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五月,中旬</br> 浙江海邊港口</br> 臺州戰事簡記:</br> 四月十九日,倭寇駕船停泊于象山港口,從西鳳嶺登陸,于寧海以北的團前劫掠。戚繼光據此判斷倭寇此次侵略的目標為寧海,遂率主力前往寧海。</br> 然而倭寇的真正侵略目標為兵力空虛的臺州城。在戚繼光的部隊前往寧海的時候,倭寇已兵分三路進犯桃渚,新河,健跳及圻頭,包圍臺州。</br> 四月二十六日,戚繼光率主力部隊殲滅寧海倭寇之后,聞戰報,遂調兵部署行進應對。倭寇進犯新河,新河城中多為戚家軍家屬及弱殘士兵,軍力不足。戚繼光夫人王氏率眾搖旗吶喊,震懾倭寇,兵備僉事唐堯臣率兩千軍士救援,擊退來犯之敵。倭寇死傷慘重撤退。</br> 四月二十七日,戚繼光部隊急行軍趕回臺州救援,于花街同桃渚一路進犯倭寇開展遭遇戰。排兵布陣,憑借火器優勢同敵作戰。戚家軍大獲全勝,殲敵一千余人,自身陣亡僅三人。此戰之后,戚家軍真正打響名號,威名遠播。</br> “還有從健跳,圻頭登陸的那一隊,在大田打了敗仗,向西逃到處州。結果就在本月初五,上峰山又被打了埋伏,四面包圍,撤到了上界嶺,又被包圍,再撤到了白水洋,結果還是被包圍。”</br> 王紅葉坐在凳子上,一只手托著腮,目光失神地放空,帶著無奈的語氣說,“沒用吶,真是沒用。都劫持了一千多個老百姓為人質,結果還是那么沒用,被打了個落花流水。人質也全都被救下來了。”</br> “……”</br> “喂,我還以為你會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的。”她抬起頭,看著面前被綁在柱子上的唐青鸞,“你們戚家軍打的勝仗是一場接一場,我們這邊的人都快死光了。我自己的隊里也損了三十多個人,你至少也該幸災樂禍一下的吧。”</br> “……”唐青鸞依舊一言不發,被關押在船艙的牢房里,被綁在柱子上,剛剛還被拷打了一頓。眼下,是喘息的時刻,也是提問的時刻。牢房中只有她們二人,她低垂著頭,什么話也不說,面無表情,不知是因為疼痛的緣故無心聽人念叨,還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想聽面前的人講話。</br> 她一雙眼睛,時而瞥向王紅葉,但是短暫的目光接觸之后,又立刻轉移開來,目光中帶著些許哀愁,些許悲傷。王紅葉很不喜歡面前的人用這種眼光看自己。</br> “唉……”</br> 王紅葉重重地嘆了口氣,“仗打了大半個月,我也拷打了你大半個月。可你還是一句話都不說,一點有用的情報都不肯提供給我。你現在連叫都不會叫了,沉默,沉默,除了沉默還是沉默,都不正眼看人,哪怕給我翻個白眼也好啊。”</br> “……”依舊無話,目光依舊躲閃。</br> “你知道你們隊伍里的火繩槍是從哪里來的嗎,持槍的士兵多少?”</br> “……”</br> “戚繼光最新應用的陣法,你知道其中人員配備,還有運作過程嗎?”</br> “……”</br> “那些拿長刀的士兵,那些人用的刀法是你教的吧……算了,這個問題我根本就不用問。嘖,除了你還能是誰呢?”</br> 她翹起二郎腿,短裙下擺順勢提起,顯出一小截大腿。唐青鸞又瞥了一眼,這一眼比起之前的更為長久,也因而引起了王紅葉的注意,“喂,往哪看呢!”</br> “……”目光隨即調轉。</br> “唐青鸞!”</br> 王紅葉厲聲訓斥一聲,猛地站起來走近她。被綁在柱子上的唐青鸞比她要高,并且歪著頭,還在做賊心虛地躲避她的目光,“你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著我的臉!”</br> 她說著,抬起手卡住青鸞的下巴,動作用力十足,就像鉗子夾緊鈿釘一樣毫不放松,逼迫著青鸞看著她的臉龐。燈火映照之下,她的雙頰微微泛紅。</br> “你看好了,唐青鸞。”她說,直面對方的目光,直面青鸞眼中詫異兼且失落的神色,“我可不是你的那位唐鳳。我知道,你是女人,你也喜歡女人。但別以為我會因為你的身份就對你特殊優待什么的,毛海峰那次的事情完全只是因為我不爽他的作風罷了,不是因為我對你有照顧。和你一樣的人我見過,我也不覺得你們有什么特殊的。對我來說,你是男是女,愛男愛女沒有任何區別。你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明國士兵,一個囚徒,一個犯人而已。”</br> “并且,若是你對我還報什么期望,覺得我可能會……回應你的瘋癲,最好放棄。”她繼續說,“我現在可跟你把話說清楚,我有愛人,并且那是個男人,知道了嗎?”</br> “我不喜歡女人,你聽到了?”</br> “……”依舊,即便聽到王紅葉這樣的答復,青鸞依舊沉默。目光再次偏移了開來,躲閃,躲避面前的臉龐,躲避那雙眼睛的審問。</br> 王紅葉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和之前的所有問話一樣,沒有收到回應,沒有起到任何作用。</br> “頑迷固陋!”</br> 她咒罵一句,卡著青鸞脖子的手一甩,那頭顱再次了無生氣地低垂了下去。王紅葉卻也不再說什么了,猛地轉身離開。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長發舞動,幾縷發絲拂過青鸞的面頰,又讓后者震顫了一下。</br> “你們繼續打!”她拉開門,對著在門口等候的水手怒氣沖沖地說,“繼續,能怎么打就怎么打,我回來之前都不要停,只要打不死,想怎么上刑都可以!”</br> 兩名水手領命,走入囚室。而王紅葉則向著甲板走去。聽到身后關門聲,揮鞭聲,叱罵聲,但是那該死的唐青鸞還是一聲不吭。</br> 她不再關心,只想著快點上甲板,呼吸新鮮空氣,離開這沉悶的船艙。</br> 只想離唐青鸞遠一點。</br> “呼——”</br> 王紅葉踏上甲板,雙臂倚靠著船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此時已經接近子夜,船只停泊在港口,這里是毛海峰的勢力,海邊的一個港口,很安全。水手大多已經休息,涼涼的晚風,帶著鹽的氣息撲面而來,月亮孤獨地在黑夜中懸掛照明,浪濤依舊,一陣陣極有規律的濤聲讓她感覺清醒了很多。她再次深呼吸,感覺總算平靜了下來。</br> 可是煩心事依舊是煩心事。自己最近很多煩心事。</br> 此次進攻臺州的計劃基本已經算是失敗。連連六七場大大小小的戰役,無一不是慘敗。就如她剛剛對唐青鸞說的一樣,失敗。對方以少勝多,憑借兩千人,甚至不足一千人的陣容便可輕易壓下自己這一方三千,四千的兵力。火繩槍,火炮,竹子做的那種怪異的長矛,軍備武裝也被比了下去,更別提唐青鸞還教了他們一手劍法。變化多端的布陣,因地順勢,比起己方的散兵游勇也強上許多。雖說這次進攻的主力部隊是毛海峰還有他背后支持的松浦大名的軍隊,自己這一小支更多的是在水戰,但是終究,聯盟還是聯盟,陸戰的失利,終歸還是會影響自己的力量,更何況……</br> “更何況,勝利者是明國人的軍隊,是戚繼光。”她恨恨地咬著牙,低聲自言自語,“我們敗了是可恨的,但我更見不得明國得勝。毛海峰那個混蛋,還有松浦大名手下的那些將官究竟懂不懂打仗?”</br> 也許他們的確是不懂。王紅葉想,一幫自高自大的王八蛋,以為明國軍隊是那么容易被打敗的嗎?對于自己的對手一點了解都沒有,就敢在開戰前夸下口會取得全勝。毛海峰他還以為自己是在岑港當大王,還以為這是像過去那樣的小打小鬧嗎?</br> 倭寇。當真是一幫倭寇,一幫目光短淺的海盜,只知道追逐眼前的利益,攻城略地,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為了搶奪金錢和財富。他們根本就沒把這事當做戰爭來看待,那又怎么可能戰勝真正的軍隊呢。</br> 倭寇……毛海峰。她恨恨地念著這個名字,父親的名聲,就是被這個無賴混蛋敗壞了,而他竟然還敢腆著臉做父親的義子,做自己的義兄,他也配姓王,也配叫“王滶”這個名字?毛海峰在沿海打家劫舍,屠戮平民百姓,最后的罪名又由誰去承擔了?</br> 父親……</br> 王紅葉想到這里,不由得低下了頭,望著腳下一片漆黑的海水,感到眼眶微微濕潤。波浪起伏,咸咸的海水,又滴入了咸咸的眼淚。她回憶起了自己的父親。那位商人,那位儒士,那位敢于用實際行動告召統治者,天下經濟變化的偉人……他是自己的父親。</br> 父親從來都不是倭寇,父親一直很討厭毛海峰那囂張跋扈的樣子。可如今父親已經死了,而毛海峰還活著,還是那樣令人討厭。看他都做了什么,竟然只顧著劫掠家舍,只顧著金銀珠寶,他的手下竟然還將平民百姓擄為人質……敗的好呢,毛海峰。你自己哪天也被一發子彈打死,被箭射中,落入水中淹死,被逮捕斬首,那才叫好呢。</br> 她念叨著,方才悲傷的淚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燒的憤怒火焰。</br> 毛海峰從寧海敗退回來,擬定二十日集結船隊,登陸長沙再打一仗復仇。本來今天晚上還開了場會討論這事,沒興趣參加,讓師爺林去做代表吧,我可不想再看到他那張臉了。</br> 水戰,集結船隊從海邊登陸,他這樣計劃根本就是打算坑害我。因為水戰是由我負責的,他看目前為止,我這一邊的損失是最小的,于是想借這個機會讓我的船隊去送死。我可不會真傻瓜到那個份上,哼,復仇,是向明國復仇,還是因為那次矛盾向我復仇?</br> 那次矛盾,煩心事,煩心事,全是煩心事。</br> 唐青鸞!</br> 她又想起了唐青鸞。</br> “哼,唐青鸞。”王紅葉念叨著,望著泛起碧波的海水,暗暗的青色,“我還留著她干什么,仗都快打完了,她也沒用了,并且我想從她身上我本來就套不出來什么情報。干脆把她殺了吧……”</br> 對呀,殺了她吧。理智的聲音在腦海中碎碎念,本來就該這樣的。自己從不留活口,明國士兵,一律全部殺死。是他們自己選擇當兵的,保家衛國,有此結局也是求仁得仁。這個唐青鸞也不例外。</br> 那為什么例外了呢?另一個不那么理智的聲音碎碎念,自己為什么單單留下她一個人?</br> 王紅葉感到雙頰有些發熱,涼涼的海風似乎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涼快。</br> 因為她隨身帶著一把太刀和一把脅差,因為她和自己使用一樣的劍法,因為她無故缺失的兩根小指,因為她身上有很多謎值得自己解開。理智的聲音及時反駁,所以先別急著殺,不管怎樣,自己都要解開這些謎。</br> 她很特別。不理智的聲音辯論,她可不是一個特別的人嗎?</br> “特別的人……”</br> 王紅葉碎碎念,但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是啊,特別的人。一個女人,穿著打扮像是男人,給人的感覺卻又并非是兩者其中之一。一個女人,愛另一個女人。這種事沒什么特別的,我又不是沒見過這樣的人。可她愛的那個唐鳳,偏偏又——”</br> “我在說什么呢?”</br> 她打斷自己的遐想,用力搖了搖頭,那個想法最好不要出現在自己的腦子里,“我在說什么呢。她覺得怎樣是她自己的事,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又不喜歡女人。我有愛人了。”</br> “是啊,我有愛人了……”</br> 她說,聲音很輕,面頰比原先更加緋紅。夜色漆黑,遮擋了她的臉,也許她是在笑,她可能是在笑嗎?“……我愛著一個男子的。”</br> 多久沒有見面了?</br> 自從他說奉將軍之命,要去琉球處理事務后,已經過去三個月了。</br> 分別像是在昨天,又像是一百年前,那么短暫,又那么漫長。</br> 紅葉狩り,あなたの笑顔,忘れない</br> “としひで……”她輕聲念著他的名字,念得那么溫柔。王紅葉沉浸在初次見面的回憶之中,沉浸在那優美的俳句中。想起他,所有的那些煩心事都消失了。</br> 可惜,只是短暫的一瞬間。</br> “有火光,水面上有火光!”</br> 在后艙頂值班的水手呼喊起來,王紅葉轉身,看到背后的海面上亮起一點微弱的光。那是火把,是從海面上來的,大概是師爺林參加完今晚的集會回來了吧。結果如何,不知道會帶回來什么消息,好消息,壞消息?煩心事。</br> 一眾休息的水手也登上甲板,王紅葉難得的獨處時光就這樣結束了。那只船上的火把按照特定暗號搖晃了幾下,證實了來人的身份,的確是她派去開會的那些人。手執火把的哨兵回應消息,水手們也準備好了梯板供他們登船。王紅葉看著他們忙碌,內心依舊是那么煩躁。人很多,很吵,空氣也開始變得污濁了。</br> 小船靠近了,梯板連接起兩只船,船上的人從板子上走過來,走在最前面的人自然是自己派去的師爺林。水手們圍攏過去,七嘴八舌地好奇地詢問情況。王紅葉卻依舊靠在對面的船舷邊,默默地看著他們,一言不發。</br> 派出去五個人,三個是漢人,兩個是日本人。師爺林是船上的會計,廣東人,頭腦挺靈活的。二副酒井次郎,靜岡縣某個小流派出身的武士,劍術不怎么樣,但幫襯著師爺林足夠了。剩下的人自然也都是自己放心去辦事的。去之前,自己就跟他們聲明過立場:五艘船和一百人參戰,另有兩艘船管理后勤,她不上戰場。王紅葉感覺這個條件還算是合情合理,毛海峰應該不會有意見。</br> “師爺林,過來!”她站在那里,沖被包圍的手下招手,于是師爺林就擠過人墻走上前。</br> “紅葉小姐。”</br> “你談的怎么樣?毛海峰他同意了嗎?”</br> “王……”對方看到她眼睛一瞪,便知道說錯了話,“毛頭領他說……希望我們能再多出幾條船?”</br> “幾條?”</br> “他希望……”猶豫的語氣,這可不好,“希望我們出十條船,兩百人,若是您不愿去的話,就讓劉總管帶隊指揮。”</br> “什么,十條船?”</br> 王紅葉看著手下,語帶不滿。她手下共有二十條船,十條船,要把她半個隊伍都拉過去送死,并且那個劉總管也是和毛海峰走得近的,“十條船,你怎么回應的?”</br> “我說要找你商量。他也就沒說什么了。”</br> “唔……”她低下頭,想了想,“好,我找個時間自己去跟他談。”</br> 十條船,一百人。這個條件,自己根本不可能同意。還能怎么談?最多自己做些讓步,七條船罷了。王紅葉認定,毛海峰就是想敲詐,不能公開翻臉,就只能借權打擊。自己跟他之間本來就已經矛盾重重,再加上唐青鸞的事情,更加嚴重了。</br> 唐青鸞……怎么好像自己都是因為她才背運成這個樣子?真是個掃把星。她思路又轉到此刻正在船艙下的牢房里受拷打的唐青鸞。不禁又沉思起來。</br> “紅葉小姐,這個……”</br> “行了,我自己找毛海峰去談。這件事你不用管了,還有別的事情嗎?”</br> “對——”</br> 此時,那依舊擁擠的人群中突然響起一聲歡呼,打斷了他們的對話。王紅葉抬起頭,看到那些水手的臉上是高興的神情。</br> “何が起こったの……”</br> 她嘟囔著,走過去,擠開圍成一圈的水手,走到圈子中央。</br> 地面上,放了五個大大的木箱。其中一個箱板掀起來了,在火把的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看見,箱子中堆放著錢幣和珠寶黃金,閃閃發光。不難推斷,剩下的兩個箱子里應該也裝著同樣的東西。</br> “這是什么?”</br> 她發問,周圍的水手也安靜了下來。但他們臉上還殘留著欣喜的神色,那種貪婪的目光令王紅葉感到不快。</br> “這,這是毛頭領給的。”師爺林也擠了過來,“一共五箱,每個箱子里放的金銀珠寶,錢財價值都有四千兩銀。”</br> “哦……”她瞥了他一眼,揶揄的眼神,“二萬兩銀子,師爺林。怪不得你今天晚上的談判那么順利。”</br> “這個……毛頭領讓我帶回來交給紅葉小姐,我們應得的分紅。還只是一半,長沙戰結束之后還有另一半。”</br> 圍靠過來的人,聽到此,望著面前的一大筆財富,眼中的貪婪如同烈火一般灼燒。二萬兩銀,粗略估算,保底也能夠拿到二十兩銀子,并且這還只是一半,另一半很快就能拿到手。面對著眼前的財富,他們的臉上,或多或少的,都帶上了笑容。</br> 但是王紅葉沒有笑。</br> “分紅?”</br> 她望著箱子,彎下腰,伸手抓起一把銅錢,觀察著,舊舊的,黯淡無光的表面,邊角磨損,絕對是用過的舊錢,至于那些首飾,一眼望去便知品種不一,質量參差不齊,“師爺林,毛海峰有沒有告訴你,這錢是怎么來的?”</br> “毛頭領……”異常冷靜的語氣,令師爺林感到有些不妙,“他說,這是從四月十五日至今,得來的錢。”</br> “怎么得來的啊?”</br> “就是……就是作戰時……”</br> “搜刮來的吧!”</br> 王紅葉猛地站起來,將手中的銅錢隨便地丟到地上,“從平民百姓家里搶來的,從富豪鄉紳那威脅來的。誰知道,也許根本不需要說那么多廢話,直接把人殺了,財產據為己有。倭寇不都是這么干的嗎!”</br> “作戰,他是在和誰作戰啊?”她繼續說著,“敗仗一場接著一場,人死了一個又一個,我們的士兵,被明國官兵殺死,被□□打死,被長矛刺穿,落敗逃跑,俘虜斬首。他卻從手無寸鐵的百姓那里搶奪來大筆的財富,還大方地給我們分紅。這里的錢幣,首飾,這價值二萬兩銀子的財富,沾著我們的血,沾著平民的血,就是沒有沾他毛海峰的血!”</br> “……”</br> 無話,四周是死一般的沉默,而這沉默本身就是一個答案,證實了她的猜想。王紅葉的臉上,憤怒的表情前所未有,雙眉緊蹙,目光銳利似箭,環顧圍成一圈的水手,所到之處,人們低下頭,臉上的笑容黯淡了下來,恐懼地別過雙眼,不敢與那目光接觸。</br> “王小姐,那……”師爺林終于開口,“那我們,怎么處理這……這些錢?”</br> “みな海に投げ込む。”</br> 她說,“全部丟到海里。毛海峰的錢,我一分都不想要。”</br> 這一句話,打破了寧靜。圍觀的水手們瞬間嘈雜起來,討論著,叫喊著。漢語和日語交雜在一起,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清,但其中的憤怒卻是一覽無余。王紅葉面無表情地望著面前的人,他們沒有一個敢回看她,但是一瞥之中,便以說明情緒。</br> 真吵。她想,真是吵鬧,讓人心煩。</br> “你們聽著!靜かに!”</br> 她大叫一聲,水手們服從命令靜了下來,但是不滿的目光依舊不時掠過。</br> “你們加入我的隊伍時,我就很明確地說了:不準傷害平民,不準搶奪平民的財產。這一點你們還記得嗎?”</br> “……”沒有人回答。</br> “我知道,你們中有的人上了戰場,跟著別的頭領,或許會趁著機會搶奪錢財,這事我不計較。”她繼續說,“還有的人殺了平民,證據不充分的情況下,我也只有不做處理。”</br> “但是,希望各位記好。我們的唯一攻擊目標是軍隊,我們只會襲擊兵庫,并且得到的物資也都直接銷毀。我們只會殺死士兵,因為犧牲生命保衛國土是他們的義務。我們不是強盜,不是像某些隊伍那樣的烏合之眾,我們不傷害平民,也不要平民的財產做戰利品。我們有我們自己的財產收入,販貨賺到的錢比搶劫更多,風險也更小,你們跟我走到現在,也知道其中道理。為什么還要接受別人給予我們的不義之財?”</br> 依舊安靜。</br> “把它們扔到海里,這是船長下的命令,照做吧。”</br> 她轉身,正準備離開,突然又停下腳步,“當然,我不是一個不近人情的人。分紅我會補償給你們,從我自己的財產中拿出來。雖然可能得等我們返回日本之后才能給出,但是會更多。總數五萬兩銀子,保底可以拿到二十五兩,你們覺得呢?”</br> 依舊是沉默。</br> 她也不再理會,向著船艙走去。</br> 最后,二副酒井次郎帶頭走上前,招呼著其他人搬起箱子,正準備遵照王紅葉的吩咐將這巨大的財產丟入海中,但是師爺林卻擺手阻止了他們的行動,快步追上離開的王紅葉。</br> “那個,紅葉小姐。這樣會不會……”</br> “怎么?”</br> 王紅葉繼續走路,根本不看他一眼,“你對我的命令有意見?”</br> “不,只是,我擔心……毛頭領可能會——”</br> “這不是你應該擔心的問題,師爺林。不必去管這些事情。我會跟他談的。”她打斷對方的話,“你告訴他們,今晚的事情不要對別人提起,免得無端生事。”</br> “是。”</br> “很好,去把酒井叫過來。”</br> 師爺林還想再說什么,但是王紅葉的表情已經說明了,再說什么也無濟于事。他只得執行命令,去找站在舷邊指揮著傾倒無價財寶的二副。</br> 海面上傳來幾下沉重的水花濺起的聲音。酒井次郎走來,她用日語吩咐了幾句話,后者點了點頭,再次走開。而她,也轉身繼續走著,朝艙口走去。</br> 保密是不可能的,這么多人看著,難保誰不會多口向別人說起。但是王紅葉也不關心這事,總數四萬兩銀子的分紅明顯是想收買,好讓自己這一方在長沙登陸戰時多出力氣送死。她拒絕了銀子,也就是拒絕了毛海峰的要求,雙方關系一直不好,上一次的沖突更是火上澆油,至于這次,消息傳開,就已經可被視為公開決裂。還談什么,十條船,五條船,她現在決定,連一條船也不出。她要單方面退出這場戰爭,徹底和毛海峰斷絕關系。</br> “無所謂,我早就不想看到他了。”王紅葉又開始自言自語,“反正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要他給我的錢,那是從平民身上搶來的贓款黑錢。我可不是向他那樣的倭寇。”</br> “唉,父親,你也不是。”她嘆了口氣,掀起通向船艙的門,“你從來就不是倭寇。”</br> 她走下樓梯,身后響起酒井次郎響亮的吆喝聲,傳達船長的命令。</br> 甲板上的水手忙碌起來,王紅葉走下樓梯,步入黑暗。</br> 眼下,比起毛海峰,她還有更多的煩心事要處理。剛才甲板上的情景歷歷在目,沉默的眾人,那帶著憤怒的眼神,縱使多出一萬兩銀子的補償也無法化解的尷尬,在她的心中本該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但是太多的煩心事,失利的戰爭,令人厭惡的毛海峰,對父親的回憶,對愛人的思念,她要考慮的東西太多太多,她現在感覺好累。</br> 還有唐青鸞。</br> 她走到牢房門口,內里依舊是拷打聲,叱罵聲。她推開房門,沉悶的空氣中混雜著血腥味。兩名看守在賣力地折磨著被綁縛的囚徒。</br> “停下。”</br> 王紅葉示意,看守停止動作,“她說什么了嗎?”</br> “沒有,一句話都沒說。”</br> “好。”她點點頭,“把她放下,去休息吧。今天就這樣了。”</br> 看守照著命令做了,離開,關上門。現在,牢房中又只剩下王紅葉和唐青鸞兩個人了。</br> 走近。</br> 唐青鸞低聲喘著氣,臉上,身上,手臂四肢又新添了不少傷痕。汗水混雜著血液流淌,沾濕了衣服。然而衣服雖然破爛,卻依舊可以遮蔽身體,這是她的要求:怎樣折磨都可以,但不能夠衣不蔽體。</br> “喂,你感覺怎么樣?”</br> 她彎下腰,蹲下來,短裙下擺再次被提起,唐青鸞又瞥了一眼,但王紅葉已經不想再理會,“能不能跟我說會話,和軍隊情報什么的無關,單純只是聊一聊。”</br> “……”</br> 沉默呀,白眼呀,都和甲板上那些水手一模一樣。唐青鸞,你就別再讓我心煩了。</br> “真的不能?”</br> 終于算是有了回應。青鸞搖了搖頭。</br> “好吧,只是……若你有話講,最好快點說。”</br> 她重新站起來,“因為你對我,已經沒有什么利用價值了。我準備離開,繼續留在這里,繼續打下去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br> “……”</br> “我已經命令下達了命令,收拾繩索,吊起舷板,整理帆布。明天就要升錨啟航,回日本。這是你活著的最后一晚了,明天清晨,太陽升起之時,你就要被當眾處決。像那些士兵一樣,斬首,我會親自行刑。”</br> “……”</br> “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br> “……”</br> “好吧,唐青鸞。晚安。”</br> 她走了。</br> 晚安,可即便如此。回到自己的艙房,王紅葉躺在吊床上,根本無法入睡。太多太多的事情回繞在她的腦海間,太多的煩心事了,唉,真的太多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