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四月,上旬</br> 大同府蔚州廣昌縣</br> 已經(jīng)是四月了,倒春寒也漸漸褪去。然而對于這個北方小鎮(zhèn)而言,似乎,春天從未有過,夏季緊隨著冬季,嚴(yán)寒之后,轉(zhuǎn)眼就是炎熱。冷熱交替,氣候突變,有時下雨,有時放晴。季節(jié)交替之際,真的很容易感冒。</br> “吸——”</br> 蔡小小感覺自己的鼻涕快要淌出來了,用力一吸,將那黏黏的液體吸回鼻腔,吸到喉嚨里面,再吞下去,感覺有點咸。</br> 至于嘴唇上方殘留的那一點潮濕,就交給手背和袖口來解決問題。</br> “小蔡……”</br> 夏玉雪彈琴的手指止住,琴聲也消失了。她用無語,還有責(zé)備的目光看著蔡小小。</br> “對不起啦,先生?!?lt;/br> 蔡小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知道啦,女孩子要注意形象,擦鼻涕的時候要用手帕。可我忍不住了?!?lt;/br> 最近,家里人整天念叨著這些話,完全沒有顧及到自己還在生病這個事實。干嘛這么注重繁文縟節(jié)呀,老爹的錢不也是過去靠種地一點點積累起來的嘛,現(xiàn)在成了暴發(fā)戶,就那么注重這些繁瑣小事,真讓自己不習(xí)慣。</br> 不過,在先生面前,自己還是該有些淑女形象的。</br> “我不是說這個?!毕挠裱┗卮?,“聲音小一點。你干擾到我彈琴了?!?lt;/br> “哦……對不起?!?lt;/br> “嘻嘻?!?lt;/br> “鼻涕蟲。”</br> “蔡姐姐好沒形象。”</br> 聽到身后那些小孩的取笑,蔡小小很想回過頭去反唇相譏兩句,但是,終究還是在先生面前忍住了,只是默默翻了個白眼。</br> “安靜?!?lt;/br> 夏玉雪的一句話,簡單的兩個字,就讓這些小孩閉上了嘴。什么時候自己才有這種魄力?</br> “現(xiàn)在,我重新來彈這一段。你們要仔細(xì)聽,不要走神。注意我的節(jié)奏?!?lt;/br> 她的手指再次撫上琴弦,開始重新彈奏。</br> 這里是廣昌縣的縣里學(xué)塾。一年前,先生重回此地,擔(dān)任琴藝教師時,谷院長專門騰出來一間屋子作為教室。現(xiàn)在,一年過去了。在此學(xué)琴的孩子,總計有二十三個人,分五個時間段輪流學(xué)琴。先生一天上一堂課,連續(xù)上五天,然后是兩天休息時間,再從頭開始。</br> 現(xiàn)在春忙時節(jié),情況有些特殊。很多孩子暫時回家務(wù)農(nóng)了,余下還在學(xué)琴的人,也只有十個,所以,先生的工作輕松了不少。</br> 不過,除了常規(guī)教學(xué)外。先生還時常任家教,利用空閑的時間,上門一對一輔導(dǎo)。算是賺外快吧。自己,就是先生的第一個單輔學(xué)生。</br> 也就是說,我是大師姐呀。</br> 蔡小小在心里默想,一時間感覺自己身份地位抬高了不少,坐著的姿勢都端正了。</br> 嗯,自己是大師姐,還是學(xué)塾里年紀(jì)最大的學(xué)生,并且,連做的位置都是最前排,最靠近先生。她想著,不由自主地得意起來,這些小孩,可是要懂得尊重長輩的。</br> 背后傳來一陣輕輕的觸碰,做自己后面的那個小孩,凡凡遞給自己一張紙條。蔡小小手繞到背后將紙條接過來,打開。</br> 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炭筆寫了三個大字:鼻涕蟲</br> 無語。</br> 蔡小小是城東蔡員外家的長女,也就是千金小姐。不過,她并不喜歡這個稱謂。理由如上文所述,這完全就是暴發(fā)戶才講究的繁文縟節(jié)。她本人的性格,和千金小姐完全沾不上邊。</br> 身上價格很貴的服飾,被隨意地穿著,袖子高高卷起,兩只胳膊就那么露在外面,肘子上還有幾道血痂,是在和小孩的追逐中不小心跌破的。裙子下擺也早就扎到了腰帶上,內(nèi)里還是廉價但是舒適貼身的長褲,褲腳還有些短,遮不住那一截腳踝。</br> 原本出門前整齊扎好的發(fā)髻,早就解散了,重新扎成簡單的丸子頭,幾縷發(fā)絲還散亂著四處張揚。那些首飾什么的當(dāng)然是卸下來啦,不過可不敢亂放,萬一丟了可是要被打了。這恐怕是她僅有的最后一點對自己身份的顧忌。</br> 就是這么一個大大咧咧的千金小姐。</br> 一年前,先生重返此地的時候,當(dāng)時學(xué)琴的小孩還很少。如果僅僅靠學(xué)費過活的話,估計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餓死了。所以,才嘗試著做家教。谷院長就給她引薦了自己家。</br> 據(jù)說先生第一次來的時候谷院長就這樣嘗試過了,不過那時先生還只是在這里暫留,所以也沒有答應(yīng)。要是答應(yīng)了就好了,自己就可以更早點見到先生了。</br> 其實,一開始是很抵觸學(xué)琴的。理由還是同上,暴發(fā)戶的繁文縟節(jié)。所以一開始,對先生的態(tài)度也沒有多好。</br> 但是,先生也不像曾經(jīng)的那些家教一樣。那些人總是強硬地逼迫自己學(xué)習(xí)這個,學(xué)習(xí)那個的,還愛嘮叨,愛告小狀,愛打手心,好討厭。</br> 可先生不一樣,她還記得,最初的幾節(jié)課,自己根本就沒打算配合??墒窍壬矝]有教自己任何東西,只是兩人共處一個小房間而已,只是,先生彈著琴,有時還跟著和唱幾句,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時嫌煩了,還會要求先生不要再彈,先生也照做了。</br> 就這樣,漸漸地,一點一點地,感覺,那琴聲還挺好聽的,感覺,這位先生還挺不錯的。</br> 或許,自己也可以試著,彈一彈?</br> 于是,就這樣,開始學(xué)琴了。</br> 開始學(xué)習(xí)指法,開始彈奏自己的第一首曲子,開始背琴譜,開始學(xué)著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對琴譜做改動。一點一點,學(xué)會的曲子越來越多,琴也彈得越來越好。</br> 和先生的距離,也開始減小。</br> 一開始,只是一個時辰的家教。</br> 后來,說服老爹來學(xué)塾跟著多學(xué)點,每天都有上課,還兼職打下手。</br> 再后來,干脆借住在佃戶李大叔的家里,也就是說,和先生住在同一個村子里,雖然只是在先生有課的那五天而已。所以今天才穿著家里帶的服飾,因為是第一天。</br> 再后來,已經(jīng)負(fù)責(zé)當(dāng)車夫了,趕著馬車,接送先生來去,捎帶那些小孩,還能撈點私房錢,當(dāng)然,先生是免費的。</br> 先生呀,先生。蔡小小心不在焉地看著先生彈琴時那專注的神情,不由得感覺心動,哇哦,自己會不會愛上先生了?</br> 師生之戀,同性情緣,雙重禁忌的愛情,嘖嘖,想想臉就紅了。</br> 她平時都看的什么小說???</br> 不過,正經(jīng)地來說。蔡小小真的很希望能夠和先生親近一點,再多了解一點。現(xiàn)在雖然關(guān)系很好,但是蔡小小知道,先生,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誰也沒有告訴。</br> 比如,先生會武功。這一點很多人都知道,都看過她打退那些山賊的颯爽英姿。但是那武功又是從哪里學(xué)的呢?</br> 還有,為什么總是空著手和那群拿著棍棒刀槍的山賊打啊,很危險。但是先生總能全身而退,雖然,有時也會受輕傷,畢竟對方人太多了。</br> 再比如,先生在彈琴的時候,有時就會神情恍惚,雖然不易發(fā)覺,但還是能夠感覺得到。好像,總是在想什么心事,在思考什么事情,或者,在回憶什么。</br> 有時候,這種失神會變得更加明顯,尤其是在彈一些特定曲目的時候。比如《高山》《流水》,比如《鳳求凰》,比如《漁樵問答》,比如《澤畔吟》。彈這些曲子的時候,先生會變得格外出神,偶爾,還會彈錯音。臉上,是微微的悲傷的表情。不知先生那時,是在想什么。</br> 還有,那個奇怪的白衣女子——</br> 我滴個,她就站在窗外!</br> 她怎么又來了?</br> 蔡小小偶然地向窗外瞥一眼,結(jié)果就看到,那個白衣女子又出現(xiàn)了。</br> 依舊全身穿白,像喪服一樣,依舊帶著斗笠,蒙著面紗。不過,蔡小小已經(jīng)見過,那面紗下的容貌了。</br> 看起來比自己大幾歲的樣子,大概……二十歲?</br> 蠻清秀的臉龐,就是,有些冷淡,總是面無表情的樣子,就算是笑也沒什么溫度,和那好聽的聲音很不相稱。</br> 看到她的容貌,還是在她第二次出現(xiàn)的時候,那次又和先生打了一場,依舊是輸了。斗笠也被打落,才能夠看見面孔。</br> 這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三次了,這次是第四次。不過,這還是第一次在學(xué)塾看到她,之前,都是在村口的。</br> 已經(jīng)和先生打了三場了,這次來是打第四場的嗎?打了三場,一次都沒有勝過,并且自己拿著兵器,先生還是空手。這樣贏不了的話,真不知道還有什么打的必要。</br> 只是,為什么總是來找先生呢?</br> 她們,認(rèn)識的吧。蔡小小想,是先生過去認(rèn)識的人吧。是仇人呢,還是……別的什么呢?</br> 那個女子的姓名,先生念起過的,帶著深情,流著淚水念起過。</br> 秋茗。</br> “小蔡?!毕挠裱┑暮艉埃驍嗔怂腻谙?。琴音又消失了。</br> “先生?”</br> “讓孩子們自己練習(xí),你幫我看一下堂?!彼龑ψ约赫f著,站起來,“有什么不懂的,你來告訴他們。時間到了,就放學(xué)吧,沒多久了。如果我沒回來,也不必等我,先送他們回去吧?!?lt;/br> “……是?!?lt;/br> 夏玉雪吩咐完,打開教室的門,走出去。留下自己,還有一堆小孩。</br> 蔡小小看到,她走到外面的庭院里,白衣女子也跟了上去,兩人肩并肩走著,離開了。</br> “又是那位姐姐呀。”</br> “怎么總來找先生打架呢?”</br> “她們是什么關(guān)系呀?”</br> “放學(xué)了嗎?”</br> “沒有!”蔡小小扭頭,才發(fā)現(xiàn)那五個小孩,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擅自下位,擠到了窗邊,和自己一樣看著那兩個人離去,“你們?nèi)孔厝ゾ毩?xí),沒聽到先生剛剛說的嗎?”</br> “好兇……”</br> “什么啊?,F(xiàn)在先生不在,你們就要乖乖聽我的話?!彼酒饋恚p手叉腰,大聲喊著,</br> “我可是大師姐呢?!?lt;/br> ……</br> “吸——”她還是沒忍住,又吸了下鼻涕。</br> “鼻涕蟲大師姐。”</br> “你為什么來這里?”</br> 帶著白衣女子離開庭院,穿過走廊,夏玉雪問。</br> “我想看看,你上課的樣子?!鼻镘卮?,“打擾到你了嗎,不好意思?!?lt;/br> “我在上課,你不該來的。”</br> “我本想等你下課的,結(jié)果是你自己走出來的呀?!?lt;/br> “也是。”夏玉雪點點頭,“但是,以后還是,不要來學(xué)塾的好。”</br> “為什么?”曲秋茗問,轉(zhuǎn)向她,面紗下,或許是嘲諷的冷笑。</br> “教育是一門神圣的事業(yè),學(xué)塾是一個神圣的場所,不應(yīng)該被血玷污。像我這樣的殺手,是不配踏入這個神圣的場所的,對不對?”</br> “……”</br> “要帶我去哪?”</br> “前面有一間空余的教室,我們?nèi)ツ抢锇?。?lt;/br> “可是如果,你死在那里怎么辦?”她的語氣聽起來很輕松,“不擔(dān)心會嚇到那些小孩嗎?”</br> “不會的。”</br> 此時,她們已經(jīng)走到那間教室門口,夏玉雪推開門,和曲秋茗走進去,再反身將門閂上,“我不會被你殺死的,秋茗。”</br> 她身著那普通的花衣,將兩只袖子高高卷起,兩只雪白的小臂,和略略暗紅的雙手形成很不協(xié)調(diào)的反差。雙臂上,一道又一道縱橫交錯的傷疤,是這一年以來,戰(zhàn)斗的痕跡。</br> “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被你殺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