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1年8月3日,安息日。</br> 到達目的地。</br> 三個月,180天的航行。在這漫長的海上時光中,終日聽著單調的浪濤聲,嗅聞咸腥的空氣,感觸毒辣的陽光。終日,忍受無味的食糧,吝惜稀缺的淡水,終日只能以紙牌和象棋作為娛樂,打發時光。至于那些行程中必將面對的困難,疾病,惡劣天氣,水手的情緒,就更不必再提。總之,長途旅行始終是不輕松的,始終都是一種考驗,在物質方面如此,在意志方面也是如此。我一向不喜歡旅程中所謂“在路上”的時光,我沒有那種欣賞的閑情雅趣,我總是個不怎么懂得放松,享受過程的人。當船劈波斬浪,揚帆遠航之時,我唯一盼的就是一路順風,早日抵達目的地,早日再次踏上陸地,再次融入人世。</br> 不過,如今我的愿望已經得到了滿足,如今,船隊已經到達日本,大阪。到了拋錨停泊的時候了,到了卸裝貨物的時候了,終于,可以開張營業了。</br> 按日本的歷法,現在是永祿四年,七月,具體的日期我不太懂得推算,或許要去請教岡田醫師,大約是所謂上旬吧。</br> “我們到了。”</br> 踏著行板,步上碼頭,夏玉雪背著行囊,“這里就是日本。”</br> “嗯。”</br> 身旁,曲秋茗環顧四周,“終于啊,這一路煎熬。”</br> “你不必忍受的……”</br> “打住吧,我都說了,你去哪我就要跟到哪。”她打斷夏玉雪的話,“遭點罪都是無所謂的。說起來,這個地方,看起來和明國的港口也沒什么不同嘛,你覺得呢?”</br> “的確。”</br> 夏玉雪回答,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街道和房屋,木板搭起的墻壁,紙糊的門窗,街道上行人往來,穿著長衫衣裙,頭發扎起,梳著發髻。碼頭停泊了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船只,水手們忙碌地裝卸貨物,落帆降旗,洗刷甲板,吆喝的聲音四處起伏,混雜著,聽不真切。空氣依然是咸咸的,風從海上吹來,還帶著海水的味道。藍天,白云,太陽,也自然還是那一片天。這異國的風景,看起來也并沒有什么顯著的不同。</br> 讓她感覺很熟悉,陌生,又熟悉。這世界上的景觀,或許本就是大同小異。</br> “當然,也還是不一樣的,很多外國人。”</br> 曲秋茗說著,沒有意識到,其實自己才是這里的外國人。她指的是一群從一只大船上下來的水手,他們金發碧眼,高鼻梁,頭發扎在腦后,身著麻布套頭襯衫,“那些就是所謂的西方人吧。”</br> “是的。”</br> 夏玉雪瞥了她一眼。</br> “長得很不一樣呢。”</br> 她只是這樣簡簡單單地評論,并沒有表現出什么情緒,臉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平平靜靜,那身前的銀制十字架在陽光下閃爍著光,“現在我們要去哪?該找誰?”</br> “……這上面說,會有人接我們去住所。”</br> 夏玉雪取出懷里的那張紙,長途跋涉,已經有些發皺,“我們要不就在這里等一等?”</br> “好吧,等一等。”</br> 曲秋茗的回答依然簡短平靜,隨聲附和。</br> 等著,碼頭不遠處,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許多四處張望的人,或許是接船的,手臂揮動,用陌生的語言呼喊。其中一人,目光朝這里望來,見到她們便走近。一個年輕的二十多歲的女人,披著一件綠衣短衫,來到夏玉雪面前。</br> “琴師前輩?”</br> 那個女人詢問,走近之后,便可見她的容貌,尖下巴,一雙漆黑的大眼睛占據幾乎半個臉龐,嘴角很寬,自然地上揚著,微笑看起來帶著許多造作,“您是琴師嗎?”</br> “是的。”</br> 夏玉雪點頭,回答,“我叫夏玉雪,琴師這個代號已經不用了。”</br> “那么夏前輩,嗯?倒是挺容易找到的哈,白色衣衫。”</br> 女人對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做出隨和的模樣,“我一看見您下船就想是您,但沒看見您背琴,所以一時也不敢確定。您的琴呢?”</br> “燒掉了。”</br> 曲秋茗插話,眼睛依然看著遠處的那些西方水手。那些人向遠處走去,消失在街角。于是她繼而望向那些房屋,自然,都是青瓦鋪就的屋頂,熟悉的景象,并沒什么可看的。</br> 然而在藍天之下,在那一片尋常瓦頂之中,還是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某樣很熟悉的,但相對周遭環境來說,又陌生的東西。</br> “哦,不好意思。”</br> 年輕的尖臉女人假裝客套地表達歉意,又望向曲秋茗,令她的遐思中斷,“這位和您一起的?”</br> “是的。”</br> 這人讓夏玉雪感覺很不快,這不快的感覺是很熟悉的。</br> “她沒說會有人隨行嘛。”</br> 女人低聲咕嚕,又對夏玉雪擺出微笑面孔,“隨便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守宮。她指示我負責您在這里的日常出行,還有同商隊的聯系。”</br> “你好。”</br> 夏玉雪對她打招呼同樣冰冷,“守宮?這是組里起的代號吧,你稱呼我前輩,但是我以前從沒聽說過你。”</br> “我才來不久嘛,還在實習呢。”</br> 她笑著解釋,“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br> “什么?”夏玉雪沒聽懂,知道這是什么語言,但沒聽懂。</br> “請多指教,前輩。”</br> “你會說日語?翻譯工作,也由你負責嗎?”</br> “啊,您不會說嗎?”</br> “……以前會,但現在都忘記了。”夏玉雪想了想,回答。</br> “這樣?”</br> 守宮盯著她,那雙黑色的眼睛讓人感覺很不舒服,“我還以為她給了每個人這種能力呢。你知道,血,挺方便,不是?”</br> “我已經和她沒有直接關系了。”</br> “好吧。”守宮聳聳肩,“不過很抱歉,我在這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全天陪同。翻譯工作恐怕沒辦法幫您了。但不必擔心,那位商人有帶翻譯,你們之間談生意,不會有什么麻煩的。”</br> “帶我去見那位商人,我們把這件事快些結束吧。”</br> “不好意思,前輩。您和她的交易安排在明天,得知您今天前來后我也問過人家能不能提前了,但對方說不行,對方說今天沒有時間接待我們。住處已經安排好了,您先在旅舍住一天,明日去找她吧。”</br> “那么,就帶我們去住所。”夏玉雪不是很想繼續在這和這個人廢話。</br> “好的。”</br> 她說著,就轉身,示意兩人跟在身后。</br> “都不幫我們拿一下行李啊。”</br> 曲秋茗看著她甩著胳膊自在地走著,提一提自己手里的包裹,冷淡地開口,“雖然我也不想讓她拿,但她是不是該問一問?”</br> “別管了,秋茗。”</br> 夏玉雪說著,背著行囊邁步,示意她跟上。</br> “另外,我好像才是琴師。她也該稱我為前輩才對。”她繼續嘟囔一句,“一點禮貌都沒有,新人。”</br> “走吧。”</br> 夏玉雪又朝她招了招手。對于那領路的守宮,隨隨便便的敷衍態度,自己并不是很關心或者在意。畢竟,自己來這一趟,也只是帶著完成任務的心態做事而已。把那個女人交代的事情辦好,回去,結束交易。從此便再不會有任何瓜葛,因而,對于這樣一點細節上的不快,也沒什么興致去理會了。</br> 來到這里,這異國他鄉,也只不過是為一個任務而已。</br> 一個任務,以及……</br> 她轉身,在曲秋茗的背后,那只運載她們前來此處的船上,依然有客人上下。其中,有一個身影吸引她的注意,一個戴著斗笠的男人,和另一個黑皮膚的青年同行下船。那個人是莊無生。他們走得很快,經過自己身邊的時候,并沒有說什么,也沒有望向自己,就是很平常地掠過。</br> 在這里下船,是為什么呢?</br> 只是因為和那青年同行,還是,因為別的原因?</br> 她想著,又開始想起過去。</br> 此次前來,自己是為了什么?一個任務,以及,一段過去。</br> 風從海上迎面吹來,令她的長發拂動,帶著海水的咸味。夏玉雪又想起過去。她如今踏足的是一片陌生的土地,然而這陌生的國度,與她也并非毫無聯系。過去,她能夠聽懂,并且會說這個國家的語言,然而如今卻陌生了。或許是長久不曾聽聞的緣故,或許是其他緣故,血,大概吧。</br> 但是過去的記憶還是殘存的,過去,異國的語言中,也還殘存了一個名字。</br> “たきかわ……”</br> 她在心中將那個名字默念。</br> “你說什么呢?”曲秋茗經過她的身邊,聽到她的話,“日語?你這不是會說嗎?”</br> “不,我想我并不會。”</br> 夏玉雪搖了搖頭,轉身,發現隔了很遠的一段距離,守宮在那不耐煩地等著她們,“我們去住所吧。這一番長途跋涉,我確實很累了。”</br> 依照慣例,在靠岸的第一日,是不安排貿易活動的。今日主要用于卸載商品,為船員發放工資,以及簽署相關文件等事務。所有的一切都很順利,當地官員已經來訪過了,詢問了些無關緊要的情況,發放了許可證明之后便離開。水手們也都上岸去了,去將他們辛苦三個月得來的薪水在一天內花銷殆盡,碼頭周邊總是能找到很多樂子的,飲酒,賭博,以及不可避免存在的特殊交易。</br> 各處船只,只留下了必要的人員留守,進行清掃刷洗,整理貨物,我也依然堅守崗位,在自己的船艙中進行盤點,擬定安排將來數日的營業計劃。這次停泊大阪,主要進行的交易有兩項:一個特殊的訂單,以及蘇女士的貨品。前者,很不幸,聽說對方的重要成員因有事耽擱,或許要等上幾日才能到達。我希望不會太久,在平戶還有一位長期合作的客戶等著。船隊在大阪停留的時間,我希望不會超過一個月,否則勢必影響未來的行程。至于后者,威爾敏娜小姐已發來信息,蘇女士的代表已經到達此處,正于客棧下榻,明日便可前來交易。這是一個好消息,我喜歡一切按部就班,井井有條。</br> 曲秋茗伸手,握住懸吊在自己身前的銀制十字架,舉起,望著。同時也看著另一只手中的地圖,其中一個特殊的標記吸引了她的注意力。</br> 如今,她,還有夏玉雪,身處一家客棧,這里住宿的條件還是很好的,客棧房間的布置擺設,同在故國并沒有許多差別,只是少了椅子和床臺而已。雖是同住一間房,但是房間里有兩個獨立隔開的臥室,所以可供兩人居住。</br> 在前臺的時候,那個領她們前來的年輕女人,代號守宮的新人還算有心地詢問是否要多訂一間客房,但她說不必了。</br> 原因很簡單,曲秋茗抬頭,看了看身邊,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夏玉雪。她不希望這個人有離開她的視線,單獨行動的機會。</br> 曲秋茗手中握著的那張地圖,是守宮給的,給完就走了,說是有事不便奉陪。然而她想,恐怕那女的根本沒什么事,純粹就是懶得接待,消極怠工。然而這樣也好,少了個監視者,自己也感覺自在一些。</br> 地圖畫得還是很奇怪,看著不順眼,上下左右是顛倒的,北方在上。她將那地圖來回翻轉,找尋客棧的位置,還有那個特殊標記的位置,腦海中假想街道路徑,并于在碼頭時瞥見的景觀進行比較。</br> 房間里的另一個人,夏玉雪,看著窗外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什么。她看了看她,又將手中的銀色十字架在下巴上點了點,又看了看地圖,心中思索一番,而后開口。</br> “你在想什么?”</br> 曲秋茗問。</br> “……沒什么。”</br> 夏玉雪依然望著窗戶外面,沉默了一陣才回答,“沒想什么,看風景而已。現在也沒什么事情可做。”</br> “是啊,唉,連琴也彈不了。”她故意找茬,做作地嘆口氣,“我記得以前你說過,你住在客棧,沒事就彈彈琴打發時間的。”</br> “嗯。”</br> 回答依然平平淡淡,曲秋茗很帶揶揄地笑了一下,看著夏玉雪的雙手,指尖輕輕地點著什么都沒有的空氣,過去日積月累的記憶始終還是存在。</br> 街道上總是有嘈雜的人聲,也許也有音樂聲,誰知道?但這個房間里,是安安靜靜的。</br> “你就自己在那想著吧。”</br> 她將地圖折好,站起來,“我要出去走走了,這樣干坐著很無聊。”</br> “去哪?”</br> 聽到這,夏玉雪才終于轉過頭,看向她,那雙眼睛還是平平靜靜,帶著些疲倦,“你對這路不熟,別迷路了。我去讓人找守宮過來吧。”</br> “別了,我想自己一個人逛逛。”</br> 她揚揚手里折起的紙,“帶著地圖呢,能找回來的,不必你操心。”</br> “……我以為你打算一直跟著我呢。”</br> 又是沉默一陣,似是經過了長時間的思索,而后回答。她說話還是一貫的那個語氣,冷冰冰的,沒有溫度。曲秋茗聽到就感覺很不舒服。</br> “我可沒那么多閑心,天天和你栓一起,那不給自己找罪受嗎?”</br> 嘴上雖然這樣說,她心里卻有幾分警覺,又補充道,“你不會做趁我不在就跑掉這種下三濫的事情吧?”</br> “……不會的。”</br> 又是經過思考后的回答,夏玉雪再次望向窗外,“你的劍不帶嗎?”</br> “不帶。”</br> “……那你自己小心吧,這里畢竟是外國。早點回來。”</br> “知道。”</br> 曲秋茗沒什么興趣再講下去,浪費時間,也不想再聽那死人一般有氣無力的腔調啰嗦,于是轉身便邁步離開,“我回來吃晚飯。”</br> “再見。”</br> 背后,那人影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br> 她沒有再答話,已經走出了門外。推拉門有些不適應,折騰了一會功夫才關上。而后她走下樓去。</br> 房間中只剩下一個人了,也不比剛才要更安靜多少。</br> 夏玉雪依然坐在窗前,看著樓下。</br> 道路上,多出一個身著異服的少女,一邊走,一邊停停頓頓,看著手中的地圖確認方向。少女夾在在人群中,拐過一個街角就不見了。</br> “唉……”</br> 房間內,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同樣,沒有溫度的嘆息。似有千言萬語,許多思緒,卻無法說出口,當著少女的面說不出,獨自一人,也說不出。</br> 房間內的人,依然倚靠著墻壁。夏玉雪的雙臂搭在腿上,兩只手垂懸著,指尖輕輕地抖動著,撥彈著空氣,一如過往那般。但是琴已經沒有了,已經燒掉了。心中的那許多的樂曲,也是彈奏不出,聽不見的。</br> 她想起那首曲子,那首自己編的曲子。然而如今想,卻什么也想不到。</br> “唉。”</br> 唯有另一聲無奈的嘆息。</br> 書寫至此,我的內心總覺有幾分低落,或許是環境因素作祟吧,這船上如今不見幾個人影,岡田醫師也上岸去了,只留我一人在此,我實在沒有什么情緒繼續工作下去了。記錄就到這里了。當地的官員來訪的時候帶來了一盒茶葉作為見面禮物,我打算給自己沏壺茶,享受一個悠閑的下午,暫且放下工作吧。</br> 剛剛,我取了茶葉來泡了茶。如今飲用著這東方的飲料,品嘗這一份清香,我感覺心里好了很多,思路也更加清晰了。或許,我應該陪岡田醫師一起去做那對她來說必要的拜訪的。然而細想之下,還是算了,我始終對那個地方心存芥蒂。</br> 或許在宗教信仰方面,我始終還是應該向她學習,抱有更加開明的態度才是。難道不論觀點如何,我們不始終都是基督的追隨者嗎?</br> 曲秋茗的手指在攤開的地圖上,點著一處十字的符號。</br> 而后,她低頭,看著自己身前,懸吊著的十字架。</br> 而后,她抬頭,看向眼前的建筑。</br> 這是一片狹小的街區,窄窄的道路邊,房屋擁擠密布,然而這坐落在轉角的建筑,卻在其四周筑起了柵欄,圍出一片空地院落,將它與兩旁的房屋隔開。小小的庭院,柵欄籬笆,營造出一種距離感。</br> 與眾不同的,這屋子是由磚堆砌而成,也更加高大,墻壁上刷了一層漂亮的白漆,其間的方窗,也都架著鐵鑄的窗架,其上點綴著復雜多變的花紋,瓦片屋頂向兩側傾斜。圍繞的柵欄,正面開設一道小門,從那里延伸入庭院,鋪設一道青石階,引向建筑正面漂亮的拱門。門敞開著,一個身著白衣的外國人,站立在門口。</br> 這建筑,最吸引曲秋茗目光的,便是在它的入口處,拱門上方,筑起的高聳塔樓,足有四五層樓高,塔樓之上,她隱約可見,懸掛著一口大鐘。塔樓的屋頂則是圓錐形的,同樣鋪設了瓦片。圓錐的頂端,豎立起一只巨大的十字木架。</br> 這不同尋常的建筑,在周圍一眾木屋的襯托下,看起來尤為出眾。那屋頂的設置,方才在港口,向這個方向眺望的時候,她便隱約可見,這一路尋來,除了依靠地圖的指引外,便是有這十字架,一路引導著曲秋茗,為她指明方向,讓她來到此處。</br> 如今到來了,卻又如何呢?</br> 曲秋茗站在這建筑的對面,不敢身處路中間,本能地害怕招搖而躲到旁側的一個木屋的檐下。這一處街區,街道上的行人并不是很多,但是有許多的人,長相就同她在碼頭見到的西方人那樣,面孔特別,帶著陌生感覺的熟悉。在碼頭,在東方人的圍繞中,他們是特別的,然而在這里,自己反而成了與眾不同的人。</br> 她感覺有些拘謹。</br> 兩個西方外國人從街上走來,身著異樣的服飾,打扮整齊。一男一女,相互挽著手臂,有說有笑,很親密的樣子,或許是一對夫妻。他們經過曲秋茗身邊,眼角余光看了她一下,并沒有多做理會,也沒有停留,而是繼續行走,向著那不同尋常的建筑走去,這短暫的一瞥,曲秋茗也看見,他們的身前帶著十字架項鏈。</br> 他們穿過庭院,走到拱門檐下,那身著黑衣站在門邊的人,朝他們微微彎腰,帶著笑容,向他們伸手表示歡迎,讓他們步入屋中。</br> 曲秋茗依舊站在原地,她感覺有些恐懼。</br> 可是來都來了,都已經站在這里了,還有什么可恐懼的呢?</br> 經過身邊的人,想著那建筑去的,或者從那建筑中走出的,也不全都是長相不同于自己的外國人,也有當地日本人,穿著和她的衣著樣式相近的服裝,他們的脖子上,也帶著十字架項鏈,和自己一樣。</br> 她仍然站在那建筑的對面,腳步不曾挪動。她知道那建筑是什么,她曾經聽說過的,那是信徒的寺廟,是他們朝拜誦經的地方。那是一座天主教的教堂。</br> 雖曾聽聞,但是見面,卻還是第一次。</br> 第一次親眼見到,她感覺有些害怕。曲秋茗在想,她為何來此呢?</br> 也只不過是一時沖動。</br> 只是,在這陌生的地方,眼見熟悉的符號,熟悉的象征,熟悉的信物罷了,才會接受指引,來到此處。</br> 現在,來了,又如何?</br> “唉……這就是教堂了。”</br> 她嘆口氣,喃喃自語,低頭,又一次舉起手中的十字架,望著。銀制的十字架,依然閃爍著耀眼的光澤,在太陽下。然而表面,已經有些灰暗,或許是長久佩戴的緣故,或許是經歷火燒煙熏的緣故,“可沒想到在這個國家,這個地方會存在。明明很近的,對不對,出海也不過一兩個月的時間。你過去,為何從沒有來到此處呢?”</br> 過去,曾經聽聞許多次,卻不曾見到過。過去,聽記憶中的人提及許多次,每一次都帶著遺憾,遺憾不曾有機會見到。卻原來在這隔海的鄰國就存在教堂,原來在這陌生的土地上,有他最為熟悉的皈依之所。</br> “好吧,現在,嗯,我來了。”</br> 她自言自語,像是在對十字架說話,像是在對記憶中的過去的人說話,“可是來了又怎么樣呢?若是你的話,或許會走進這座教堂吧,去向你的神訴說長久的分別,去做懺悔,去念經文,去歌頌膜拜。可是如今,我來這里是做什么呢?”</br> 不過也只是一時興起的念想,不過也只是試圖追尋一點聯系而已。</br> “唉,算了。來了就足夠了,我就不進去了。”</br> 她說著,放下十字架。轉身,打算沿原路返回,這一趟出門的任務已經完成,至少她是這樣想的。</br> “……不,來都來了,還是進去看一看,打聲招呼,說點什么吧。”才邁出一步,思緒又反悔,又開始說服自己,“遇廟燒香,遇佛拜佛,嗯,也是有這個道理的。”</br> 想著,又轉身。再次望著教堂,看著拱門下,站在門口迎接信徒的那黑衣人。曲秋茗想著,猶豫著,終于果斷地邁開腳步。</br> 走近,一步步走近。</br> 她腰板挺得筆直,邁步動作機械僵硬,似是堅決一般,強迫著自己走去。</br> 離得越來越近了。</br> 然而正要走到門前時,卻向著旁側突然地又很自然地拐彎,沿著柵欄繞過去。她悄悄地瞥了站在門口的人一眼,確認對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異常舉動。</br> “還是算了。遇廟燒香,遇佛拜佛,他的信仰好像沒這么個道理,還是要講誠心。”</br> 曲秋茗又開始嘀嘀咕咕,“再說,我也不會說西方人的語言,我要講什么呢?算了,來過了,見到了,我也就心滿意足了。”</br> 身前的十字架隨著腳步搖曳著,閃爍著光芒。此時是午后,傾斜的陽光照在教堂上,在地上投出傾斜的影子。她正從那十字形的陰影邊走過。</br> 曲秋茗的心里,對過去的記憶,又開始攛掇著她鼓起勇氣,另做打算。她一邊矛盾糾結著,一邊機械地繼續沿著柵欄向教堂后走去,腳步越來越慢,最終停了下來。</br> 再次轉身,這次面對原路了。</br> 要走回去嗎?</br> 要再走到柵欄門前,走到拱門下,走入教堂之中嗎?</br> 她不知該怎么做。</br> “初めてお祈りしますか、姉妹?”</br> 背后,響起一個聲音,詢問。</br> 曲秋茗轉身,看見自己身后站著一個女人,身著黃杉,東方人的面孔,然而短發卻剪得才齊耳,就像……就像過去的他一樣,西方人的發型。她的身前,也佩戴了十字的項鏈,就像過去的他一樣,也像現在的自己一樣。</br> 說著的,是一路都聽聞的語言,當地的語言,日語。</br> “呃……”</br> 內心糾結的時候被人撞見詢問,總是很尷尬的。曲秋茗下意識地回答,“呃,我,我不會說日語。我不是日本人。”</br> 她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對日本人說漢語,對方又怎么可能聽得懂呢?</br> “啊,您是明國人。”</br> 那個年輕女子卻真的聽懂了,看著她,微微欠身,再開口就變成了漢語,“不好意思,方才看您的著裝,我本該能夠意識到的。但因為您佩戴十字架,所以就將您當成了本國的同胞姊妹,還請原諒。”</br> “沒事。”她擺擺手,而后看著那個女子,“你會說漢語?”</br> “是的,我在一艘來自西方的貨船上工作,故而知曉漢語。我的名字叫做岡田片折,請多指教。”女子回答,自我介紹并詢問她,語氣平和,“不知該如何稱呼您?”</br> “我叫曲秋茗。”</br> “秋茗姊妹。”</br> 岡田片折點了點頭,伸手指向身邊的教堂,“您是初次來此嗎?”</br> “是的。”</br> “請原諒我的冒犯,我不常能夠見到來自明國的教友。秋茗姊妹,今日有幸見到您,這是否說明如今基督的福音是否已傳播至貴國?古時景教的信念播種是否終于發出萌芽?沙勿略教士的遺志是否終于得到滿足?”</br> “呃……”</br> 她這一串彬彬有禮的問話,令曲秋茗有些懵懂,“岡田……小姐,我沒聽明白您說的意思。我不是很清楚您說的沙勿略教士是誰。并且,您為什么一直稱呼我為姊妹?”</br> “這是教友之間的稱呼。”</br> 岡田片折回答,微笑,“當然,若您覺得不太習慣的話,改用其他也沒有什么問題。”</br> “沒有,只是,嗯……岡田小姐。”</br> 曲秋茗還是使用了習慣的稱呼,“我想您誤會了。就我所知,明國現在還不存在天主教,我也其實……并非信徒。”</br> “可您佩戴了和我一樣的信物。”她指了指自己的十字架,又指了指秋茗的。</br> “那是……我過往的一位相識贈送的。”</br> 秋茗說著,伸手碰了碰項鏈。再度回憶起故人,過往,她低下了頭,“我對天主教的認識,也是從他那里得知的。他生前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和您一樣。這是他送與我的遺物,所以我才帶著。”</br> “對不起。”</br> “沒事……”</br> “只是若您愿意的話,我還是希望能夠以‘姊妹’稱呼您。”岡田片折看著她,依然平靜地微笑,“因為我想,不論國家,身份,信仰如何,我們作為這生于凡間的眾人,始終還是應當互幫互助,相互關懷,相互聯系,彼此為弟兄姊妹。”</br> “……哦。”曲秋茗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但是自己乍聽之下,第一反應只能點點頭。過去,那個人從來沒有這樣稱呼過自己,也從未對自己說過這樣的道理。這些話,還是第一次聽,感覺很陌生。</br> “其實,我雖然信仰基督,也并不是天主教徒。”</br> “什么意思,岡田小姐?”</br> “一些觀點和理念上的差異,細說起來我也難以解釋清楚,不徒勞耗費您的時間了。”她又一次伸手,指了指身邊的教堂,“回到最初的話題吧,秋茗姊妹。方才我見您在這里徘徊躊躇,出言是想問,您是不是第一次來這間教堂做禮拜?”</br> “實際上,今天我還是第一次來這個國家。”</br> 曲秋茗回答,不自覺地嘴角也微微揚起。</br> 面前這位岡田片折,雖說初次見面還不到一刻鐘,雖說言談過分禮貌,讓人有些不適。還說了很多她完全聽不懂的東西。但她對這女子,已放下了最初因素不相識而產生的本能戒備和警戒。</br> 這或許是因為她在自己糾結為難的時候適時出現,表達善意。又或許是因為她就像過往的那個人一樣,擁有同樣的信仰,佩戴同樣的信物,同樣對神明態度虔誠,又同樣能夠包容她這個非信徒,因而令自己又回想起那過去的美好。</br> 總之,她對岡田片折已產生了好感。</br> 說話也放松了很多。</br> “那么,您是打算走入這間教堂了?”</br> 岡田片折詢問。</br> “嗯……我不知道,我有些擔心。”秋茗看著身邊這高大的建筑,眼中帶著猶豫神情,如實說出內心想法,“畢竟我不自認是信徒,進教堂,總覺得缺少了誠意。另外,我也不懂得西方人的語言。”</br> “這并沒有什么關系。”面前的女子走近她,微笑,“今日是安息日,這間教堂在這一天是面向所有人開放的。只要心懷敬意即可,這一條件我想您自然具備。至于語言方面的障礙更容易解決,我認識此處的神職人員,懂得他們的語言。我可以陪您一起,如有需要可為您翻譯。”</br> “怎么好麻煩……”</br> “哪里,我今天也是來此處進行禮拜的,正好同行。”</br> 岡田片折打斷她的話,伸手握住了曲秋茗的手臂。這種突如其來的近距離動作令她本能地略感不適,“秋茗姊妹,和我一起過去吧。若您愿意的話。”</br> 曲秋茗在思考,現在該如何決定呢?</br> “……好吧。”</br> 她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點了點頭。</br> “走吧。”</br> 岡田片折挽著曲秋茗的手臂,帶著她,向著柵欄的入口,教堂的入口走去。曲秋茗其實內心還是有些許不安,但是如今到了這個地步,也只得跟隨。反正,她心想,只是去看一看,不會有什么事情的。</br> 夏玉雪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景象。這個國家,她還是第一次到來,這樣的街景,她也是第一次見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她獨自一人,離開了接應者,離開了同行的人,在這里語言不通,她不知自己應當做些什么。</br> 唯有等待。</br> 她想彈琴。</br> 但是琴,已經被扯斷了弦,已經被丟棄入了火海。如今,她的雙手閑著,只能撥動空氣,只能憑借記憶與想象,彈奏一首曲子。</br> 那編了很久的曲子。夏玉雪心想,那首關于野草,關于鄉村的曲子。她雙眼空洞地望著街道,在心中回憶,那一片因熾熱陽光,已變得干枯,變得金黃的野草。回憶那淡藍色的天空,回憶空中那淡淡的云的痕跡。</br> 樂曲,在她的心中,微弱地響起。</br> 聽見風聲,聽見,草葉摩挲聲,輕輕的,細微的。她隱約看見腦海中的景象,在遙遠的天際線邊,在一望無際的草叢之中,一個黑色的人影漸漸浮現……</br> 漸漸,變得清晰,漸漸,靠近。</br> 她的指尖挑撥著,攏捻著,左手按弦,右手彈弦,樂聲,在心中響起。</br> 人影近了……能夠看清了。</br> 四周,風聲,簌簌聲,其中卻多出了一點隱隱約約的雜音,那是什么聲音呢?如此刺耳,如此不和諧,干燥的,枯朽的,正如這炎炎的夏日。</br> 是火。</br> 或許最開始,只是一點點火星散落。然而,漸漸燃燒起來,從遙遠的天際線那里,漸漸映照起紅色的光芒。</br> 漸漸地,空氣變得炙熱,風,變成了熱浪。野草的清香,也被焦糊的異味取代。</br> 遠處的人影,背后燃燒起大火。</br> 她能夠看見人影的相貌,那個人是誰?</br> 是她嗎?</br> 黑衣的女人,微笑的女人……</br> 是他嗎?</br> 黑色的卷曲長發如同獅鬃一般隨風飄揚,那雙眼眸燃燒著火焰,那嘴唇中突兀的兩顆尖牙,滲著血……</br> 是一位少年,身著青色的衣衫?還是一位少女,戴著紅色的頭巾?</br> 又或者,是那位青年——</br> 夏玉雪手上的動作停滯,心中的樂曲聲也隨之消散,想象中的景象,也消失了。</br> 她從這出神的狀態中恢復清醒,抬頭,望向天花板。</br> “唉……”</br> 自口中而發的,唯有一聲嘆息。她面色平靜,雙眼空洞,但眼神中滲透著悲傷和失落。抿著嘴唇,她感覺喉嚨發干,“或許我永遠也無法把這首曲子彈出來了。”</br> 的確,因為如今已經沒有琴了。</br> “或許我從一開始就無法將它彈出來,不管有沒有琴。”她繼續自言自語,感覺心事重重,過去的記憶積壓在心中,讓她不安,“那始終都只是想象中的一首曲子。從最開始就注定無法變成現實的。我還有什么辦法呢?”</br> 夏玉雪又望向窗外。窗外,依然是一片陌生的天地。但這里對她來說并不是完全陌生的,也是有一定淵源的。實際上,從某種程度來說,最初,就是從這里開始。</br> 第一次是印象最深刻的。</br> 如今來到這個國家,她心中,對于那第一次的印象,越來越深刻了。</br> 究竟為何會來此處呢?</br> 夏玉雪心想。除卻女人的要求外,自己為何會來此處,為何會踏上這片土地,這其中,或許是有什么命中注定的安排的。她并不知道細節,但她能夠感覺到這命運的趨向。</br> 對此還有什么辦法呢?</br> “沒有辦法的吧,宿命。”</br> 她輕聲說著,“就是有,我也不想去主動做些什么事情來改變,規避它了。嘗試過,結果很糟糕。或許,我應當做的,就是靜靜地等待,什么也不做。”</br> 就是這樣,等待。</br> 她想。</br> 如今自己可做的,自己應當做的,也就只有等待。</br> 等待明日的交易會面,等待往后的安排,等待和故人的重逢。</br> 眼下,也只是等待,等待同行的人回來。</br> “秋茗她去哪里了?”</br> 夏玉雪想,望著窗外的街道,又望向室內,靠在墻邊的那把沒有被帶走的十字劍,“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希望她不要遇到什么事情。”</br> “他,他什么意思?”</br> 曲秋茗站在教堂院子里,從柵欄入口通向拱門的石板路上,看著眼前,岡田片折同那個站在拱門下的人交流。用的語言是她聽不懂的,“他說什么,岡田小姐?……他是不允許我們進教堂嗎?”</br> 雖然語言不通,但她看那人的神態,還有手勢也明白。</br> 這個外國人的頭發是棕褐色的,留著胡子,眼睛是藍色的,一位年輕的西方人。身穿著白色的法袍,肩佩綬帶,胸前也墜著十字架,應當是這間教堂里的神職人員。</br> 他似乎認識岡田片折,他對她說話時的語氣,聽起來也很和善,他的臉上也帶著微笑。但是不知為何,他卻伸出手,阻止她,還有自己,走進這間教堂。</br> 為什么?</br> 曲秋茗很疑惑,然而也沒那么疑惑。她心中已經打起了退堂鼓,心想若是對方不讓進就不進唄,反正自己剛才也沒打算真的走進去,是被身邊的人拽來的。</br> 通過那人的背后,她隱約可以看見教堂大廳內的布置,有一排排長凳,盡頭處的墻壁前有神龕,墻上懸掛著巨大的木制十字架,十字架上,自然是那位受難的圣人塑像。</br> 教堂中點起了很多蠟燭,神龕上也有許多燭臺,將室內映照得明亮。教堂中,還有一尊潔白的雕像,那想必是圣母。墻壁上,還有一張張畫像,那想必是列位圣徒。</br> 有的長凳上坐了人,那是前來禮拜的信教者,留給她一個個背影。</br> 匆匆一瞥,她也就能看見這么多了。</br> “岡田小姐……要不,我不進了吧……”</br> 她猶豫著,對眼前的人說。既然已經看見了內部景象,也算是達成了心愿,“……別讓您為難。”</br> “秋茗姊妹,這位是西爾維奧執事,負責協助神甫管理這間教堂。”</br> 岡田片折轉身,并沒理會她的退卻,反而對她說起情況了,“我剛才在詢問執事拒絕我們進入教堂的理由。這里一直有安息日下午對公眾開放的傳統,過去我來此處時,里卡多神甫從未拒絕,為何如今這樣?”</br> 這女子此時,已不再像方才同自己說話時那樣,面帶笑容,和藹親切。此時,岡田片折面無表情,話語聲也冷冷的,語調不帶一點起伏,吐字快速且機械,沒有什么情感。</br> 曲秋茗懷疑她是生氣了,才會如此。現在的她,完全變成了另一種模樣,變得冰冷,變得嚴肅,很像……被自己丟在旅館的那個人。</br> 想到這,秋茗內心更加不安。</br> 岡田片折和執事交涉,她說的是日語。</br> 這位年輕的執事回答,臉上帶著的笑容又幾分歉疚的意味,微笑,顯得有些無可奈何。他用的語言同樣也是日語。</br> 這一點讓曲秋茗覺得很奇怪,不過想來,或許這個西方人在日本已生活了許久,所以學會了當地語言吧,畢竟,這樣有助于開展工作。</br> 不論什么語言,對她來說都一樣,她聽不懂。</br> “岡田姊妹,請先聽我說明情況。里卡多神甫去年已經離開了本教區,接受教會委派去他處傳教的任務,如今在此主事的是洛倫佐神甫。”</br> 執事說話的同時,岡田片折也開口說起了漢語,曲秋茗意識到她是在對自己說話,為自己翻譯,說的很快,很流暢。她在翻譯的時候沒有回頭,只留給自己背影,“秋茗姊妹,這位洛倫佐神甫,我也并未見過,一年前我還在海外。接下來我要詢問執事,是否是這位神甫說不允許我們進教堂的。”</br> 她又對執事說了一遍,得到的回復,同樣用漢語對秋茗翻譯。說話語速很快,很流暢,讓曲秋茗內心有點佩服。</br> “是的,神甫在到任之后,便對我吩咐,今后非教徒,除非是有意向入教者,會進行接待,安排施洗。其余參觀拜訪不允許入內。岡田姊妹,我必須依照神甫的命令行事。”</br> 西爾維奧執事回答。依然很有禮貌,只是這禮貌的話,經過岡田片折的翻譯,語氣就變得冷淡刻板,聽起來非常不協調。</br> “但是執事,您和我相識,應當知道我也是信仰基督的教徒。”</br> 岡田片折說著,指了指她的,和秋茗的十字架,“我們都佩戴著信物。”</br> 她隱去了某些情況,秋茗想。</br> “這……”</br> 連猶豫的拖長音都翻譯了,但還是,很刻板,并沒什么猶豫的意味在其中,“……岡田姊妹,您的情況我曾經請示過洛倫佐神甫,但是……”</br> 這位執事沒在繼續往下說,轉身望向教堂內。</br> 曲秋茗看見另一個人從中走了出來。</br> 是一位老人,身著黑色的長袍,只在領口有一圈白色。也是西方人的相貌,滿頭白發,其中還夾雜著幾縷金色發絲,臉上帶著皺紋,在眼角周圍的尤其深厚,令雙眼瞇成兩道細細的縫隙。但是那縫隙之中的眼珠卻依然明亮,隱約可見藍色的眸子。這位老人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線,儀表威嚴,讓秋茗感覺有點害怕。</br> 老人的手中,還捧著一本厚厚的,同樣看來飽經滄桑的書本。封面上,也有十字架的圖案。</br> 這位想必就是洛倫佐神甫了。</br> 他走到拱門下,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岡田片折和自己,卻一言不發。觀察了一會后,側過身對執事說起話。</br> “西爾維奧弟兄,這兩人為何——”</br> 翻譯才到一半,洛倫佐神甫聽見了,便停止說話。轉而面向岡田片折,“這位應當就是岡田小姐,您身后的人是威斯克斯小姐嗎?”</br> 岡田片折翻譯完,又說出自己的回答。全是在為曲秋茗翻譯,“不,這是我在來這里的路上偶遇的姊妹,洛倫佐神甫。日安,初次見面,我很榮幸。”</br> 她這樣說。</br> “日安,兩位。”</br> 神甫點了點頭,而后回答,依然莊嚴神色。他說話的語氣倒是和岡田片折的翻譯很搭配,“岡田小姐,西爾維奧執事應當已經向您說明過了。是的,我的吩咐是禁止非教徒無故進入這間教堂。”</br> “不知道您為何如此決定?”</br> “您想必很清楚。”神甫回答,“此處是天主安排的處所,是我等神職人員進行宗教儀式的地方,是教徒禮拜,告解的所在。這座建筑是神圣的,故而凡入此內者,必須心懷誠意,對主恭敬。我身為本堂神甫,有義務維護此處的莊嚴圣潔,不可允許他人輕易冒犯。”</br> “可是這里原先在禮拜日是對公眾開放的,里卡多神甫如此規定。”</br> “我上一任的做法,用心是好的,他希望能夠招納更多的人加入。”</br> 洛倫佐神甫雙手握著那本書,抱在身前,“但是我有自己的考量,我堅持以教堂的地位為重。若然世間凡人有皈依天主的愿望,大門會為他們敞開,我也會歡迎他們前來。然而,若是有人踏足此處,僅為獵奇,為探查解密,為滿足個人的私欲而忽視了神圣的存在,那么這種玷污和輕視的行為,是絕對不可接受的。故而,我做如此吩咐。麥子和稗子,必須要進行揀選,要進行分離。”</br> 曲秋茗聽到翻譯,不由自主地別過眼去,避免和對面的老人目光接觸。</br> “洛倫佐神甫,我完全尊重您的想法。然而,就像我方才對執事說的那樣,我也是一位信徒,一位教友。”</br> 岡田片折卻直直地看著對方的眼睛,依然平靜地回答,又一次舉起身前的十字架,“我和我的同伴,我們都佩戴著信物。”</br> “您的情況,我早已知曉。”</br> 老人皺起眉頭,那雙眼睛盯住她,目光中威嚴的氣勢愈發強烈,“既然這樣,岡田小姐,請如實回答我的問題,您是否敬重教會,是否認教宗為基督的代表,為門徒的領袖?”</br> “我相信我們因對基督的信仰被稱義。我相信自己是預先受揀選的,并始終以實際的義行證明這揀選。我相信《圣經》,和您一樣。”</br> 岡田片折沒有絲毫猶豫,回答并且翻譯。伸手,指向老人捧著的那本厚重的書。</br> 秋茗沒有聽懂他們說的話,即便已譯成漢語也沒聽懂,但她意識到,這個答案并不和問題相對應。</br> “您是天主教徒嗎,岡田小姐,請回答這個問題。”</br> 岡田片折翻譯之后,隨即再次給出答案并且翻譯,望著老人的雙眼,目光沒有偏移,“不,我不是。”</br> “那么,您為何執意要來此處?”洛倫佐神甫看著她,說話的語氣像是一種質問,“您既然拒絕接受教會的領導,為何還要到教會所屬的教堂禮拜?您難道沒有意識到,您的行為是越矩的嗎?”</br> “我始終還是一名信徒,和您一樣,無論宗派。”</br> “你們有你們的集會場所,我們有我們的。”</br> 神甫向她一揮手,如此說到,“若您肯回心轉意,愿意重新接受教會為您的引路人,您自然可以入內。若然否決,還請另謀善處,不要左右逢源。在這方面,威斯克斯比你有更清楚的認識。”</br> 岡田片折翻譯完他的話,沒有再繼續回答。</br> “這位少女呢?”</br> 曲秋茗發現對面的人,手指著自己了。</br> “洛倫佐神甫問,您是不是天主教徒,秋茗姊妹?”岡田片折終于轉身,詢問,“您希望我如何回答?”</br> “我……”</br> 曲秋茗正要開口,不由得又猶豫了一下,老人的目光此時壓迫著她,令她有些喘不上氣,她看著對面的人,看著他們身前的十字架項鏈,還有那印著十字架的書本封面。又伸手,握住屬于自己的信物,“請如實說明,岡田小姐。”</br> “她并非教徒。”</br> 沉默片刻,岡田片折如實說明。</br> 神甫看著她。</br> 而后,指著她的手,翻轉成張開的手掌。</br> 伴隨著的,是冰冷的,陌生的語言。</br> 曲秋茗向后退去。</br> “No.”</br> 岡田片折擋在她的面前,攔住面前逼近的老人。</br> 洛倫佐神甫依然伸著手,邁步,走下一級臺階,朝曲秋茗走來。她看著老人的動作,顫顫巍巍,似乎要摔倒一樣,但那雙眼睛卻盯著她,靠近了。她更加緊張地向后退去。</br> 剛才一直在旁邊聽著對話,沒有開過口的西爾維奧執事,此時終于行動,跟上前攙扶住神甫,輕聲出言,似是勸解,又是外語,岡田片折沒有翻譯。</br> 那位執事同時朝她們遞過去一個目光,示意她們離開。</br> “我們……走吧,岡田小姐。”</br> 曲秋茗目光一瞥,發現護住她的岡田片折,一只手在向腰間伸去。腰間沒有佩戴武器,但這很明顯是一個下意識的抽刀的動作,這個細節讓她感覺更加緊張,但此時這種情況,她也不想再多深究。</br> 現在是走為上計,她只想離開這個地方了。</br> “……是的,走吧,秋茗姊妹。”</br> 岡田片折望著神甫和執事,又抬頭,望了一眼教堂。很難說清她的眼神表達了什么,而后,她轉身,像來時一樣,握住曲秋茗的手臂,帶著她離開。</br> 只是此時,手上用力加深了幾分。</br> 踏著石板,穿過柵欄門,她們離開教堂。曲秋茗回頭,望見神甫沒追上來,只是停留在原地,搖著頭,肩背佝僂。執事則像原先一樣站在他身邊。</br> 岡田片折沒有回頭,依然帶著她繼續走。</br> “岡田小姐,您不高興嗎?”</br> 她問。</br> “不,沒有。我想早晚也是會如此的。”岡田片折說,“一些信仰和理念的事情,洛倫佐神甫的做法也稱不上有什么錯。”</br> “那個……那位神甫后來是問我問題,又朝我們走過來,是想做什么?”</br> “他想讓您交回十字架。”</br> “……我不會交的,那是我……我很重要的人送的東西。即便我不是信徒,即便這樣做不對,我也不交。”</br> “我也當場拒絕他了。沒事,秋茗姊妹。”</br> “岡田小姐,那個,我想您不必再挽著我走了。我們來的方向不同,就在這分別吧,我要回客棧去了。”</br> “不用我送您回去?”</br> “不必了。我真的不想再麻煩您了。”</br> “嗯,好吧。”</br> 岡田片折放開她的手臂,站在她面前,看著她,說話又像原來一樣,和藹親切,臉上又恢復了微笑,同翻譯的時候完全不同,“那么,我也要回我來的地方了。秋茗姊妹,可否告訴我您的住處地址?或許以后,我們可以再多見幾次面。如果您愿意的話。”</br> “……當然了。”</br> 曲秋茗考慮了一下,也不知自己會在這個地方待多久。雖然她此次旅行,純粹是跟著那人來的,但就像在客棧里說的那樣,沒必要給自己找罪受,把自己和那人綁在一塊。她對岡田片折還是有好感的,多見幾次面,在這里認識一個朋友,也不是什么壞事,“我住在……”</br> 她取出地圖,然而又猶豫了一下。</br> “還是您告訴我您的住址吧,岡田小姐。如果您愿意的話。”</br> 妥善起見,最好不要讓眼前的人和那人接觸,接觸的話,怕是沒什么好事。她不希望再發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br> “……好的。”</br> 岡田片折似乎也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取過地圖,給她指點位置,“我就住在一直住著的船上,在這個港口。”</br> “我來時也是在這個港口!”</br> 真是巧合。不過這個城市里,港口也沒多少。</br> “是的,這個港口南邊,是西方來的船只。樣式與東方船不同,應當很容易辨認。”岡田片折將地圖還給她,對她說,“在最南邊,有四艘船并排停泊,其中兩艘的舷邊漆成紅色,兩艘舷邊漆成黑色。您去漆紅邊的船詢問,我就在其中一只船上。”</br> “很復雜啊,船叫什么名字?”</br> “友弟德號。”</br> “……嗯,我記住了。”曲秋茗覺得這個名字更難念,還不如按第一種方法去找,“我會來找您的,我向您保證,一定。”</br> “我相信您一定會,秋茗姊妹。”岡田片折又對她微笑一下,點點頭。一邊說,一邊向來路走去,“那么,就此別過了。”</br> “再見,岡田小姐。”</br> 她們走了,洛倫佐神甫和西爾維奧執事依然站在教堂門口。</br> “神甫,我在這一教區任職許久,同岡田片折姊妹早已相識。”年輕的執事看著身邊的老人,帶著疑惑,不解地詢問,“在這個國家中,她是我見過的最為虔誠的教徒之一。您執意為何拒絕讓她入此?我不能理解。”</br> “西爾維奧弟兄,您和我,以及里卡多弟兄一樣,是受羅馬教會委派來此傳教的。”</br> 老人回答,聲音沙啞,然而威嚴依舊,一雙瞇起的眼睛,平視遠方。他站在高大的教堂下,背后高聳的塔尖上樹立著巨大的十字架,“您應當清楚她同那位威斯克斯的關系。英格蘭教會擅做主張,拒絕服從教宗,另立門戶,這您是知曉的。她,以及威斯克斯的身份,從未受到過教會的認可。除非她回心轉意,否則我不會承認她為一名教友。不會允許她踏入教會的場所。”</br> “可是,那另一位少女,您為何也拒絕?”</br> 執事依然在旁小心地勸言,“您說過,非教徒若是有心皈依,可以來此接受洗禮。那位少女,據我看,確實也可成為我們的教友。”</br> “若她有意,便應當知曉規矩,心存敬畏,不會在入教之前佩戴十字架。那并不是一般人可用作打扮的飾品。”</br> “神甫,我不知道,您這樣會否太過苛刻?”</br> 西爾維奧執事搖了搖頭,“請恕我直言,我和里卡多神甫在此四年,已經接納了許多當地人加入。然而在您到來,定下那些規則之后,入教者便寥寥無幾,一些教徒也頗有微詞。我擔心這不利于我們今后的發展。”</br> “‘我來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因為我來是叫人與父親生疏,女兒與母親生疏,媳婦與婆婆生疏。’”</br> 神甫正色回答,握緊手中的書本,“執事,在您和里卡多兄弟接納的當地教友中。有多少人能夠真心體會到我教的奧義,能夠轉變自己的思想,完全拋棄舊俗,拒絕偶像崇拜的陋習,并敢于同那陋習的維護者作斗爭,即便那敵人是他們的親友,他們的相識?”</br> “神甫,人的觀念轉變,不是一朝一夕可完成的。”</br> 執事嘆了口氣。</br> “然而必要去進行轉變,縱使道路崎嶇,也不可心生退念,不可猶豫,不可逃避。這轉變的差使,便是教會安排于我的。”</br> 神甫說著,轉身,向教堂內邁步,“我的心意已決,西爾維奧弟兄,不必再多說了。還望您盡心輔佐我履行職責。”</br> “是。”</br> 西爾維奧執事也不再做勸說,微微欠身施禮。</br> “我記得明日有施洗的安排。執事,儀式的道具是否已安排妥當?”</br> “已都辦好了。”</br> 執事回答,“受洗的是城中菜販的女兒,已年滿十歲。她的父母都是我認識的合格的教友,這位女兒也一向敬重天主,已做好了準備。正式入教后,我會安排她進學校的。”</br> “那么我也要去做準備了。”</br> 洛倫佐神甫說著,已走入教堂中,“西爾維奧弟兄,請您知道,我對教徒的苛刻要求不是沒有道理的。心懷異端思想的人,我必會驅逐。然而誠意敬奉的人,我也會張開雙臂擁抱,歡迎他們踏上正道。”</br> “是的,神甫。”</br> 夏玉雪聽見背后的門閂撥動,門推開,發現是曲秋茗回來了。</br> “回來了?”</br> 她問。</br> “回來了。”</br> 曲秋茗還是那個樣子,回答的語氣冷淡。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失落,只是平平靜靜,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般,或許的確什么事都沒發生吧。</br> “你去哪里了?”</br> “閑逛,哪也沒去。”秋茗敷衍她,將門關上,走到墻邊靠著墻坐下,“你還真沒走啊?我以為依你的性子,會跑路呢。”</br> “我又能去哪呢,在這個地方,也不知能去哪里。”</br> 夏玉雪說。</br> 她感覺兩人之間的對話沒有任何意義,問一句答一句,實在不知還能再說些什么。</br> “對哦,地圖在我這。”</br> 曲秋茗從懷里將地圖取出來,想了想,又放了回去,“算了,還是放我這吧。我還真怕哪天你就不見了。”</br> “我不會那樣做的。”</br> “以防萬一嘛。”她說著,想了想,又問,“我們要在這里待多久?”</br> “三四天吧,也許。如果一切順利的話。”</br> “你覺得會順利嗎?”輕笑一聲,“和你有關的事情,什么時候如你所愿過?”</br> “倒也是。”</br> 夏玉雪望向窗外,此時的街道上已沒有多少人了,“你剛才去哪里了?”</br> 又問一遍。</br> “和你沒關系吧,我去哪又不受你管。”話里帶刺,曲秋茗說完,沉默了一會。或許是覺得這種沉默比尬聊還要讓人難受,還是又開了口,“我在地圖上找到一間天主教堂,打算去看一看。”</br> “看到什么了?”</br> “什么都沒看到,人家不讓進。”她低著頭,嘆口氣,伸手觸碰身前的十字架,“說我不是信徒,不能進去。所以我就回來了。”</br> “這樣。”</br> 對此事,夏玉雪也不知該如何做評價。</br> “就這樣,也行吧。人家有人家的管理條例,我也確實沒打算加入。”</br> 曲秋茗將銀制十字架舉起,在眼前晃了晃,“倒是認識了一位真正的教徒,人挺好的。不過說的很多話我都聽不懂,稱義,揀選之類的話,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br> “不知道。”</br> “我以為你會懂的。”她望著面前身穿白衣的背影,“我記得以前,我引用過那部經文的話,你還能講明出處。我以為你是知道這方面知識的。”</br> “以前的事情了吧。”夏玉雪若有所思,“我記得還是在村里的時候。恐怕那時還懂,但現在也不懂了。當時還有血,現在沒有了。”</br> “行吧。”</br> 秋茗覺得她是在搪塞,又覺得她或許是真不懂了。畢竟,和面前這人有關的事情,都是很奇怪的。自己也見過了那女人,自己也知道了血的事情。曲秋茗不打算在這方面多想,如今跟隨這個人,只是希圖見證一個結局,除此之外,不想深究,“明天我還要再出門,你有沒有什么事要做的?”</br> “明天,明天我要和那位商人交易。”夏玉雪取出女人給她的紙條,閱讀上面的說明,“地圖你要用就拿著吧,我也不需要。”</br> “不了,明天你有事,我就跟你一起走。拜訪那位新認識的朋友,可以等后面再說。”曲秋茗冷笑一聲,“我可沒忘記來這里的目的,和你有關的活動,我是不能錯過的。”</br> “何必呢,秋茗?”</br> 她看著少女,眉頭輕輕皺起,口中無意識地嘆了聲氣,“我覺得我的事情,你還是少參與些好。”</br>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曲秋茗不讓步,“明天你去哪?”</br> “碼頭。”</br> “我們來時的碼頭?”</br> “是的。”</br> 夏玉雪沒注意到她臉色的變化,“那個商人住在船上,是一個西方人。”</br> “有翻譯嗎?”</br> “有,隨船的商人有翻譯。”她繼續說,“這樣做其實不符合行規,我們這里也該有翻譯才對。但是那位守宮說她不負責這事。”</br> 曲秋茗并不關心那位從沒見過的新人的情況,現在更關心別的事情。</br> “你知不知道是哪艘船?”</br> “我只知道船名。”夏玉雪回答,看著字條,“叫做‘友弟德’號。”</br> “……哦。”</br> “你怎么了,這種語氣?”</br> “沒什么。”</br> 又一次舉起十字架,曲秋茗看著,笑了一下,那種無奈的冷笑,“沒什么,唉,始終都還是會這樣呢。”</br> 貨物的清點已經完成,船只的清掃也已完成,眼下,沒有什么事情了。我還是有些不太放心最后一艘船,那特殊的船客,我希望不會出現任何意外,在這個異國他鄉,如果發生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處理起來會很麻煩。我想我有必要再去提醒一下小孩,讓她把控好安全,不要讓別人接觸到那兩位。</br> 沒有更多的事情了,日志記錄至此結束。</br> 1861年8月3日,安息日。于日本大阪港口</br> C·威斯克斯</br> “我回來了。”</br> 陰暗的船艙內,只點起一支蠟燭。房門打開,照入亮光,一個人影走進。</br> 口中說的,是異國的語言。</br> “回來了,岡田。”</br> 坐在書桌前的人轉身,看著她。面前的人穿著一身黃杉,短發齊耳,“這次回來的比以往要早很多呢,里卡多神甫和西爾維奧執事的情況如何。你有沒有代我向他們致以問候?”</br> “里卡多神甫已經離開了,去了別的地方傳教。”</br> 岡田片折如實回答,說話的語氣平靜,機械,語調不帶起伏,講的同樣是外語,“新來了一位洛倫佐神甫,執事還在。新神甫規定教堂不對外人開放,我沒有入教堂。”</br> “那可不是很好,嗯。”</br> 坐在書桌前的人說著,語氣中帶著笑聲。昏暗的室內看不見她的面孔,唯有一雙眼睛,眸子如血一般赤紅,“不過也沒辦法,是不是?畢竟,我們這些人,是不認教宗領導的。”</br> “是的。”</br> “宗教問題,唉。總是那么麻煩,女王都沒辦法解決的事情,我們又能說什么。”</br> 那對紅色的眼眸搖動了幾下,黑暗中傳來一聲嘆息,“今日畢竟是安息日,岡田小姐,我看你還是將就一下。就和我一起在這船上,對著這房間墻上掛著的十字架進行禮拜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