的劍。當時用得還挺順手的,不像現在這般,我也不知怎么了。”</br> “用了太久已經壞了吧。”唐青鸞伸手,拿來劍端詳著,“一定是經過了一場激烈的戰斗。”</br> “嗯,或許吧。”</br> 曲秋茗旁觀,“不過我也不知道具體經過如何。當時在場的只有她,和出云介先生兩人。就連一直參與其中傳話,那天送她過去的那位威斯克斯船長也不在現場——至少那奸商是那樣說的。雖說要見證,但最后還是沒能見證。一來那位出云介先生不想有旁人打擾,二來我那時候也有事要忙。反正無所謂,諸事已畢,僅此而已。”</br> 唐青鸞握著劍,伸手,撫摸著歪歪扭扭的劍身,不言不語。</br> 少女也沒再多說什么,抬起頭望向遠方。</br> 發現,遠處的黑夜之中,一點火光,從海灘邊慢慢靠近。</br> 近了,便可看見是一輛牛車。</br> 有兩個人坐在車座上,朝這里靠近。</br> “啊,我朋友帶著棺材來了。”</br> 曲秋茗回看身邊人,但唐青鸞還是在默不作聲地看著扭曲無用的劍。</br> “那么,我去迎一下。”</br> 她說著便站起身朝火光那里走去,留下沉默的人坐在那里。</br> “始終還是和以前一樣。”</br> 唐青鸞獨自撫摸著軟劍那滿是闕口的劍刃,喃喃自語,“始終沒有改變呀,你。”</br> “我不知道她的過去。過去的身份,過去的經歷,還有過去的仇怨,那些我都不知道。在沒見到她之前,我只是從卡羅爾那里了解到要在這里和蘇女士安排的接頭人見面,以為又是一位普通的客戶,僅此而已,其余一無所知。不過就算知道什么也不會放在心上,那是她的私事,與我無關,何必知道。這就是我那時的想法。”</br> “當然我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也還記得。那時我們剛在教堂分手告別,沒想到很快又再次見面了。一個白衣女人,那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交易的過程中她的話不多,沒什么表情,不愛聊天,不曾說過什么自己的話,并且似乎對交易本身也沒什么興趣,只是按部就班地辦事罷了。我當時也只是在按部就班地辦事,重復著她和卡羅爾的問答,也不曾說過什么自己的話。呵,那時候我滿腦子想的就是等會請你吃飯要燒什么菜呢。對于她,我確實并不關心。”</br> “之后發生的事情,你也都清楚。上次阿庫瑪跑出去鬧事,我們趕到教堂的時候。她當時不是喊我和她一起去找樂器了嗎?那還是我第一次和她有什么私下接觸。她對我說過她喜歡音樂,那還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興趣愛好。我們跑到一家教坊借了一架琵琶回來,結果發現你已經自己行動去救阿庫瑪了。我說服了公差放我們過去,然后就聽到她彈了一首曲子。”</br> “即便手臂有傷,那首琴曲也還是彈得那么好。她彈的是諾瑪經常彈的,關于家鄉的音樂,模仿那孩子的琴曲,試圖以此引起阿庫瑪的注意,我知道,我聽出來了。我也同樣聽出在那首曲子之中含有別的情感,她自己的情感。似乎有一種哀傷,一種渴望什么又無法得到,失去什么又無法再見的無助,一種前途未卜的茫然。我不知道她過去曾經歷過什么,只能從一首曲子中窺探些許端倪。”</br>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聽到了更多的琴曲。當然沒有很多,因為她的手臂受傷了嘛。過去的這一個月,我并沒和她說許多話,很多時候只是在聽,聽從那距離不遠的拉謝號上傳來的音樂。這一個月,她總是和諾瑪在一起,她不會說那孩子的語言,那孩子也聽不懂她的語言,然而憑借音樂,我想她們還是互相交流了許多。也或許唯有通過音樂,她才能夠向身邊的人展露自己的內心吧。我看到諾瑪很喜歡她的陪伴,她也很喜歡孩子的陪伴。我看到過諾瑪的笑容,也看到過她的笑容。她們是兩個很孤獨的人,孤獨的時候,能有一個和自己同樣孤獨的人在身邊,一定也可以互相慰藉吧。”</br> “你不知道這件事,秋茗姊妹。幾天前她曾經來找過我和卡羅爾一次,她希望能夠和那位出云介先生取得聯系。我從沒問過她為什么,但我能想到,因為這位瀧川出云介先生是征夷將軍的近侍,在難波有一些……將軍府的貴人,若從中斡旋或許可以令阿庫瑪得到釋放。事實也確實如此,就在她和出云介先生見面的第二天,我和你探監的那一天,她離開的那一天,釋放的命令下達到了城代所。那時你不知道這件事,因為她說過,希望能對你保密。我照做了。”</br> “那時我不知道她如何認識出云介先生,她為何要委托我們做中間人聯系出云介先生。我同樣不知道出云介先生已知曉她的身份,已和卡羅爾聯系過要做出對她不利的行動。我對此一無所知。他們瞞著我,以守宮為翻譯,進行謀劃。若我知道,事情會有什么不同嗎?或許會吧,但我不知道。”</br> “有很多事是我不知道的,也有很多事是我知道卻向你保密的。許許多多的未知,所以如今就是這樣的結局了。”</br> 岡田片折一只手按在棺材上,低垂著雙眼,說,“不知道是因為不關心,因為覺得與己無關,所以不愿了解,是這樣的。可這從一開始就就不是與己無關的事,不是嗎?早知道這樣,從一開始我就該知道些什么,做些什么了。對她的過去我一無所知,秋茗姊妹。可我覺得,現在的她,我認識的她是一位很好的人,她不該有如此結局。”</br> 她面前的是一具長方體的棺材,簡單地刷成黑色,沒有任何裝飾花紋。斂尸所通用的普普通通的收斂物品,僅此而已。</br> “這不是你的錯,岡田小姐。”</br> 曲秋茗站在她的身邊,看著棺材,手中握著數枚長釘。方才岡田片折和那位斂尸的大夫把棺材送了過來,她在柴架上鋪了一層白布,和二人一起,將棺材放了上去。接下來就該敲釘子了,“并且,要我說她也該有如此結局。用劍者必為劍傷,是這個道理吧。”</br> 眼前的人沒說什么。</br> “別那么難過了,這不是你的錯。嘿,你和威斯克斯怎樣了?和好了嗎?”</br> “沒有。”</br> 女人搖搖頭,“上次卡羅爾帶著尸體回來,向你解釋之后,我就和她吵了一架。到現在我們都沒再說話了,我現在睡覺都在自己的醫房睡。”</br> “呃……這其實也不是她的錯。”</br> 她別扭地翻了翻眼睛,幫誰說話呢,“她只是幫那位出云介先生做個中間人而已嘛,這又沒什么,只是她不對你講,這有點不太好。但畢竟是別人要求嘛,也不能完全怪她。”</br> “……”</br> 依然是沉默,隨后一聲嘆息,“……秋茗姊妹,我剛才說過,很多事我知道卻向你保密。很多事,我想其實還是應當對你告知,即便是別人要求。”</br> “別了吧,商場信譽還是很重要的。”少女也搖搖頭,微笑,“我能理解,你不用說……其實我大概也略知一二,和那艘帕拉斯號有關?”</br> “……嗯。”</br> “嗯,行吧,先這樣吧。”</br> 她伸手在棺材邊拍了兩下,“先把眼前的事處理完。以后的事,若我真想得知,我會再來問你的。”</br> “嗯。”</br> “說起來,維諾先生還好嗎?”</br> “腳崴了,可能要過三五個月才能行動。”</br> “至少還沒死。”</br> 曲秋茗看著棺材,臉上依然帶著微笑,“這也算是一種改變吧。以前可不會這么草草了事,人還活著,仇恨還沒結束呢。”</br> “我不覺得會輕易結束。”</br> “當然啦,現在躺著的這位不就是個佐證嘛。唉,她留一個活口給我們,以后的麻煩可還得我們來處理。”</br> “……”</br> “至少阿庫瑪和諾瑪已經離開了。以后,就算要再找她們,也不會那么容易了吧。只是,唉,這事可真不好說,維諾先生的做法我也理解。我想她也理解,所以才會留其一命。”</br> “……”</br> “行了,岡田小姐,別這么悶悶不樂的,來干活啦——錘呢?哦,唐小姐!”</br> 不遠處沙灘上坐著的人,聽到她的呼喊,站起身。</br> “請把錘子遞過來!”</br> 唐青鸞彎腰拾起放在身邊的錘子,另一只手握著方才一直撫摸的軟劍,走來。</br> “我向您介紹一下,這位是岡田片折小姐。我在這兒認識的朋友,她為一個西方來的商人工作,是船上的醫生以及翻譯。”曲秋茗先對唐青鸞介紹,然后看向岡田片折,“這位小姐叫唐青鸞,她是夏玉雪的朋友,正好在日本,今天來參加葬禮的。”</br> “您好,唐小姐。”</br> 岡田片折用漢語打招呼。</br> “こんにちは。”</br> 唐青鸞用日語回應,勉強地笑一笑。</br> “唐小姐,我還不知道你會日語呢。”曲秋茗看著她,問,“你來日本才……兩個月吧,剛才聽你說。”</br> “嗯,是的。”</br> “這么快就學會了呀,我來這也有差不多一個月了,我也嘗試和岡田小姐學習,可我就一點都不懂。”</br> “嗯,我有一位好老師。”</br> 她頭低了一下,隨即想到什么,局促地抬起來看向岡田片折,“呃……不是,我的意思是和岡田小姐一樣好的老師……也不是,我……”</br> “沒關系啦,我確實不太擅長學外語。”</br> 曲秋茗覺得有必要如此糾結嗎?自己確實不擅長也懶得學,以前還能靠血的作用混一混,現在血也沒了。</br> “您的老師是誰,唐小姐?”岡田片折詢問,“也許我認識。”</br> “是……一位叫瑪尼伽·康答的印度女士。”</br> “哦,康答女士。”對面的翻譯點頭,“我確實知道她,她確實是一位很優秀的學者。她不幸離世,請您節哀。”</br> “謝謝。”</br> “紅葉小姐近來如何?”</br> “……挺好的。”</br> “好像你們彼此也有一些聯系嘛。”</br> 曲秋茗在一旁聽著,說,“大家關系比想象的還要近一些,真是巧。”</br> “秋茗姊妹,康答女士是一名海商的翻譯,那位海商,王紅葉小姐和我們有生意往來。”岡田片折頓了頓,繼續回答,“并且……紅葉小姐還是出云介先生的未婚妻。”</br> “哦,這樣。”</br> 少女注意到對面的人又一次低頭。</br> “曲小姐。”</br> 對面的唐青鸞伸手,將手中劍遞過來,轉移話題,“我……我把劍修好了。”</br> 她手指捏著劍身,劍柄朝前。方才還扭曲的軟劍如今又一次變得筆直,變得柔韌,劍柄微微晃動,光潔的鋒刃在火光的照耀下閃爍銀光,哪里還有闕口卷刃或者血銹污痕?</br> “啊?”</br> 曲秋茗接過劍,看了看,動手彎一彎劍身,直將劍彎成一圈。松手,劍伴隨著簌簌風聲彈起,輕松地恢復原狀。這柄劍根本如同全新一般。她將劍放到身著的長褲邊,貼著腰送進去,感覺皮膚一陣冰涼,軟劍沒入布料中。</br> 她動動腿,行動自如,完全沒有阻礙,如過去一樣。</br> “你咋做到的?”</br> 扭曲的劍身掰一掰或許還真能弄直,但闕口可沒法簡單復原。如果這人是想借此轉移話題的話,那可沒選個好的借口。</br> “就……別提了吧。”</br> 唐青鸞雙手放到背后,又一次轉移話題,“你們要釘棺材了?”</br> “嗯。”</br> “我可以……再看一眼嗎?”</br> “當然。”</br> 曲秋茗伸手推開棺蓋靠到一旁,一陣濃濃的樟藥味從其中散發。</br> 唐青鸞走近,看著,躺在其中的尸體。</br> “……即便再看一次,也還是很難相信。”她輕輕皺起眉頭,興許是覺得藥味刺鼻,“我不知道……嗯,我是說,戰斗現場沒有目擊者,對吧?這具尸體也沒有頭,對吧?只是穿著她的那件白衣而已……感覺,我不知道,有點可疑呢。我是說,俊秀他沒必要把尸體的頭砍下來再丟到海里,對吧?公案小說里面,這種無頭尸一般都是為了——”</br> “——偽裝身份。”</br> 曲秋茗接過她的話,伸手朝里面指了指,“看看她的手。”</br> “呃……手指有繭,當然了。不過也有可能是專門找了個類似的人,比如說琴女什么的代替——”</br> “她手臂上有舊的劍傷痕跡,這個可不好模仿。并且她的指紋和生死狀上的畫押,還有她之前交給我的一些契書上留下的一樣。”少女又一次打斷,“我做過對比了,唐小姐,我也曾經和你有一樣的懷疑。不過,就我覺得這應該就是她本人的尸體。再說,我覺得出云介先生沒必要在此事上故弄玄虛。”</br> “……話說回來他也沒必要砍頭嘛。”</br> “可能是儀式感吧。”</br> 曲秋茗抓抓頭發,“也有可能……擔心不砍頭死不透吧,畢竟……算了,沒什么。”</br> 畢竟還有血的作用呢。</br> 只不過瀧川出云介應該不知此事。</br> 對面人應該也不知,所以最好別多提。</br> “……我想也是了。”</br> 唐青鸞別轉目光,將錘子遞過去,向后退兩步,“……我想,始終也確實就是這樣了。”</br> 少女將棺蓋重新蓋上,一手拿著釘子,一手拿著錘子,開始動手。</br> 一聲聲敲擊,一下接著一下。</br> 岡田片折在一旁給她遞送鐵釘。</br> 唐青鸞默默看著。</br> 無言。</br> 海風吹動屏風。</br> 火焰搖曳。</br> 遠方傳來浪濤的聲音,持續不斷,一下接著一下。</br> 曲秋茗圍繞棺材走了一圈,將四周釘好。</br> 現在棺蓋不會再被打開了。</br> 很快,整具棺材,和其中尸體都不會再留存于世。</br> “唐小姐,請去車上把她的那頂斗笠取來。”</br> “哦。”</br> 唐青鸞很快帶著斗笠回來,“……呃,不是應該先放進去再釘?”</br> “不用。”</br> 曲秋茗接過斗笠。</br> 這是那頂竹編斗笠,中間空洞的平笠款式,裹了白紗,一如既往。現在則破了一道縫,沾上了許多血。這是那一場戰斗留下的痕跡。</br> 她將其放在棺材頂上,約莫是尸體頭顱的位置,當然,現在尸體沒有頭顱。</br> 風吹拂。</br> 白紗飄動。</br> “現在該燒化了?”</br> “等等,唐小姐,我還有一枚釘子,你給我的這一枚。”</br> 曲秋茗伸手朝腰間一摸,將那柄軟劍重新抽出。</br> 劍刃銀光閃爍。</br> 她將劍高高舉起在棺材頂,手指一轉,雙手反握住劍柄。軟劍垂直向下,劍尖指著白紗斗笠空洞的中心。</br> 少女雙眼盯著棺材,表情嚴肅。</br> 其余二人亦無話語。</br> 雙手向上抬起,然后猛地落下,軟劍穿過斗笠中心,刺過棺蓋,戳穿底部,幾乎不受阻礙,直到劍身完全沒入棺中,唯有劍柄在外樹立。這柄劍確實如同全新一般鋒利,它將棺蓋、棺身和柴架釘在一起。</br> 最后一枚釘,落在尸體頭顱的位置。</br> 當然,現在尸體沒有頭顱。</br> 少女松開握劍的手。</br> “那么,最后有沒有誰想再說點什么?告別的話之類的?唐小姐?岡田小姐?”</br> 無人應答,曲秋茗嘆息一聲,向旁側退開,“其實我也不想說什么。既然沒有,那就不必再耽擱。現在該燒化了,唐小姐,你來吧。”</br> 唐青鸞走上前。</br> 曲秋茗取下系在一旁的一個火把,遞給她。</br> 她彎下腰,將火把湊到柴架的底端。飄揚的白布下擺先觸到火焰,燒灼起來,一道黑色的焦線向上蔓延。她的手臂依然向前伸直,直到聽見堆放的木柴響起噼啪聲,看到火星從其中空隙跳動,才收回火把。</br> 曲秋茗仍將火把系回原處。</br> 海風中彌漫起木柴燃燒的氣味,有一陣青煙飄揚。火燃起,雖然現在只有一點點看不真切的苗頭,但只要點起了就會一直燃燒下去,越來越旺盛,直到將一切燒灼干凈。</br> “我們到上風口去等著。”</br> 少女拽了拽愣在原地的唐青鸞衣袖,帶著她走到屏風外。岡田片折將最后一面屏風合上。她們回到一開始坐著的地方,換了一個位置重新坐下來。棺材運來的時候還帶了一瓶紅酒。曲秋茗吩咐岡田片折帶來的,她比較想喝酒。因為,夜晚還很長呢,燒化至少需要一個時辰,等待天亮,收理骨殖,一切結束。</br> 四面白屏圍繞,此時已可聽見其中傳來的噼啪作響聲,看見其中光芒映射,濃濃的煙已經卷上空中,隨風而散。三個人坐在上風口,唐青鸞和岡田片折都只是低著頭不說話,或許想著各自的心事。曲秋茗則雙眼定定地看著火光,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甜甜的有些微微發澀,感覺很不錯。不遠處漆黑的大海,濤聲依然持續不絕。</br> 當然啦,如果這時候有琴在身邊,能彈一首曲子就更好了。</br> “之后要做什么?”</br> 曲秋茗正想著自己的心事時,聽見唐青鸞的問題。</br> “等天亮了,火燒完了來揀骨頭。”她回答,“大部分骨頭應該都能燒成灰,但一些比較大的像大腿骨、肩胛骨還有頭骨——哦,沒有頭骨——可能會留下來。岡田小姐帶來了藥臼,把它們搗碎和灰裝在一起就可以了。”</br> “之后……”</br> “之后就沒事了,結束啦。忙了一晚上回去休息啦。”</br> “哦,我是說,曲小姐。以后,未來,你有什么打算?”</br> 唐青鸞看著她,詢問,“因為沒有其他事的話,我想早點回明國去。這次來日本我是自作主張,再在這多耽擱的話會挨罵的。”</br> “你還回明國,唐小姐?還要回軍隊里?”</br> 少女看著她,“我不好多評價你的想法,但是我覺得你來了一趟日本,再回去……恐怕遇到的麻煩可不只是接受批評,無論多早。”</br> “我知道。”</br> 唐青鸞低著頭,說,“可我不想再在這停留了。”</br> “那么……好吧,我在這還有些她交代的事情要處理,不用多久,結束之后我也要回明國一趟。你訂船了沒?要是沒有的話就和我一起走,我帶你一程。”</br> “……那好吧,謝謝。我和你一起回去。”</br> 她抬頭看了少女一眼,“誒,你也要回明國嗎?”</br> “我要把骨灰送回去嘛,送回她那個村子里。然后,可能還得向那的人解釋一下。”曲秋茗按了按腦殼,又想起小女生,感覺有點頭疼,“比較麻煩,是呀,但還是要善始善終。”</br> “……嗯。”</br> 又是牽起回憶的話。</br> “另外,她托付的那些貨物,我也得交給那女人。”</br> 更頭疼的事,少女握起拳頭,翻了個白眼,“然后我還得和那女人算些賬。”</br> “女人?”</br> “啊?哦,我剛才沒說。”</br> 曲秋茗注意到身邊人疑惑的目光,想了想,“她是臥底,有一個上級,是一個怪怪的很討厭的女人。她這次來日本就是那女人派的任務,讓她帶貨回去。一些外國的酒呀煙草呀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在……在我愛人死后,那女人找到她,交給她這個任務,說是最后一個任務。現在看來,呵,倒的確是最后一個,對她來說。”</br> 望著火,少女笑了起來。</br> “我曾經見過那個人,我不喜歡。是那種看起來會和人好聲好氣講話,實際上很專橫很喜歡控制的人物。她會做殺手,就是受了那女人控制。你也知道啦,結果把自己弄得很糾結,最后也沒得到什么好下場。”</br> “我知道。”</br> “啊?”曲秋茗愣了一下,“你怎么又知道呀?”</br> 這人到底知道多少東西?</br> “兩年前在京城曾經見過。”回憶,“是她帶我和……帶我去見的。當時見了沒多久就來了很多殺手,發生了一場大戰,發生了很多事……后來就沒再見過面了,至少是沒見面。所以那女人現在在村里,又遇見她了?”</br> “與其說是又見到,不如說是一直都在。只是一直于暗中潛藏著,等到認為是時候出面再出面而已。一直在影響她,在操控她。”</br> “是啊,的確。”</br> 莫名其妙的回應。</br> 曲秋茗望著眼前青衣的人。</br> 的確什么呢?</br> 沒再見過面,至少沒見面?那除了沒見面之外,見到過什么,聽到過什么?</br> 唐青鸞,這么一提起——</br> “對,我想起來了。唐小姐,我曾聽那女人提過你。”</br> “我?”</br> “對的。提過你的名字,所以我才會知道,才會后來詢問她關于你更多的故事。”</br> “提我做什么呢?”</br> 唐青鸞伸出手,不經意地看著,不經意地回答。火光照耀下,曲秋茗注意到她掌心纏繞的繃帶上了血跡,“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嗎?讓她來這里,對她說我在這里。這兩年來,我走我的路,她走她的,各自有各自的煩惱,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兩年過去了,現在突然提起,用意是什么呢?希望能再見面嗎?可現在也沒見到呀。”</br> 對呀,用意是什么呢?</br> 那掌心繃帶的血跡,在火光照耀下很顯眼。</br> 重提故人,作用是什么?</br> 血。</br> 少女沒有意識到,自己看著對方的眼神已經開始變化,變得不如先前和善。</br> “唐小姐,你剛才是怎么修好那柄劍的?”</br> 問。</br> “呃……掰直的。”</br> 答。</br> “你的手受傷了。”</br> “嗯,掰的時候劃到了。”</br> 對方隨意地回答,但眼睛卻是一直在看著火。</br> 曲秋茗一直在看著她。</br> 不說話。</br> “曲小姐,你什么時候走呀?”唐青鸞低下頭,輕輕嘆息一聲,轉移話題,“走的時候,帶我一起回去呀。”</br> 說完,站起身,看著白屏風包圍的火。火光照耀那張臉,照著一張失意彷徨的面孔。</br> “最多半個月。”</br> 曲秋茗回答,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你去哪,唐小姐?”</br> “我……嗯,我得單獨想些事情。關于你剛才說到的事,說到的人,我得想想。”青衣的人說著,轉身沿著海邊走去,遠離她,也遠離火堆。</br> 曲秋茗一直不放松目光。</br> 看見那人背對著自己,舉起一只手,在沙灘邊握起拳頭,然后猶豫著伸出拇指。</br> 少女又喝了一口酒。</br> 聽見那人輕輕嘆了口氣,然后伸出無名指。</br> 當然啦,因為沒有小指嘛。</br> 那人做著這個手勢,將手放到耳邊,然后開始低聲自言自語起來。</br> 她聽不清內容。</br> 也不是很想聽。</br> “怪人。”</br> 曲秋茗翻了個白眼,轉身繼續看著火。此時白屏內傳出一陣響動,或許是木架被火燒得坍塌了一部分。內里正在燃燒,那具尸體也在燃燒,滾滾黑煙升騰,融入夜色之中,現在是最黑暗的時刻,“又一個奇奇怪怪的人呢。”</br> 這些人總是奇奇怪怪的,不是嗎?那女人,頭發亂糟糟的跟班,話不多的短發樂師姐,山賊婆,守宮,她。</br> 奇奇怪怪,他當時也是奇奇怪怪的。</br> 現在想來,自己最近也有些奇奇怪怪的。</br> 還不都是因為——</br> “朋友離世,總是會比較難過的吧。”</br> 身邊傳來另一個低弱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br> “嗯,是呀。”</br> 她看向身邊另一個人,“呃,岡田小姐。我和她剛才的話,你也又聽到?”</br> “有。”</br> 岡田片折笑一笑,“不過,和我沒關系對不對?”</br> “是呀。”</br> 曲秋茗伸手,在眼前的白屏風和海灘上佇立的黑影間相互指指,附和著微笑,“她們之間的事情。我們不用理會,不理會對我們也好。”</br> “或許。”</br> 身邊的人應該是知道自己不想多提這個話題,便轉口問到,“不過,我剛才聽你說,你再過半個月要走了,秋茗姊妹?”</br> “嗯。”</br> 她點點頭,“我聯系過回程的船了,再過半個月要啟航。”</br> “我們很快也要走了,我和卡羅爾。”對面的目光微微躲避,“我們要到西邊的九州島那里送一些貨物。”</br> “我知道。”</br> 曲秋茗沒注意到對方的小動作,因為自己的目光也又轉向海灘邊的人,“是帕拉斯號上的貨物吧?”</br> “……嗯。”</br> “是那位紅葉小姐的?”</br> “……”</br> “沒關系沒關系,不用回答。我知道這是商業機密,這也是商業事務。若你不愿說,我不會強迫你說的。”曲秋茗低頭,微笑,“只是,岡田小姐。我……作為我自己,也有自己認為必須要做的事情。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知道了就……就不是與己無關的事了。我一直這樣認為。”</br> “……”</br> 又是沉默,這一位呀,今天晚上總是沉默。</br> 讓曲秋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br> “說起來,我好像聽神甫說,教堂最近要關門了。”</br> “嗯,船僮被釋放后,他們也遭遇了很多難處。”</br> “那個狼小孩,現在她又回你們那了?”</br> “沒有,不知道去哪了。”</br> “哦……恐怕還和以前一樣,又去找人渣開刀了吧。估計最近這兒的街上又要出殺人案了。”</br> “不知道。”</br> “岡田小姐,怎么啦?今晚這么沒精神?在擔心育孤院的事?”</br> “倒也沒有許多擔心。我想,我父親會……會派人好好管理的。他還是一個很負責的長官,我覺得……有他在,應該也沒事。”</br> “那你想什么呢?”</br> “……”</br> “不愿說也沒事啦。”</br> 曲秋茗看著不知為何心事重重的岡田片折,笑了笑,“我們很快也要分別了,岡田小姐,走之前約個時間地點再見面吧。你們應該還要繼續商務事,我呢,在明國沒什么別的事情,也沒什么別處可去。所以,到時候如果可以的話,我去個地方,你在那接我一下,我們一起旅行。我也很想周游世界一次,看看這個世界是不是真的是圓形的。”</br> “球形的,秋茗姊妹,球形的。”</br> “對,對。”她微笑,“球形的,一個很大的球。有好多地方,好多國度等待探索。既然我沒處可去,那不如就各處都去。你呢,你會和我一起,你會帶我去看這個世界吧?”</br> “如你所愿。”</br> 很簡單,很平靜的回答。</br> “那么,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br> 曲秋茗看著不遠處的火光,以及遠處從東方天邊開始浮現的一抹白色。天就快亮了,再過半個時辰,火也該燒干凈了,“這兒的事,也快結束了。”</br> 身邊,響起腳步聲,踩在沙子上,輕輕的。</br> 她看見唐青鸞去而復返,沒離開多久。</br> 身著青衣的人坐回原位,神色依然低沉,比剛才還低沉。曲秋茗想知道這人剛才自言自語地都說了些什么。</br> 她看見唐青鸞拿起酒杯,倒了一杯酒喝下去。</br> ……好像是自己用過的杯子。</br> 曲秋茗注意著對方的手,杯子放下時瞥到了掌心,也許是光線昏暗,又也許是喝了酒,但她好像沒再看見掌中有血跡。</br> 可能從一開始就沒有吧。</br> 可能。</br> “唐小姐,回來了?”</br> 問。</br> “嗯。”</br> 回答。</br> “電話打通了嗎?”</br> 電話?</br> 她感覺自己有點醉……曾經怎么說的來著?找個黑的地方,說點奇怪的話,或者喝點酒,就可以——</br> 現在天確實還很黑。</br> 自己說的話也確實奇怪。</br> 自己也確實喝了酒。</br> 可……自己現在并沒有——</br> “沒通。”</br> 身邊的人并未在意奇怪的用詞,好像問得理所當然,所以答得也理所當然,“不接電話,總是這樣。總是要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br> “那你想做什么呢?”</br> 問。</br> “我也不知道。”</br> 回答。</br> “那我們就靜靜地等著,什么也不做吧。”</br> 曲秋茗看著屏風中竄起的火和煙,說,“等火燒完,等天亮,等一切結束。再見,我們以后不會再見面了吧。”</br> 什么也不做,這樣也很好,至少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很好。現在我什么也不想做,關于你的事,我什么也不想關心。對你,我曾經有過愛,也有過恨,但是到了現在,已經什么也沒有了。如今在此,只是為了見證你的結局,并且我也見證到了,某種程度來說。</br> 你如今這樣很好,頭沒了,很快剩下的部分也要燒沒了。骨頭碾成粉,風吹走一部分,我帶回去一部分,然后呢?也許撒掉,也許埋入土地,最后什么也不留。我們每個人不都是這樣的嗎?生于虛無,歸于虛無。我很喜歡你如今的結局。你曾經殺人造就仇恨,如今別人殺你復仇。用劍者必為劍傷,因果報應,天命難違。我雖然不信什么特定的教,但這些理念我還是非常認同的。</br> 你有過改變嗎?我相信是有的,我見過過去的你,也見過現在的你,所以我知道,你確實想要改變也確實有所改變。嘗試著去追尋自己的理想,嘗試著遠離自己的過往,嘗試著與人接觸,為人著想。這些我都有看到,實話實說。你為一名無辜之人所做的努力,為一名孩童所做的陪伴,我都已知曉,就像不會忘記曾經的惡行一樣,你的善意舉動我也會永遠記得。</br> 然而,也就僅僅如此了。過去的,現在的,也都僅僅如此了,全都要被火焰吞沒。未來會如何呢?</br> 村里的小女生或許會記得你,或許會難過吧。我聽說她也有了一位新老師,未來,我想她還是會好好學習的。</br> 你的仇人似乎要結婚了。</br> 你的朋友即將回國。</br> 我則四處漂泊,看看這個大千世界,岡田小姐將與我同行。</br> 神甫和執事要轉移到別的地方繼續他們的事業。</br> 而諾瑪和阿庫瑪,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們會過得很好,她們會在這個新世界相依相伴,苦盡甘來,過上幸福的生活。</br> 你?</br> 至于你呢,我的九姐。夏玉雪,你已經沒有未來了。</br> 啪——</br> 曲秋茗聽到耳邊傳來清脆的響聲。</br> 轉身,看見坐在身邊一直飲酒的唐青鸞攥緊了拳頭。</br> 沙灘上掉落著片片碎瓦。</br> 緊握的手,從指縫中淌下鮮血。</br> 酒杯被捏碎了。</br> 這人喝了多少酒啊?是不是要開始發瘋了,為什么呢?</br> 她看著對方。</br> “怎么了,唐小姐?”</br> 問。</br> 唐青鸞抬起頭,看著她。</br> 沒有回答。</br> 回望,低沉之中帶著下定決心的眼神。</br> 然后一躍而起,站在那里。</br> 曲秋茗不知道怎么回事。</br> 難道自己的心聲為對方所聞?</br> 怎么會?</br> 然后呢?</br> 她看著唐青鸞目光轉向前方,前方白屏風包圍著的熊熊燃燒的大火。</br> 看著那人邁開腳步,朝火光明亮之處走去。</br> 拳頭攥出的血,一滴又一滴,在沙中,在腳印邊留下一道痕跡。</br> “喂!”</br> 她喊了一聲。</br> 對方沒有回答,繼續朝前走去。</br> “唐小姐?”</br> 另一邊傳來岡田片折的詢問,“怎么了?”</br> 還能怎么了?</br> 曲秋茗看著漸漸靠近的人影,看著流淌的血,心頭頓生答案。</br> “喂!”</br> 她也迅速站起來,追著那人,趕上去,按住肩膀,一把將她拽回身,“你要做什么?”</br>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曲秋茗小姐。”</br> 唐青鸞回答,盯著她。</br> “我知道。”</br> 她用同樣陰沉的目光回應,“那女人提到過你,說過,你也有血。那女人的血。”</br> “的確。”</br> 對面的人說,“并且你和我都知道血的作用。”</br> “的確。”</br> 曲秋茗重復對方的話,手牢牢住對方的肩膀,阻止對方行動,“翻譯外語,傳音交流,治療傷口,修復損傷,輔助戰斗……你想讓它起什么作用,它就能起什么作用,不是嗎?”</br> “是的。”</br> “那么,你現在想讓它起什么作用?”</br> “你不是知道嗎?”</br> 反問。</br> “我勸你別那樣做。”曲秋茗伸出另一只手,指著她,威脅一般地說,“關于血,你知道我也知道,她同樣知道,她知道的比我們多得多。所以她才會討厭那種血,討厭那個女人,也討厭那個過去的自己,那些因血而受的控制,那些因血而起的仇恨和殺戮。你覺得她會贊同你即將做的事嗎?”</br> “血是我的,我贊同我即將做的事。”唐青鸞微笑著,很冷的微笑,很熟悉,“并且如果能起作用的話,那就說明她也贊同。”</br> “她已經死了。”</br> 少女咬著牙說,“她已經沒法再贊同或不贊同了。血也不會起任何作用,不是嗎?如果有用的話從一開始就不會有任何死人的事了,不是嗎?”</br> “我們來試試看。”m.</br> 挑釁的微笑。</br> “……”</br> 曲秋茗沉默片刻,沒放松按住對方的手,然后開口,“……她死了對我們都好,對她自己也好。”</br> “對我不好!”</br> 對面的人喊叫一聲,用力一甩手臂,掙脫她的束縛,幾滴血落到她的臉上,“對我來說一點也不好,這不是我想要的結局!我走了這么遠的路,經歷了這么多事,來到這里,就在此時,不想看到她就是這樣的結局!”</br> 曲秋茗愣了一下。</br> 就是這一下的功夫,對面的人一伸手,在她有機會防備之前,將她推倒在地。</br> 然后快步跑到白屏風前,抓住飄揚的被煙熏得發黑的白布扯開。</br> 一陣大火向外傾瀉,伴隨濃煙。</br> 拴住白布的竹枝倒下,一塊布搭上了火堆,燃燒起來。</br> 混亂。</br> “秋茗姊妹!”</br> 背后,岡田片折將她攙扶起來。</br> 她看著火光前的人影。</br> 看著燃燒著,已經將近倒塌的柴架,還有其上黑黑的冒著火的棺材,還有棺材上插著的那柄劍。</br> 她看見佇立的人,舉起滴血的手。</br> 喊叫。</br> “我不想看到你就是這樣的結局!我走了這么遠的路,你也走了這么遠的路,我們在此時終于再見,我不想看到所謂的再見就是現在這樣的場景,我不想連你的臉都沒看到,連你的聲音都沒聽到,就讓這一切結束!”</br> “你有改變嗎?我一直都相信你有改變的,你有你想要的生活,有你想要的未來。我一直都相信你可以改變。而現在看到聽到的的是什么呀?還是重復過去,還是一場復仇,還是一段仇恨,還是一個死去的人!這就是你想讓我看的,想讓我相信的嗎?”</br> “我相信你能改變!如果你能,那么我也能,別人也能,每個人都可以改變。都可以拋下過去的負擔,向著自己想要的,更好的未來努力奮斗!我直到現在還依然相信,無論嘗試過失敗過多少次,我還依然相信!所以你讓我看呀,讓我看一看,讓我看到你改變,看到你的未來!”</br> 火光之下,高舉著,流淌著血的手,做出一個手勢。</br> 曲秋茗隱約看著那個影子。</br> 食指和中指并攏伸直。</br> 無名指彎曲,拇指按住。</br> 小指……立起。</br> 是火光熱浪和黑煙產生的幻影嗎?</br> “看呀,你就看著吧,夏玉雪。好好看著,這是我的——”</br> 最后一句沒能真切聽清。</br> 因為唐青鸞將劍指猛地揮下,重重砸落在火堆之中。原本已脆弱的柴架因而四散開來,架著的燃燒著的棺材也失去支撐,摔落,傾倒,發出巨大的響聲。</br> 大火爆發。</br> 濃煙升騰。</br> 那黑影也向后躲避開來。</br> 曲秋茗看到那只伸入火海的手帶上了火焰。</br> 她從地上站起,不顧身后的岡田片折,朝著站在火前的人跑去。</br> 一把抓住。</br> 然后倒退,帶著對方向后退數步,遠離撲面的熱浪,再一把將其按到在地。</br> 將那著火的手按入沙堆,還往上潑了兩把沙子,拍打著,將火撲滅。</br> “發什么瘋啊,你!”</br> 她壓在唐青鸞身上,看著對方,吼叫。</br> “我!”</br> 吼叫回應。</br> “你大爺!”</br> 她朝那張臉上使勁揍了一拳,“為什么?”</br> 然后自己被反手挨一巴掌。</br> “因為我不想再看到這樣的景象,過去什么的我不想再體驗了!不想再無能為力,不想再只是靜靜地看著什么也不做!上一次就是如此,這一次我不要如此!上一次,很早很久以前,我還不知道,不知道什么血的作用。但是這次我知道了,知道了就不能再當做與己無關!我要改變!我要改變未來!”</br> “呦,還手嘞!”</br> 她才懶得聽更多的瘋言瘋語,對著那張臉哐哐又是幾拳下去,發泄著心中的憤怒。精心準備布置了這么久,熬了這么久的夜努力的成果,現在全毀了,全搞亂了,還在這說什么改變不改變的廢話,真以為有血誰都了不起呀,“你憑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死啦!死得不能再死啦,你什么都改變不了啦!”</br> 哐——</br> 哐——哐——</br> 伴隨著自己的拳頭落下,曲秋茗聽見身邊,那堆炙熱燃燒著的亂糟糟的一堆之中,傳來陣陣響聲。</br> 一定是火燒的聲音。</br> 全部燒光了吧,骨灰也別收了,全部都被風吹散了吧!</br> 眼前的唐青鸞沒再還手,躺在沙灘上,面朝向一側,火光的那一側。火焰照亮她的臉,照亮她臉上呆滯的表情。</br> 曲秋茗喘息著,拳頭舉在空中停住,目光也隨之望去。</br> 只見坍塌的柴架,燃燒的白布,還有傾翻的棺材。銀色軟劍插在棺蓋上,閃爍寒光。</br> 哐——哐——</br> 哐——</br> 那捶打的響聲,一下又一下,從釘好的,封死的棺材中傳來。</br> 此時的天,東方已經浮現一抹白色。星辰也漸漸黯淡,月亮快落下去了。</br> 遠方的大海,浪花陣陣,潮水開始漲起來。遠處的海平面上,浮現出一座山島的影子,那是處于東方的和歌山。</br> 將近黎明。</br> 火還在燃燒,還未燒完。燃燒著柴架,燃燒著白布,燃燒著棺材。</br> 一陣陣風從海上吹來,吹動那升騰的濃濃黑煙。</br> 著火的棺材中,傳來陣陣響動。</br> 然后,噼啪一聲。</br> 棺材的側面從內向外破開一個大洞,從中伸出一節焦黑的手臂,在空中四處揮動,然后按上著火的棺蓋。</br> 用力。</br> 吱呀作響著,原本已被燒得將近崩離的棺蓋被推出一道巨大的縫隙,板邊鑲著的長釘猙獰在外,如同一顆顆獠牙。</br> 蓋板掉落在地,棺材打開了。</br> 一截長長的劍刃,劍尖朝上樹立著,這枚長釘閃爍寒光。</br> 那只手臂依然在四處摸索,于掉落的棺蓋廢墟中,摸出一束被燒得熏黑的竹枝。</br> 抖動。</br> 火光一閃,甩出一頂籠罩白紗的斗笠。</br> 像變魔術一樣。</br> 棺中,人影站起。那只手將白紗斗笠戴好,遮掩住脖子以上的部分。</br> 脖子以下,下葬時穿著的周身白衣沐浴火焰,衣角隨熱浪飄拂,仿佛不曾受損。</br> 火焰中的人佇立著。</br> 然后,彎下腰。</br> 伸出一只手,抓著眼前軟劍的劍身,不需再廢很多力氣,因為棺木已被燒灼得脆弱,她將劍從朽壞的木板中抽出。手指靈巧地轉動,握住劍柄。</br> 執劍在手,邁步。</br> 從火中走出。</br> 周身火星游走,隨即逝去。</br> 站在火堆前,沉默著。</br> 手握泛著銀色光澤的軟劍,戴著白紗斗笠,身著白衣。</br> 一如過去,從未改變。</br> 在她的前方,倒在地上的故人,還有騎在故人身上舉著拳頭的少女,看著她。</br> 再見,終于再次見面,可是無言。</br> 她亦無言。</br> 然后,伸手,將面紗撩起。</br> 還是那張很刻薄的臉,平靜的雙眸,一如過去,從未改變。</br> 她的眼睛,冷冷地望向更遠處,站立在那里的第三個人。</br> 然后,開口了。</br> “岡田片折小姐。”</br> 夏玉雪用和過去一樣冰冰冷冷,不帶一點情感的語氣說,“您需要向我解釋一些事情。”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