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一年前。</br> “就是她?”</br> 這是曲秋茗,第一次聽到那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口音怪怪的,她想。</br> 昏暗的燈火,密室一般的囚籠,自己跪在地上,雙手,被鐵鏈牢牢綁縛住。因為連日來的饑餓,疲憊,還有拷打,雙頰凹陷了,眼眶周圍也腫了起來,雙手,雙足,臉,脖子,肩膀,肋骨,肚子,沒有一處不帶著血痕,帶著淤青。</br> 自己身上,幾乎什么都沒穿,只剩下襤褸的,沾著血塊的幾塊破布遮掩。那件白衣,則被仔細地疊好,被身邊一個看不清相貌的人雙手捧著。</br> “是的,就是她。”身邊另一個人回答那個女人的問題,曲秋茗同樣看不清他的臉,“審了幾天,什么有用的情報也沒問出來。我們沒辦法了。”</br> “你們打她了?”女人低沉的聲音中,似乎帶著憤怒,“你們,怎么可以打女人?”</br> “只,只是例行手段,沒有辦法的事情,請原諒。”那個人有些害怕,聲音顫抖起來,“她什么事情都不肯說,只是講著要當殺手,要加入我們之類的話。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只好來找您。”</br> “告訴我具體情況。”</br> “我們發現她在追查無賴的案子,又因為她穿的白衣,戴斗笠,都以為是琴師又出現了,所以,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就抓了。”那個人繼續述說,“可是,叫了幾個見過琴師的人來看,才發現不是同一個人。但她很明顯是認識琴師的,所以我們就試著拷問,但是,她什么都不肯說。”</br> “她說希望加入我們?”</br> “對,她只說過這一類話。”</br> “知道了,把白衣和斗笠留下來,你們下去。”女人擺擺手,讓他們退下,“如果下次,再出現毆打女囚的事情……”</br>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br> “下去。”</br> 于是,那兩個人退下了。這個囚籠中,現在只剩下自己,還有這個女人。</br> 牢里濕氣很重,曲秋茗感覺有些冷,瑟瑟發抖。她跪著,低著頭,不敢看面前的人。然而,那份決心卻依舊存在。</br> 一定要加入這個組織……</br> 一定要成為另一個白衣人……</br> 一定,要復仇……</br> 雙臂傳來的碰觸,打斷了她的低聲念叨。女人不知什么時候蹲了下來,雙手扶住自己。動作很輕,即便自己雙臂上滿是淤血,也沒有覺得疼痛。</br> “你很冷嗎?”</br> 依舊低沉的聲音,怪怪的口音,但卻是關切的,溫柔的語調。曲秋茗點了點頭。</br> 然后,感覺到厚厚的斗篷披風蓋在自己身上,驅散一份寒冷,帶來一份溫暖。</br> “謝謝……”</br> 她終于,囁嚅著嘴唇,第一次說出了不同的話語。</br> “我的榮幸,小姐。”那女人的答復,禮貌得令人感到古怪,“你餓了嗎?你一定受了好幾天的折磨,對不對?”</br> “嗯……”</br> 她點了點頭,作為回答。</br> “那些雜種。”</br> 那個女人連罵人的詞匯都那么奇怪,惡狠狠地說著,應該是在罵那些拷問自己的獄卒。但她對自己說話時,又恢復成那溫柔的語氣,“好,我會叫醫生來給你療傷,然后,我會帶你梳洗一番,帶你吃東西,讓你好好休息,你一定很累了。”</br> “什么?”</br> 她完全沒想到,女人會對自己說這些話,做這些承諾,“你,你說的是真的嗎?”</br> “當然了,小姐。我怎么能對你撒謊?我必踐行,我的承諾。”</br> “可……”她猶豫著,“可,我是囚犯,我——”</br> “就算你是囚犯,我也該好好對待你。”那個女人回答,“至于審問的事情,等你的情況好轉之后再說。不過如果到時候你不想說的話,我也不會強迫。”</br> “我……”</br> “好了,什么也不必說了。我現在,對你只有一個要求。”</br> “什么?”</br> “抬起頭來,看看我。”</br> 于是她抬頭,第一次,看到那個女人的長相。</br> 然后,暈厥了過去。</br> 如同夢一般的場景,如同夢一般的對話,如同夢一般的相遇。也許,真的是一場夢。</br> 可是醒來時,所有夢中的承諾,都已被實現。</br> 醒來,第一次看見陽光,透過窗格子,灑落在床鋪上。</br> 從未睡過如此干凈的床鋪,還有如此柔軟的枕頭。還有鮮花,還有粉刷的墻壁,還有幾盆綠植,散發悠悠清香。</br> 自己身上的傷,都已做過處理,抹過了藥水,包扎了繃帶。經過一夜的睡眠,疼痛,也減輕了不少。只是,饑餓的感覺……</br> 坐起身,才發現一個銀質的餐盤,就擺放在自己面前,上面盛放著,看起來就很精致,很可口的食物。</br> 依舊,如夢一般,令人不敢相信。</br> “你醒了嗎?”那低沉的話語,古怪的口音,說明是現實,那個女人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看著自己,依舊是那副面孔,“睡得好嗎,吃早飯吧,今早的飯菜是我自己做的家常菜,希望合你的胃口。”</br> 家常菜就豐盛成這樣?</br> 她不管不顧地就吃了起來,確實,自己是很餓了。</br> 女人看著自己,那張臉上,嘴角抽動著,做了個微笑的表情。</br> “吃完飯,我們可以聊一聊嗎?如果你有想對我說的話,盡可以告訴我。有什么要求,我都會滿足。”</br> “唔越足撒數——”嘴里塞滿了食物,發音含混不清。</br> “啊?”</br> “我說。”她將嘴里的東西一口咽下,“我要做殺手,我要加入這個組織。加入你們。”</br> “吃完飯再說吧,小姐。”</br> 飯后,她對這個女人,將所有的過往全部說了出來。</br> 一開始,只是一點一點,有所保留。畢竟,曲秋茗依舊不信任她,盡管她將自己帶出牢房,帶自己住到這個舒服的房間里,給自己療傷,給自己飯吃。曲秋茗還是無法立即相信她。</br> 可是漸漸地,戒備開始放松。嘴張開,就再也合不上去,就那么不停地說,不停地說,就這樣,講完了所有的故事。</br> 講述了初次相遇。</br> 講述了點曲。</br> 講述了一壺清茶。</br> 講述了學琴。</br> 講述了……離別。</br> 也講述了,一場葬禮,和另一場葬禮。</br> 女人拿著手帕,替自己拭干眼淚。</br> 將自己沉重的頭顱,靠上她的肩膀。懷抱著自己,一只手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頰。</br> 那話語聲,低沉,卻又溫柔。</br> “你想加入這個組織?”</br> “嗯……”</br> “那么,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其中一員了。”</br> “這樣嗎?”</br> “對,從今天開始,我會保護你的。”</br> 于是,向她學習武術。</br> 很怪異的劍法,和她本人的長相,和口音一樣,怪異。</br> 在她的帶領下,完成一件又一件任務。是殺手,沒錯。但更確切的說,是保鏢。更多時候,是在保護目標的安全。至于殺人,那只是自衛反擊罷了。</br> 女人這樣勸解自己,而自己也慢慢習慣了。</br> 漸漸地,和她的距離越來越近,和心中另一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遠。</br> 所有的愛,都被剔除,被轉移給這位女人。</br> 只剩下仇恨,留給過去的人。</br> 漸漸地,距離越來越近……</br> 曲秋茗永遠記得那一天,分別的日子,那個女人將保存多時的白衣和斗笠還給自己。</br> “還給你。”</br> 女人說,“我覺得,你已經足夠強大到能夠配上這套衣服了。”</br> 她接過白衣,撫摸,還是那熟悉的質感。衣服還是那件衣服,但是自己已經完全改變了。</br> “另外,還有這個。”</br> 女人又從袖口抽出一把軟劍,劍身柔韌,如同玉帶,一直都隱藏在她的袖子里嗎?“這是琴師的佩劍,她最后一次出現的時候,遺落下了這個。我覺得,你會感興趣的,只是一直都沒給你。”</br> 她接過劍,握在手中。曾經,有一只手像自己現在這樣,握著這把劍。但那已經是曾經,現在,劍屬于自己。</br> 她這樣想著,手腕抖動,軟劍劃破空氣,簌簌作響。刀刃,泛起寒光。</br> 她笑了。</br> 女人也做出微笑的表情。</br> “我最近要離開一段時間,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女人說,“可能,我們會很久都無法見面了。”</br> “是嗎,不能帶我一起?”</br> “不行,很重要的。”</br> “知道了。”她有些不舍。看著軟劍,光滑的劍身反射出自己變了形的容貌,“也許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就徹底拋棄過去了。”</br> “也許。”女人回答,“不過,我清楚琴師的水平,或許現在的你,還不能夠……”</br> “我一定會殺了她的!”斬釘截鐵一般的話語。</br> “好吧,我信任你。”女人說著,取出一個放在腳邊的匣子,遞給自己,“最后,還有件禮物。”</br> “是什么?”</br> “我的護甲。”女人那一雙碧藍的眼中滿含深情,“我說過,我會保護你的。穿上它,我會一直保護你的。”</br> “我必踐行,我的承諾。”</br> 現實,現在。</br> 地板上,濺起一道血跡。</br> 夏玉雪的手臂,那縱橫交錯的傷痕上面,又多添了一道。</br> 淺淺的,并不深,僅僅是皮外傷,過幾天就會愈合,連疤都不會留下。但是……</br> “你……你傷到我了。”她的聲音,隱藏著激動,也隱藏著悲哀的情緒,“秋茗,你終于還是傷到我了。”</br> 她的另一只手,食指和中指,也同樣受了傷。指尖的皮都被磨破了,一滴一滴,滲著鮮血。</br> 一滴一滴,滴落地面。</br> 就是這劍指,作為自己本能的反擊,磨破了。</br> 夏玉雪扭過頭,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曲秋茗。</br> 曲秋茗的胸前,白色的衣衫,被自己的劍指生生劃破,足見其殺傷力。</br> 但是,從那破開的口子中,只有金屬閃爍著光澤。</br> 那……那是什么?</br> 一個個細小的鐵環,巧妙地相互串聯。每一個鐵環,都經歷過鍛造,經歷過捶打,經歷過淬火,變得堅硬無比。</br> 這一個個細小的鐵環,相互串聯,相互連接,共同編織成一件鋼鐵衣甲。</br> 共同抵御任何外界的進攻。共同保護,衣甲包裹著的那個人。</br> 踐行,保護的承諾。</br> “……鎖子甲。”</br> 夏玉雪認出來了,這鎧甲,這特別的樣式,這鐵環相連而成的貼身甲胄,只有一個人可能擁有。一時之間,錯愕。</br> “你怎么會知道?”</br> 隱藏的衣甲,屬于那個女人的衣甲被她看見,曲秋茗立刻拉過斗篷,掩蓋住胸前的破損,“你怎么會知道,這衣甲的名字?”</br> “我……我當然知道了。”夏玉雪的臉上,恍惚之中,似乎,竟然微笑起來,“我早就該知道的,你使用的劍法,我一直覺得很眼熟,卻始終沒能想起。直到看見這鎧甲,才明白,組織中,是誰一直教授你,帶領你。”</br> “……”</br> 曲秋茗什么話也沒有說,一只手握著軟劍,劍的頂端還殘留一絲血跡,另一只手緊緊拉著斗篷,遮擋住,不愿意讓夏玉雪看見,那鎖子甲。</br> “秋茗,我……”夏玉雪猶豫著,失神,“我……你要回答我這個問題,一定要回答……”</br> “……”</br> “她,她有沒有……有沒有——”</br> “先生,先生!”</br>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夏玉雪的話。那是蔡小小的聲音,門敲得很響,很急,蔡小小的心里,也一定很著急,“先生,你在里面嗎?”</br> “……看來,今天只能到此為止了。”</br> 曲秋茗向著房門的方向望去,伸手,抹去軟劍上的一點血跡,然后,再重新將劍插回長裙邊,戴上斗笠,“我們下次再戰,夏玉雪。”</br> 她邁開腳步,向著門口走去。夏玉雪卻停留在原地,一動不動,手按著受傷的胳膊,只能看著她漸漸遠去。</br> 早已遠去。</br> “先——”</br> 蔡小小敲門的拳頭突然落空了,差點打到推門而出的那個白衣女人。</br> 那個白衣女子隔著一層白紗看著自己,手緊緊地將斗篷拉到胸前,像是在遮擋什么一樣。</br> “哼。”</br> 白衣女子輕輕哼了一聲,轉身就走了,不再理會她。蔡小小看著她離開,莫名其妙。</br> 也不再理會。她沖進空教室,看見先生站在那里。</br> 受傷了!</br> “先生!”她急忙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取出手帕。跑到夏玉雪面前,扶住她的臂膀,系住胳膊上的那道傷口。</br> 夏玉雪對她的這一系列舉動,卻沒什么反應,只是望著門口,一言不發。</br> “先生,是那個女的傷到你的嗎?”</br> 蔡小小急切地問,眼神中帶著憤怒,“她怎么可以那樣做,怎么可以傷到你?”</br> “沒事,小蔡。謝謝你。”</br> 夏玉雪終于回過神來,看著她,點頭致謝,“別擔心,這種皮外傷幾天就好了,你也見過,我受過更嚴重的呢。”</br> “可是,那個女的,她——”</br> “好了,沒事。”夏玉雪打斷她的話,“放學的時候到了吧,我們回去。”</br> “……嗯。”</br> 她想攙著先生走出去,但是先生完全不需要她的幫助,扶著受傷的手臂,上面還纏了自己的手帕,原本一片潔白,現在已被染成紅色。</br> “先生,她傷到你了。”</br> “沒事的,小蔡。”</br> 她喃喃說著,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像自言自語,“還不夠深,比起我造成的傷害,還不夠深呢……”</br> “什么,先生?”</br> “沒什么,走,回村里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