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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0 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瀑布邊(二)

    回憶。</br>  一張親切的面孔,男人的面孔,至親的面孔。帶著親和的微笑,站在海邊,任海風吹拂額前的散發。面孔很模糊,相貌已很難再被記起。久遠的回憶。</br>  男人的腰間佩著一柄太刀,和一柄脅差。</br>  男人手指著遠方的大海,開口,對他說了什么。他看著那張嘴在動,卻聽不見聲音。耳中唯有海波之聲,連綿不絕地響著。</br>  他似乎也說了什么,但他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在呼喊男人的名字。</br>  名字是什么?</br>  有什么要說的,離別時的話語?</br>  男人將去往何方?手指之處,是什么方向?</br>  下次再見是什么時候?</br>  下次還會再見嗎?</br>  回憶,漸漸淡忘。</br>  漸漸,隱入黑暗。</br>  瀧川出云介醒來時,睜開眼睛便感覺到強烈的光芒灼目。空中的太陽依舊當頭懸掛,只是稍稍偏斜。</br>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沒有蒙紗,當然了,否則也不會能看見太陽。臉上也沒有血,只是額角悶悶地發疼。</br>  耳邊依舊是瀑布轟鳴聲。</br>  他手撐著河灘邊的鵝卵石堆,從地上坐起,看到身邊的潭水依然在流逝。</br>  水邊站著,身著白衣的人。背對著他,他只能看見那腦后烏黑的長發隨風輕輕飄拂。那人一手握著斗笠,一手執劍,臨水而站。</br>  出云介看到,太刀依然在自己手邊靜靜躺著,老舊的,遍體鱗傷的太刀。</br>  他手握著太刀,作為支撐,站起。</br>  對面的人注意到背后響動,轉身。</br>  出云介看見她的臉。</br>  還是曾經見過的那副面容,平靜的表情,略帶空洞的雙眼。和過去一樣。</br>  和自己想象中的過去不一樣。</br>  女人走近。</br>  “您好嗎,瀧川先生?”開口,平靜的語調,尋常的問候。</br>  “還沒死。”</br>  出云介勉強地微笑,搖了搖腦袋,“所以,說不上很好吧。我昏了多久?”</br>  “不久,也就一刻鐘。”</br>  “感覺像很久,我做了一個夢。”他說,望著身邊的水流,“您知道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人在做夢的時候總會覺得時間過去了很久。”</br>  “您夢見了什么?”</br>  她問。</br>  “忘了。”</br>  他回答,伸手,點了點額角,他看不見,不過那里應當是有一道淤青的,“這算是怎么回事呢?”</br>  對面的白衣之人抬起握劍的手,手指轉動,將劍反握,劍柄末端朝上,對他揮了揮。</br>  “為什么?”</br>  他問。</br>  “我不想取您性命。”她回答,平靜的面容下不知是什么心緒,“我真的很不喜歡殺人,我再也不想殺哪怕更多一人了。”</br>  “是的,我知道。”</br>  出云介面對她,低頭看著手中太刀,“您已經展示給我看過了,您深埋心中的念想。血的作用,心靈感應?”</br>  “抱歉,為了干擾您才那樣做的。”女人笑了笑,笑容并不高興,“小伎倆而已,和話術差不多。我總是喜歡用這種小伎倆。”</br>  “用起來也挺有效果。”</br>  出云介如此評價,“那么,我昏過去一刻鐘,是吧?那您為什么還在這呢?我知道您不想殺人,但是一刻鐘的時間,逃離現場足夠了。再說您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會醒,對吧?也許不止一刻鐘,您不知道吧?”</br>  “我想我們之間的事情最好還是別再拖延了。”</br>  她說,“還是就在今天解決。”</br>  “……”</br>  出云介看著她,從她的表情判斷,她這話是認真說的。</br>  “那么現在,您看您也休息的差不多了,繼續?”她握著軟劍,圍繞著他移動,做出預備的動作,“來,瀧川先生?”</br>  “還來呀?”</br>  出云介苦笑著搖搖頭,看向一旁,沒有在意面前的對手,“再來結果又會有什么不同呢?”</br>  “別這樣想。您的攻擊雖然看起來不見成效,但確實在令我的血消耗。當我將血用盡的時候,結果就有所不同了。”</br>  “……”</br>  他沒答話。腦中許多猜想,許多思緒,進行整理。</br>  “我可以稱呼您夏女士嗎?”</br>  開口問。</br>  “哦,當然可以了。”她回答,笑了一下,帶著些許溫度的微笑,“您不是一直如此稱呼的嗎?”</br>  “所以還是夏女士。”出云介以苦澀的微笑回應,依然沒有看她,沒有看那張臉,“一直都是夏玉雪女士。我本以為今天可以見到琴師的。”</br>  “您見到了呀。”</br>  她說,“我不是一直都在使用琴師的招數和您對戰嗎?我既是夏玉雪,也是琴師,始終都是同一個人。就像我沒法避開過去的仇人那樣,我也沒法擺脫過去的自己。”</br>  “不同的。”</br>  “相同的,瀧川先生,我向您保證。”</br>  對面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很不正常,帶著病態一般的急切,自賣自夸,“您是不是覺得還沒看夠?是不是還想看更多?沒問題,琴師還有許多招數,許多伎倆,許多手段,戰斗之中的,戰斗之外的。我都懂得都了解,都可以展示給您看,都可以讓您見識到,我不會令您失望的。”</br>  他終于看向那張臉。</br>  看見一張富含情緒的面龐。看見,那哀愁雙眼中閃爍的光芒,那上彎嘴角透露的悲傷。</br>  看見,那許多復雜的心思,寫在臉上。</br>  為人所知所感。</br>  “我已經失望了。”</br>  出云介嘆了口氣。</br>  沒有動作。</br>  太刀握在手中,不曾舉起。</br>  對面,那眼中的光芒,略顯黯淡,上彎的嘴角,微微平復。</br>  “再給最后一次機會,瀧川先生。”</br>  她請求。</br>  他看著她,沉默片刻。</br>  “再問您最后一個問題吧。”</br>  他說。</br>  “什么?”</br>  “您今天來此,是做好決一死戰的準備嗎?”</br>  “當然了,我一定拼盡全——”</br>  對面的人不假思索便回答,答到一半,看到他眼中的失望,便反應過來,話語中斷。</br>  低下頭去。</br>  “這個問題只是想不想活下去的另一種表述方式。”出云介說,“我之前問過的,您還記得嗎?當時您沒有給我答案,現在給了。”</br>  女人默默聽著他的教訓。</br>  “您始終還是不想活著,始終還是想死,想讓我這位復仇之人得償所愿。”他語氣平靜,目光冰冷,無情地審視著眼前人,“始終,您還是夏玉雪,是一個生無可戀之人。”</br>  “我……我有希望的。”</br>  爭辯,“我有求生的念頭,出云介先生。我……我還想著能夠回去,回難波,回碼頭。曲秋茗買了一架琴,七弦琴。我自己的,舊的那架已經失去了,這新的琴我還連碰都不曾碰過一次呢。我還希望回去之后,用這一架琴,為諾瑪那孩子彈一首琴曲呢。”</br>  出云介看著她。</br>  “……就這?”</br>  她無言。</br>  男人長長地,失望地重重嘆息一聲。</br>  轉身。</br>  朝著潭水走去,現在輪到他站在水邊了。</br>  瀑布轟鳴,他丟下站在瀑布前沉默的人,不予更多理會。</br>  只是,看著水流。</br>  向遠方。</br>  流過荒郊。</br>  流過村落。</br>  流過城市。</br>  最終流入大海。</br>  就這樣逝去了。</br>  “臨秋水流連,嘆逝者如斯變遷,已往不得諫。”他喃喃自語,口占一詩,“唉,我該拿您怎么辦呢,夏玉雪?”</br>  背后沒有應答。</br>  現在,這樣尷尬的處境,這尷尬的仇人,自己該怎么辦呢?</br>  他望著流水。</br>  水會去何處?</br>  回憶。向西方,在難波的碼頭,和商人的夜間交易。在難波的城中,和家老的討論爭辯。</br>  回憶。再向西方,平戶,安滿岳的山坡上,對老人的告知,對墳墓的誓言。</br>  回憶。再向西方,明國南方,與彼處反動者的合作。</br>  回憶……</br>  京城里的那個夜晚,他,面對那位故人朋友,畫了一張地圖。</br>  酒后的囈語不曾忘。</br>  京城里的那個正午,他,面對那位知遇家主,談了一番局勢。</br>  茶余的苦味也不曾忘。</br>  一直以來壓抑著心中的矛盾,心中的思緒,心中的秘密,一直不曾忘。</br>  回憶……</br>  選擇。</br>  決定。</br>  “聞道可死敢問死,時不我與唯怨天。”俊秀補上詩的后兩句。</br>  背后,依舊沉默。</br>  “嗯,說到飛鳥。”他面對水流,看著水中的倒影,很模糊,很扭曲的形象,輕輕微笑,“您應當還記得,她的姐姐是我從中斡旋才得釋放的。我為她找了一位不該去找的人。”</br>  無話。</br>  “為什么那位大人是不該去找的呢?”</br>  他繼續說,自言自語一般,“因為這事很麻煩,當然了。這事涉及到三好家的貴人,讓那位大人出面,會令三好家心生疑惑的。而那位大人不希望如此,他希望保持低調。”</br>  依然無話。</br>  “為什么希望保持低調呢?”</br>  他繼續說,即便身后人沉默,他也要說,“因為那位大人和我,我們正在計劃一件需要保密的事情。我來難波也是為此。當然啦,也是為您。但您也應當能夠理解,這世上不是一切都和您有關。我來這是有正經事要做的。”</br>  仍舊無話。</br>  “什么正經事呢?您先前曾問過我,我和威斯克斯船長的關系。我們是貿易的合作伙伴,是買家和賣家。我受那位大人指派,向西方商人購買火器槍炮。我來難波,正是為了洽談這一樁生意。”</br>  “買那些殺人武器做什么用?在平戶,我的家鄉那里,有一位我的下屬,我對他做了吩咐,他此時正在替我招募海員。在明國,您的故土那里,有一伙客家人的反官府勢力,做的有聲有色,我與他們進行私下合作,向他們要了一些海船,那些船正向這里駛來,停泊于四國島北岸。”</br>  “這樣做的目的為何,您來問我?”</br>  他低著頭,輕輕微笑,對著水中的倒影,笑容刻板勉強,“我和那位大人,我們計劃武裝那些船只,給他們配備人員,組成一支海盜船隊去明國劫掠,以此來獲得財富。”</br>  “這樣做的目的又為何,您來——”</br>  ——啪!</br>  一聲水花響,打斷了他的話。</br>  身旁的潭水突然如被炸開一般,水珠四濺,打亂了他的倒影。</br>  瀧川俊秀迅速轉身。</br>  背后,一直沉默的人,依然站在原地。</br>  右手握著軟劍,依然垂落。</br>  左手抬起。</br>  五指,無名指和拇指彎曲,食指和中指并起,小指直起,指向他身旁,方才水花起出。</br>  剛才是丟了塊石頭過來嗎?</br>  那張臉上,冷冷的面孔,沒有表情,一雙冷得讓人心寒的眼睛,盯住他。</br>  周身,微微地有黑煙彌漫。</br>  左手微微移動,劍指指向愣在那里的出云介。</br>  “再說一次。”</br>  夏玉雪開口,冷冷的語調,沒有情感在其中,“認真地說,實話實說。我相信您是一個誠實的人,對自己說話要負什么責任應當很清楚。”</br>  “我的確是實話實說,不是欺騙,也不是假裝,更不是誘導。”</br>  他說,不顧一切地將壓抑心中埋藏許久的秘密對此人和盤托出,“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只是將相關人名隱去,因為不希望泄露更多信息。如此細節豐富,考慮周到,還能夠有假嗎?我確實要派倭寇去明國——”</br>  ——</br>  俊秀看到那指尖一動,立刻中斷話語,本能地察覺危險扭頭躲避。耳邊無風聲,眼前亦看不見任何飛來之物,但的確有什么,如箭一般,倏忽擦過他的臉頰,引發陡然而生的火辣辣的疼痛。</br>  他在扭頭之時,身體也在向旁側躲閃。</br>  邁步——</br>  ——</br>  對面指尖又一動,這次他聽到了響聲,落腳位置前的亂石灘一聲沉悶響動,一陣塵煙夾雜著碎石屑猛然四散。</br>  他警覺地看向眼前人。</br>  那指尖又動了。</br>  再次,直直地指向他的面龐——</br>  ——</br>  鐺——</br>  他立刻舉起手中的太刀,雖然也不知要擋什么,能擋什么。但刀身移動要眼前位置時便突然震動起來,火星迸發,伴隨著清脆的金屬撞擊聲。</br>  那震動如此猛烈,讓他手臂感到發麻。他朝后退去,一只腳踏入水中。</br>  發生什么事了?</br>  瀧川俊秀震驚地站在水岸交際之地。手握著太刀,心有余悸,內心本能因感應危險而生的恐懼,讓他呆呆地站在原地。</br>  他伸手,朝臉頰痛處一摸,感覺濕漉漉的,看見滿手鮮血。</br>  對面的人,她在施展什么樣的攻擊?</br>  那是——血的作用?</br>  “一點都對,血的作用。”</br>  對面,夏玉雪用那雙陰沉的眼睛盯著他,用那劍指手勢點向他,開口,話語中透露極力壓抑著的憤怒,“最后再說一遍,出云介,你要做什么?”</br>  “……”</br>  俊秀被嚇得不敢回答。</br>  “沒說等于說了。”</br>  她說,目光兇狠,咬著牙,手指顫抖,“為了復仇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連這樣的機密都愿意對我這位仇人分享。我清楚你什么心思,我不想殺人,你要逼我動殺心,逼我認真地和你戰斗。”</br>  這的確是他的目的。但現在的情況卻是他意料之外的。</br>  失控了。</br>  “失控,當然了,不然呢?”</br>  夏玉雪的劍指,指著站在對面一動不動的人。她的渾身,從那白衣之中,散發出黑煙,愈來愈濃,愈來愈旺盛,濃濃的煙,將她包裹,她的聲音響亮且堅決,“出云介,你想讓我如此稱呼?你想找琴師?想和琴師戰斗?想看到琴師的全部本領,全部招數?想看到她全力以赴的模樣?我現在如你所愿!”</br>  怒吼著喊出最后一句話。</br>  蓋過了瀑布的轟鳴。</br>  他無法應答,無法移動自己的身體,無法移動手中的太刀,無法掙脫恐懼的束縛。</br>  只能,看著。</br>  “你就看著吧。好好看著,這是,無形劍!”</br>  ——</br>  看到對面指尖一點,瀧川俊秀立刻回過神來,揮起手中的太刀,只聽見又是清脆的“鐺”一聲,重擊從刀上傳來,令他后退。</br>  什么?</br>  無形劍?</br>  對面,夏玉雪瞪著他,左手一甩。</br>  另一發接連而至。</br>  哦,這就是無形劍。</br>  他確實曾經聽守宮說過,是將體內血的力量凝聚于指尖,隨意而發的攻擊。看不見,聽不到,但力可以越空向前而去,擊中目標,如離弦之箭。</br>  那應該叫“無形箭”才更合適?</br>  想什么呢?</br>  瀧川俊秀看著她手指之處。手中刀立刻轉變方向,護住自己的左腿,刀身又發出響,又一下重擊。</br>  無形劍,總之聽起來挺扯的,但是如果和這女人相關,和血相關,那也不是非常扯。他先前持將信將疑的態度。不過現在,真正見到了。</br>  有多真實,有多恐怖,見到了。</br>  自己手中,這沾了特殊的血的刀,似乎可以擋下無形劍的進攻,前提是得能判斷正確。</br>  如果換了普通的刀會怎樣?打中身體會怎樣?</br>  他不想知道答案。</br>  緊張的情緒,讓他的手微微發抖。</br>  判斷正確,這一次。可如果錯誤會怎樣?</br>  額頭,似有汗珠。臉頰邊的血還在流淌,沿著脖子淌下,沾濕了衣領。</br>  此時,俊秀已經處于被動處境。對面的攻擊只能依靠手的動作判斷方位,他必須謹慎,小心,及時判斷,選擇,決定。不能有錯。</br>  如果錯了會——</br>  第三下又來了。</br>  判斷。</br>  選擇。</br>  決定。</br>  手中刀難以及時防御,瀧川俊秀雙腿彎曲,低身,感覺頭頂掠過一陣風。</br>  第四下。</br>  他向旁邊跳開,在地上滾了一圈。方才所站的位置處,炸起一陣塵灰。</br>  第五下。</br>  舉刀,擋。</br>  第六。</br>  再舉刀,再擋。</br>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帶面盾牌來了該把血灑在盾牌上才對現在卻只用于太刀——</br>  “——早知如此你就不該自找麻煩!”</br>  對面人的嘶吼,打斷他一閃而過的念頭,對面,夏玉雪似洞察他的內心,“早知如此你就不該行惡!該死的倭寇!”</br>  瀧川俊秀看著對面遠處,那人站在原地,一手抬起,一手拄劍而立,周身黑煙籠罩。他看著那張臉,臉上雙眼圓瞪,嘴角上揚,咧著嘴咬著牙,一個可怖的……笑容。那個人在笑,得意的,興奮的笑,琴師殺人時會這樣笑嗎?</br>  那笑看起來令人毛骨悚然。</br>  “不然為什么要戴斗笠面紗,你以為呢?”</br>  抬手,甩動。</br>  第七。</br>  他不敢再多想其他,判斷目標方位,向旁側躍動,躲閃。</br>  腳步不敢停,繼續跑,圍繞著對面夏玉雪橫向移動,看著那只胳膊緊隨在自己身后。不能停,只要停下就要受第八次攻擊,移動起來令對方不易瞄準。</br>  第八。</br>  身后傳來水花聲,他不能回頭去看,繼續跑,只需知道這一下打偏了。對面人左臂高舉,預備做出——</br>  腳邊一聲悶響,瀧川俊秀突然感覺自己無法維持平衡,似是被地上石塊絆了一下,倒向地面,摔在地上,翻滾了兩圈。腳踝處的疼痛感隨后才傳來。</br>  他目光朝右腳瞥了一眼,只見腳踝位置一個血肉模糊的洞,鮮血從洞中涌出。</br>  可是對面的左手還——不是左手,是右手。</br>  此刻繞到對方側面,他才注意到,夏玉雪不知何時已將軟劍插在地上,騰出的右手背在背后指向他,手勢一樣的,無名指彎曲用拇指按住,其余三指并起。</br>  現在兩只手都是無形劍。</br>  俊秀半跪著。</br>  對面,微笑。</br>  左手甩動。</br>  十。</br>  用刀擋。</br>  十一。</br>  再擋。</br>  十二、十三。</br>  十四、十五、十六——</br>  完全沒有停息時間了。打完一擊,另一擊就跟著過來,雙手輪番而出。出云介跪在地上,手中太刀不停地舞動著,忍受腳踝傳來的劇痛,清楚現在廢了一只腳已很難再躲閃,唯有看著對面的動作,用刀格擋。</br>  然而對面兩只手不停地動,無形劍一下又一下,打在刀身上。這樣他堅持不了多久。</br>  對面依然是微笑。</br>  這樣下去不行,必須想個辦法——現在躲都沒辦法躲了,哪還有空想這個?</br>  不,必須得想。不能亂了方寸,不能一敗涂地。</br>  正這樣想著,對面雙手同時向前指出,朝向不同方位攻擊。他擋不住了,手扶太刀只能攔下第一擊,第二擊則打中腰間,強大的沖擊力讓瀧川俊秀倒地。</br>  他看到自己的血朝外噴涌。</br>  血啊。</br>  又一處傷,這一處更為致命。</br>  腹部一陣溫熱,一陣潮濕,后背也同樣如此,這一擊將他對穿。他的血灑落四周,不住向外噴涌。</br>  他咬緊牙關忍受。</br>  “你今天死定了!”</br>  對面評價,抬手,預備最后一擊。</br>  他從地上爬起,試圖移動,躲避,但是兩處受傷,令他根本什么勁也使不上。他只能伸出左手,滿手是血,按住腳踝,拼盡喘了幾口氣,感覺腰間更疼了。</br>  抬起頭,對面無形劍的指尖又點向他。</br>  手指動——</br>  石灘又炸起塵煙。</br>  他跳躍著躲開。</br>  躲過。</br>  俊秀勉強地站起身,雙腳支撐身體,右腳滿是血跡。</br>  又來了一下。</br>  他再次跳躍,身邊石堆炸開。</br>  “還能動?”</br>  夏玉雪貌似疑惑地歪了一下頭,看著他受傷的腳踝,目光敏銳,看明白了便輕輕笑起,“哦,你在用血給自己療傷。”</br>  她看穿了。</br>  剛才按刀之時,瀧川俊秀左手完全握住刀刃,讓掌心被劃出一道口子。如此用掌上的血按在腳踝傷處,療愈傷口。他按著腰,神情痛苦,咬牙忍受。</br>  也在用同樣的方法治療腰上的洞穿。</br>  “怎么想到的?很聰明嘛。但,血的滋味并不好受吧?”</br>  他沒回答這個問題,無暇回答。俊秀喘息著,感覺體內血液涌動,微微的。第一次讓血進入身體,雖然只有一點點,但那強烈的不適感還是令他痛苦。一點點外來的血造成的疼痛更甚受傷千倍。</br>  然而至少令傷勢緩和。</br>  “能緩和多久?那一點血也就能治療些小傷了。”</br>  他也沒回答這個問題。</br>  “真把你劈成兩半,你可無能為力。”</br>  說著,手又動了,甩動。</br>  憑借初愈的身軀,他向旁側跳開。</br>  看到身邊地上又掀起一陣塵煙,但這次煙并不只出自一點,而是一道直線。</br>  揮砍的痕跡?</br>  “所以才叫無形劍而不是無形箭。”</br>  夏玉雪笑著舉起手,做著手勢,“箭只能用來射,但劍可以砍,可以挑,可以——哦,兩字同音,不過你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對吧?”</br>  廢話真多。</br>  她本來不是個話多的人吧?她本來是個怎樣的人?</br>  瀧川俊秀維持著握刀姿勢。新傷初愈,他再度恢復行動能力,但是眼下處境比先前更加兇險,更加需要他小心應對。</br>  不能這樣一直守著,久守必失。</br>  一定要找到辦法——</br>  “把想法放心里想,出云介!和剛才一樣。”黑煙中,她又出手了,“別忘了,你腦子里的東西我聽得一清二楚。”</br>  瀧川俊秀立刻跳動,敏捷地躲開。這一次不能再像之前那樣慌張地朝側邊跑,要朝側前方,要向對手靠近。</br>  無形劍可以從遠處攻擊,要為自己取得一點哪怕只有一點優勢,正確的做法是靠近對方。近距離不容易瞄準。</br>  但近了,也不知對方還有多少手段?畢竟,劍不同于箭,劍可以有多種攻路。</br>  戰況越來越復雜。</br>  對自己越來越不利。</br>  “放心里想。”</br>  這莫名其妙的話語如同挑釁。什么叫放心里想?放心里和放腦子里有什么不同?這人是在玩弄對手嗎?她本來不是個會玩弄對手的人吧?</br>  俊秀看著眼前的人,眼前的人,和先前完全不同,完全兩樣。無論是姿態,還是神情,還是話語,都大相庭徑。</br>  揮手不再優雅,行動不再飄逸,招式不再靈活,取而代之的是一昧蠻橫的破壞異能。</br>  無情的冰冷變成詭異的笑。</br>  白衣被黑煙環繞。</br>  她是誰?</br>  是琴師嗎?</br>  夏玉雪?</br>  還是其他什么人?</br>  “是夏玉雪,你這日本鬼子!今天殺你的人就是夏玉雪!”</br>  俊秀憑借初愈的雙腳,在河灘上快速移動,接近對手。但是對面的夏玉雪也在后退,試圖保持遠距離,留下那柄軟劍插在原地。</br>  他從軟劍旁側經過。</br>  她連一直使用的兵器都不用了,改用無形劍。</br>  身邊,一下又一下,無形劍擊中地面的聲響。</br>  對面手臂橫掃。</br>  他躍起,腳下劃過一道橫線。</br>  對面接著向空中一點。</br>  他揮刀打開。</br>  對面又一擊斜挑。</br>  他俯身躲過。</br>  近了。</br>  夏玉雪后退的姿態似乎也不如先前那樣迅速,能被他追上。</br>  興許是因為她把血都用在無形劍上了。俊秀腦中冒出一個念頭,這樣一來在防守和移動方面就不夠分擔。</br>  “興許只是誘敵深入,后生。”</br>  對面,夏玉雪喊叫著反駁他的念頭,“我的小伎倆還多著呢。”</br>  她怎么有空說這么多話?</br>  瀧川俊秀不予理會。眼看著兩人之間距離足夠近,他躲過迎面而至的又一發無形劍,然后揮刀向面前人劈去。</br>  太刀劈開黑煙。</br>  “哼。”</br>  夏玉雪雙手一伸,如同按劍一般。然后他感覺手中刀碰上一陣阻力,停在那兩手之間的連線處。</br>  不知從何而來的火花迸起,伴隨著金屬撞擊聲。夏玉雪隨即轉動手,他的太刀就不由自主地偏向一邊。</br>  還能用來防御?也對,畢竟是無形劍。</br>  俊秀心里這樣想,隨即看見對面手指彎曲,指尖朝向他。這個角度他避不開也擋不下,結果左肩吃招。</br>  他朝后退去,感覺肩膀傷口發熱。顧及不得,不能慌亂,所傷并非要害。</br>  瀧川俊秀后退隨即進步,趁著對面動作間隙揮刀再砍。</br>  中了。</br>  刀斜著劃中夏玉雪的身體,令她不得不向后避讓。</br>  他看見刀劃過那白色的衣衫。中了,可是有效果嗎?</br>  紅紅的血,伴隨著黑煙噴濺而出。</br>  有效果。</br>  這一次,傷口沒有瞬間愈合。或許,的確如自己猜想的那一般,對面的人,體內血已不足以在施展無形劍之時迅速療傷。她先前不也曾說過嗎?血是會消耗的。</br>  現在已經消耗到一定程度了。</br>  繼續,繼續攻擊。</br>  “你不要太貪了!”</br>  夏玉雪后退著,低頭喊叫一聲,雙手齊向前指去,兩下無形劍又打中他的身體,讓他不得不后退。</br>  瀧川俊秀迅速地伸手抹刀,又在用血。</br>  他喘息著,壓抑著傷口處發揮作用的血帶來的疼痛。</br>  對面人一時也沒有繼續攻擊。</br>  彎著腰,低著頭,和他一樣捂著身上的傷口。</br>  這場戰斗終于有了一點轉機。</br>  然而……</br>  俊秀喘著氣,看對面滾滾黑煙中的人。自己的確給她造成了傷害,但這傷害也是自己拼命才換來的。再拼下去,誰勝誰負很難預斷。就對血的操控和利用而言,他比不過對面的人。</br>  要繼續用拼血的打法嗎?</br>  還是更換戰術?</br>  他還能堅持多久?夏玉雪還能堅持多久?</br>  俊秀握著太刀,抓緊機會回復體力。對面人還未動,他又一步沖上去,此時千萬不可遠離對方,必須近身纏住,必須拼命。</br>  對面,夏玉雪也抬起手,繼續用無形劍阻攔他的進攻。也是以拼命的姿態在戰斗。</br>  要繼續拼命嗎?</br>  拼啊,愛拼才會贏。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可你拼得過嗎?</br>  看看你面前的人?這樣的對手,你難道不會感到害怕?</br>  感到恐懼?</br>  瀧川俊秀望著黑煙中的女人,望著對方燃燒怒火的雙眼。</br>  拼得過嗎?</br>  拼不過就算了。老老實實低頭認錯,說你剛才開玩笑的。興許人家還能放你一馬。</br>  扯呢。</br>  看看眼前人的模樣,看那充滿了殺意的眼神,蓄勢待發的劍指,現在說什么還會有用?已經沒有退路了。</br>  劍指甩動,又一擊無形劍。打得他向后退去。</br>  早知如此,何必自找麻煩?</br>  方才的泄密,僅僅是為了勾起對方的殺意?</br>  還是說,心中有愧?是說,其實你也在期待你那個不切實際的計劃能被阻止?</br>  或許你也良心未泯。</br>  或許你也猶豫不決。</br>  既然如此,這戰斗也無必要繼續。</br>  你還未定下決心,做出選擇嗎?</br>  ……</br>  你還有選擇呢。所以不要像我一樣——</br>  ——</br>  就在他猶豫遲疑,放松警惕之時,對面指尖一動。出云介立刻舉刀,勉強地擋下這一擊。</br>  唉,真遺憾吶。</br>  對面,夏玉雪靜默地微笑,嘲諷地冷笑。</br>  “閉嘴!”</br>  瀧川俊秀手持太刀,出言喊到。腦海里的聲音不斷,企圖動搖他的意志,又是面前人的小伎倆,“我早已定下決心了!今天這秘密讓你知道,夏玉雪,我就必須將你滅口,不能允許你存活。今天我們必須有一個人死在這里。”</br>  這是腦中的念頭,但是心中的想法嗎?</br>  他不能再被外來的雜念干擾。</br>  定下心神,持刀再度上前,揮劈。</br>  被擋下。</br>  “原來不只是逼我,也是逼你自己。”</br>  對面人說著,甩手再度發出無形劍,劍氣揮來,他舉刀勉強格擋住,“你對自己下手也挺狠的。但你做得到嗎?拼得過嗎?”</br>  另一只手,發出另一擊。</br>  他沒擋住。</br>  無形劍穿過俊秀的大腿。</br>  “呃——”</br>  俊秀咬牙忍著傷痛,邁步揮刀反擊,決意拼盡,腿已傷了,現在想退也退不得了,“來啊!”</br>  夏玉雪輕松躲過這毫無章法的亂招。</br>  “幸好今天我沒帶別的人來,沒帶人做見證,對吧?”</br>  微笑,看似輕松,“秘密只有你知我知。我很好奇,假設我的那位同伴,曲秋茗小姐在此,你會怎么做?在你殺了我之后?你要將所有知情人都滅口嗎?”</br>  她一邊躲閃,一邊出言詢問。她怎么能一邊動手還一邊那么流暢地說話的?</br>  “你話太多了!”</br>  他極力避免話語干擾,避免被對方帶入思維,避免分心,避免面對問題。俊秀向前躍動,手中刀高高舉起,劈向對面黑煙中的人。這一刀灌注他體內所剩無幾的余力,</br>  這種假設根本毫無意義。這個問題很愚蠢。</br>  因為現在在場的只有她和自己,兩個人。</br>  如果還有旁人,除已知情的西方商人之外的人,無辜且無關之人在場,那么從一開始他根本就不會將秘密說出。說了會如何?說了就會被圍攻,應付一個夏玉雪尚且艱難,他哪里還有勇氣去再同時面對第二個對手?</br>  最初不正是考慮到這種顧慮,才會如此明確要求嗎?</br>  一個毫無意義的假設沒有思考的必要。</br>  這問題問的沒有必要。</br>  對面的人話太多。</br>  他的太刀落下,裹挾著千鈞之力,重重劈向她。</br>  噔——</br>  一聲悶響。</br>  一記震顫。</br>  刀停住了,不是被無形劍彈開,不是揮空,就是停住了,停滯住,在濃濃的黑煙中。</br>  瀧川俊秀的攻擊被擋下。</br>  “有必要啊。”</br>  對面,黑煙之中,夏玉雪低著身,舉起左臂抬在頭頂,用左手抵住了太刀。手掌和手臂平直一線,手臂彎曲緩沖了壓力,因而刀刃只是深深陷在掌中,未能將手掌斬斷,“必要的就是讓你思考,讓你猶豫,讓你分心。”</br>  微笑。</br>  掌心流血,沿著胳膊淌下,沾濕白衣袖。</br>  瀧川俊秀察覺不妥,立刻意圖抽刀。</br>  然而終究慢了一步,那被砍中的手掌立刻握起,牢牢將刀身攥住。</br>  他抽不出刀。</br>  對面,微笑,右手已經形成無形劍的手勢,指向他的下巴。</br>  黑煙彌漫,指尖一動。</br>  ——</br>  嚓——</br>  “……”</br>  靜默。</br>  瀑布轟鳴。</br>  黑煙彌漫。</br>  那柄軟劍孤零零地佇立在河灘上,隨風輕微搖曳。</br>  兩人相對。</br>  “……哼。”</br>  聽見女人輕哼一聲,低頭看著身前刺入心臟的一柄脅差。</br>  握著脅差的,是他的雙手。</br>  握著他其中一只手臂的,是對面人的右手。</br>  對面。</br>  出云介喘著氣,驚魂未定,一動不動。就在剛才那無形劍即將打出的一刻,他松開手握的太刀,從腰間抽出脅差,雙手握住刺向她。</br>  對方注意到他的動作,因而右手立刻前伸阻擋,然而終究沒能阻住他雙手齊進的勁力。</br>  將脅差捅入心臟。</br>  她低著頭。</br>  他看著她。</br>  等待。</br>  等待什么?</br>  “哼,我……判斷失誤了。”對面,女人低著頭,頭發垂散,遮掩面龐,話語聲顫抖著,左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袖不放松,“不該擋的,明知道擋不住。可為什么要擋呢?為什么這脅差令我本能地察覺到危險呢?”</br>  “我在脅差上涂了血。”</br>  出云介靜靜地說,說著,回憶著,“在你找我那天之后,我又去找了守宮一次,又要了更多的血。我將血涂在脅差上,將脅差收入鞘,為了發揮出其不意的作用。”</br>  “哦,這樣呀。怪不得昨天守宮精神那么差,怪不得留給我的血只有那么一點點,原來都被你獲取了。”</br>  對面的人一直低著頭,左手垂落,依然握著太刀刀身,右手握著他的手臂。她開口,聲音很輕,有氣無力一般,“你還有脅差呢。我竟然一直沒注意到脅差的事情,你一直放在心里,一直不曾于腦中想起,我意識不到。”</br>  他咬著牙,雙手更進一分,將沾血的脅差更深地刺入。</br>  對面人顫抖一下。</br>  不斷升騰的黑煙也隨之搖曳。</br>  “結束了,夏玉雪。”</br>  瀧川俊秀說。</br>  “嗯,也該結束了。”</br>  對面人回答,“你走吧,出云介。”</br>  “我必須——”</br>  “走!”</br>  一聲喊,打斷他的話語。</br>  然后那只握著他手臂的左手,突然伸直發力,一掌猛地拍向他。</br>  帶著黑煙。</br>  重重地,打在他的身前。</br>  瀧川俊秀還未反應過來,便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這一掌力道之重超出他預想,他只看見那陣煙如爆炸一般四散,然后自己的整個身體騰空而起向后飛去。</br>  他試圖握緊脅差,于是刀從傷口中被抽了出來。</br>  帶著血。</br>  血在空中濺出一道線。</br>  灑落。</br>  他也摔落在碎石灘上。</br>  手中的脅差,給對方造成了致命一擊的脅差,也因震動而松脫出手,掉落在腳邊。</br>  俊秀急忙支起上身。</br>  “不走是吧?”</br>  對面,黑煙中的女人,頭發披散,圓睜雙眼,咬牙切齒,用沙啞的聲音向他呼喊,一只手還怪異地握著太刀,身前的傷口也還在流淌鮮血。受了傷,重傷,垂死,但是她依然站在那里,站在濃濃的黑煙之中,“給了你那么多次機會,陪你玩了那么久。現在該結束了,你今天別想走了!”</br>  伸手,劍指。</br>  他連忙躲閃。</br>  面前傳來一聲爆炸。身前的石灘炸起煙塵,碎石亂飛,他用手臂遮擋。</br>  什么東西掉落在他身邊。</br>  脅差。</br>  但是已折斷,刀柄上只剩下一半刀身,另一半刀尖不知飛到了什么地方。</br>  “既然不想選擇回去,選擇離開,那就永遠留在這里好了。”</br>  對面人繼續嘶吼,右手又一動。</br>  瀧川俊秀看見那破黑煙而出的無形劍。</br>  啪——</br>  巨響。</br>  他連忙起身,將將躲過,但是爆炸沖擊還是令他一個趔趄歪向一旁。俊秀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大腿上還有一處先前的傷口,自己現在難以保持平衡,難以跑動躲閃。</br>  身上先前被打中洞穿的位置,血也在不停地流淌,讓他感覺寒冷,感覺昏沉。</br>  血,必須要——</br>  太刀已被對方握在手中。</br>  脅差已被炸成兩段。</br>  他驚恐地看著眼前人,不是受了致命的傷嗎?為何現在還活著?為何看起來更加恐怖?</br>  她——她是什么樣的人?</br>  這女人?</br>  她——</br>  我還能——</br>  對面,手臂又一次抬起,手指又一次指向他。</br>  俊秀立刻支撐身體,勉強站立。手迅速地伸向腰間抓握,本能之下的防御動作。他的腰間,還有先前收起的打刀。</br>  對面的劍指,似乎并沒有發出。</br>  對面的人,似乎在等待。</br>  那雙眼睛盯著他。</br>  讓他難以有勇氣抽刀。</br>  抽刀……只要抽刀,對面必會一擊打來。自己的打刀未有沾血,根本防不住。勢必會比脅差斷得更加慘烈。</br>  自己也一樣。</br>  跑不了了。</br>  擋不住了。</br>  他還能做什么?</br>  恐懼,害怕,無能為力,敗局已定,死期將至。</br>  瀧川俊秀動彈不得。</br>  對面的眼睛,燃著怒火。牙關咬緊,沾著鮮血。對面,索命的人在等他做出行動,然后就要給他致命一擊。</br>  他的手按在刀柄上。</br>  對面人站在原地。</br>  “我……我……”</br>  俊秀開口,顫顫巍巍地,聲音細弱。他猛然將刀抽出,然后在對方有所行動之前,將打刀拋向一旁,高高舉起空空的雙手,大喊,“我投——”</br>  ——</br>  打刀落入水中,濺起水花。</br>  脖子上傳來重重的一擊,劇烈疼痛打斷了他的宣言。</br>  他整個人再次向后倒去。</br>  “咳——”</br>  咳出溫溫的濕濕的液體,瀧川俊秀伸手按向脖子,血從那里涌出,從指縫間涌出,方才一擊打穿了喉嚨。</br>  眩暈。</br>  他看著前方黑煙中的模糊人影。</br>  耳鳴。</br>  他聽著背后瀑布轟鳴。</br>  對面的人沉默。</br>  俊秀右手捂著脖子,掙扎著再次站起,踉蹌著朝后退去。瀧川俊秀朝對面逼近的人伸出左手,張開五指,掌心朝外,連連揮動,用動作表達意思。</br>  ——</br>  他看到眼前伸出的手,手掌邊緣炸出血花。</br>  張著的五指,其中一指斷裂飛落。</br>  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br>  模糊地,他看見那手臂又動了。</br>  難再躲避,難再抵抗。瀧川俊秀只能接受結局到來。</br>  指尖一動。</br>  ——</br>  發生了什么?</br>  瀧川俊秀倒在地上,捂著流血的喉嚨,口中冒著血,用斷了一指的手支撐身體。怔怔地,看著,對面。</br>  對面,手指指向他。</br>  什么都沒發生。</br>  怎么?</br>  對面,站在那的女人周身的黑煙,漸漸消逝。她嘆了一口氣,身上,原本潔白的衣衫,此時已經沾滿了殷紅的血漬。胸前的創口血流如注。似是不甘心一般,她的手對著眼前人又甩了甩,就像洗發液快用完了把瓶子里剩余的甩一甩那樣。但怎么甩都沒有任何動靜。</br>  俊秀看著她。</br>  血……血用完了?</br>  終于,不過此時自己也無力反擊了。</br>  所以?</br>  還有太刀呢。先前砍中,被對方攥在手中的太刀。</br>  夏玉雪伸手握住左手攥緊的太刀刀柄,用勁一提,將陷在左掌中的太刀拔出。手握著太刀,邁步,朝他走來。</br>  一步,一步。</br>  黑煙在她身后,漸漸消散。</br>  她的步伐有點踉蹌,她的眼神有些渙散,她不停地低聲自言自語,念叨著含糊的字詞。</br>  血不停地流淌,在石灘地上拖下一道寬寬的血跡。</br>  但她依舊,一點一點地,慢慢地,靠近了。</br>  瀧川俊秀終于反應過來,朝后爬去。</br>  驚恐。</br>  知道死亡正在逐步逼近。</br>  抗拒。</br>  他爬動著,伸出斷了指的手,像剛才一樣連連擺動。</br>  乞求。</br>  喉嚨含混著,根本說不出話。</br>  等等,太刀上還有血,還殘留著血。這些血還可以用來治療傷口,所以你應該先停下來,先給自己療傷,讓自己存活,這才是首要之急!</br>  這是他腦袋里的想法。</br>  但興許是因為血已經耗盡。女人似乎并未聽見他的思想建議,依然不管不顧地朝他走來。似乎已經不在意生死,只在意要奪取他的性命。消滅他這個敵人。</br>  快跑!</br>  出云介捂著脖子,掙扎著從地上站起,跛著一只腳,轉身,朝后一顛一顛地跑動。</br>  跑得并不快。</br>  他聽到身后的人腳步加快。</br>  他不敢回頭,繼續向前跑,用盡全身力氣跑動。</br>  身后的人一直跟隨。</br>  腳步聲輕輕的,但可以被聽見。</br>  瀧川俊秀拼命朝前跑。</br>  但還是感覺身后的腳步越來越近,耳后,似乎已經能感覺到太刀的冰涼鋒刃。那本屬于自家親人的太刀,故人遺物,如今被對方所有,如今要奪走自己的性命。</br>  身后人不像他腿腳受傷,跑起來比他快。</br>  他跑不掉的。</br>  躲不開的。</br>  逃不過的。</br>  必須要面對死亡。</br>  看來一切過往,一切未來,一切的仇恨,確實要在今天解決了。</br>  瀧川俊秀更加拼命地跑,在滿是石子的河灘上,一搖一晃,弓著腰,依靠重心前傾,企圖帶動雙腿再向前跑一點,再更快地跑一點,離身后追趕的人更遠一點。</br>  石頭硌著他的腳板,他一只草鞋甩飛了。</br>  渾身是傷。</br>  渾身帶血。</br>  狼狽不堪。</br>  就是如此。</br>  依然企圖求生,然而希望渺茫。</br>  然而前方,只有瀑布轟鳴。</br>  還有瀑布前,水潭邊,插在那里的,夏玉雪的軟劍。</br>  “咳——咳——”</br>  他咳嗽兩聲,咳出血。他喘息著,感覺氣都從喉嚨的破口處呼出去了,手上溫溫熱熱,腦中空空蕩蕩。</br>  只是向前跑去,試圖,抓住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br>  身后,步步跟隨。</br>  近了。</br>  他近了。她離他也近了。</br>  “滝川俊秀!”</br>  一聲響亮的喊叫,終于。</br>  是日語。</br>  他的名字。</br>  俊秀沒有回頭,沒有理會。從那喊叫中,聽出伴隨的風聲。</br>  知道,夏玉雪已將太刀舉起。</br>  相信以兩者現在距離,這一擊必可砍中自己。</br>  他奮力朝前撲過去,手伸向靜靜立在河灘上,隨風微微搖曳的軟劍。</br>  觸碰到了。</br>  身后簌簌風聲。</br>  握住了。</br>  眼角瞥見寒光閃爍。</br>  俊秀停下腳步,借著奔跑的余勁,低身伏倒。</br>  斷指的手握住軟劍的劍柄。</br>  轉動腰肢,抽劍。</br>  他此刻面向始終追逐的人。</br>  看見太刀迎頭劈下。</br>  看見刺眼的陽光。</br>  看見陰影籠罩的一張臉。</br>  瀧川俊秀揮起胳膊,甩動軟劍。</br>  劍在他身邊劃出一道弧線。</br>  弧線抹過她的脖頸,讓她微微甩頭,散發飄動。</br>  太刀隨即從他的身邊擦過,砸在亂石堆上。</br>  俊秀在地上翻滾了兩圈,隨即迅速爬動著站起。</br>  站不起來了,兩腿發軟。他試著用軟劍支撐身體,結果依然摔倒。軟劍,不然呢?</br>  那一擊耗盡了他最后一點力氣。</br>  軟劍掉落在他手邊,劍身沾著血,扭曲變形,剛才被他重壓所致。然而不再復原,這柄劍也不能再用了。</br>  現在,他只能看著。</br>  看,身著血衣之人,倒下。</br>  血,從脖頸側的傷口噴涌而出。</br>  長發散亂,遮掩面容。</br>  他看不見那張臉上的表情。會是驚訝,還是憤恨,還是一如往常的平靜?</br>  他聽見微微的嘆息聲。</br>  期待能聽見眼前之人說的最后一句話。</br>  然而那人只是跪在彼處,什么也沒說,頭始終也沒抬起。</br>  沒讓他看見臉,也沒讓他聽到話語。</br>  手臂支撐著,支撐了一會,終于支撐不住。</br>  就這樣歪向一邊,倒下。</br>  不再動彈。</br>  瀑布,轟鳴。</br>  一切結束。</br>  “呃呃呃……咳……啊……啊啊……”</br>  陽光下,瀑布邊,倒伏的兩人。</br>  其中一人,爬動著,喉嚨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手腳并用爬向另一個人,爬到她的身上,無所顧忌地將其粗暴推開。</br>  男人從尸體手中搶過太刀,握在手里,一手握柄,一手握刃。</br>  跪坐著。</br>  喘了兩聲。</br>  而后高高舉起太刀,對著自己的腹部猛地貫下去。</br>  長長的刀捅穿了他的身體。</br>  劇烈的疼痛令他昏迷,他又重新倒伏在地。</br>  微弱的黑煙彌漫。</br>  靜默。</br>  沉寂。</br>  唯有瀑布轟鳴。</br>  然后,男人重新站起。</br>  將太刀從腰間抽出,厭惡地丟在地上。</br>  最后一縷黑煙消散。</br>  他身上的傷口都愈合了,仿佛從未存在過。</br>  但血跡還殘留著,還濕漉漉的。</br>  他定定地,站在河灘上。</br>  四處張望,不知要找什么。</br>  不知在想什么。</br>  最后低頭看著尸體。</br>  尸體不會動彈。</br>  他看了一會,然后邁步,向水邊走去,從衣衫中取出口袋物件丟在岸上。穿著血衣,踏足入水,濺起水花,在齊腰深的潭水中,往自己的臉上,身上,衣衫上潑水。</br>  血在水中暈染開來,向河流方向而去,漸漸變淡,融入河水之中。</br>  他轉身,看向岸邊,白衣尸體倒在遠處一動不動。</br>  于是他繼續清洗。</br>  清涼的河水似乎令他內心平復,他站在水中,捂著臉,維持這個姿勢有一段時間。他試圖在潭水中尋找方才丟棄的打刀,結果找不到。也許是扔到水深之處了,當時匆忙,沒時間注意這種細節。</br>  他放棄尋找,返回岸邊。</br>  重新回到尸體旁。</br>  小心翼翼地靠近,低身,伸手,探查呼吸脈搏。</br>  平靜。</br>  他站起來。</br>  彎下腰。</br>  拾起太刀。</br>  握住,走到尸體旁側,慢慢放下刀,讓刀刃貼住尸體的脖子,那里一處創口還非常顯眼。</br>  他舉起太刀。</br>  定住,似是最后的猶豫選擇。</br>  決定。</br>  太刀揮下。</br>  嚓——</br>  悶悶的響聲。</br>  啪——</br>  清脆的響聲。</br>  太刀砍下尸體的頭顱。</br>  然后又一次砸在河灘石堆上。</br>  早已渾身帶傷的刀身,難再堪重負。</br>  折斷了,又一次。</br>  男人站在原地,看著地上身首異處的尸體,看著手中只剩半截的刀。</br>  直到此時才徹底放心。</br>  他又去潭中清洗方才重新沾上的血跡。</br>  回來之后,坐在地上。</br>  等待衣裳曬干。</br>  他一言不發,坐在那里。四處張望。</br>  看著天,看著天上頭頂向西偏斜的太陽。</br>  看著山崖,看著瀑布。</br>  看著潭水,看著河流。</br>  流向遠方。</br>  風吹拂他潮濕的頭發,他長嘆一口氣。</br>  他望向遠方,遠處的海,遠處的天。</br>  回憶。</br>  思索。</br>  計劃。</br>  過去現在未來的諸多事宜。</br>  想了很久。</br>  再休息一會,他要找塊布,將斬下的首級包裹,帶在身邊,那白衣正合適,然而最好洗一下把血洗掉。</br>  帶著首級,帶上再次折斷的兩截太刀。自己要沿原路返回,到港口去找西方商人,穿過城市的時候注意低調,雖然事先已和當地官府打過招呼,但一個人拎著泛血的布包在街上走,被不明真相的群眾看到還是會造成不好影響。</br>  他會讓商人帶人去料理后事,處理剩下的尸體。帶回難波吧,否則不好向那位死者的同伴做交代。他有必要跟隨嗎?最好一起去,這也是責任。</br>  不,還是不去了吧。反正已經簽了生死狀,如果那位曲小姐要尋求解釋的話盡可以去京城找自己。他不太想回難波,想從和歌山這里乘船向北直接回去。</br>  避免和某人不期而遇。</br>  就這么計劃吧。</br>  以后的事情呢,未來的事情呢?</br>  走一步看一步,暫且如此。</br>  他起身,走到尸體旁,扯下半截袖子作為裹布,在水中清洗。然后回來繼續晾曬。</br>  瀑布轟鳴。</br>  午間的陽光還是很烈的,很快身著衣物便差不多干了,微微發潮也不影響穿著,不至于行走城中引起不必要地的注意。白布也干了,他將布攤在地上,隨地采了些干枯的野草墊著,將砍下的頭顱放在其上,整理頭發。他始終目光別轉,不愿去看臉上是何表情。</br>  包扎好。</br>  即便有草墊,即便先前倒在地上已有一段時間,現在,包裹下端還是微微滲著血。</br>  不管了,就這樣。</br>  動身之前,他突然想起來什么,回到潭邊。</br>  拾起清洗之前,從衣服口袋里取出丟到地上的東西。</br>  差點忘了。</br>  那本記事簿,紙張沾滿了血。那些新書寫的文字也被染得墨色淡融。不過還勉強能看清,事后再添新紙,再抄一遍即可。他將記事簿重新收入衣中。</br>  另一件東西就沒那么幸運了。</br>  小小的一團紙黏在一起,被血浸透了,濕漉漉的在運動摩擦的過程中被揉得不成形狀。</br>  這就是那只紙折的狗。</br>  原先是。</br>  現在……什么也不是。</br>  他將紙團丟到水里,看它在水中化開,倏忽消失不見。</br>  “就這樣了吧。”瀧川俊秀自言自語,提著白色的還滲著血的包裹,望著水流,說,“無論如何,也就這樣了。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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