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唐莊這次外出,往返太原運送貨件的旅隊在一旬前回到了莊里。他們從獲鹿開始的一路非常順利,沒有碰上什么阻礙,平平安安地在期內回來了。</br> 唐莊主沒有見到自己的女兒,只收到了她托老大帶回來的給家眷帶的禮物:兩匹潞綢(成色看來像假貨),給家中姊妹帶的首飾(包在一個包裹里,相互糾纏起了分不開,也沒說明是分別送給誰),太原土產若干(至少包裝上這樣寫的),一壇給唐莊主的京城產酒(酒倒是上品,然而家里已經有五壇了)。</br> 老大向唐莊主說明了情況,他聽完,也沒說什么,只是嘆口氣,搖了搖頭,安排管家清點貨物。</br> 兩天后,一匹快馬來到莊上,唐小姐托人傳話說她很好,很快就可以回來。</br> 今天,她回來了。</br> 郊外的大路上,一輛馬車緩緩行進,拉車的是一匹剛剛成年的馬駒,棕黃色,健壯又充滿活力,然而現在耷拉著頭,像一匹老馬,無力地邁開蹄子,踏著緩慢的步伐。</br> “一條,讓馬走快點?!碧气P仰躺在一輛馬車上,抬頭看著天空,“你抖一下韁繩,對它喊一聲就行了?!?lt;/br> “我抖了,它不肯走快。”一條坐在車座上,一邊說邊又抖了幾次韁繩,嘴里喊著“駕,駕”,馬還是按著原來的步伐走路,甚至更慢了。</br> “你看嘛,沒辦法?!?lt;/br> “唉?!?lt;/br> 唐鳳坐起來,從一條手里奪過韁繩,抖了一下,“駕?!?lt;/br> 拉車的馬這時昂起了頭,邁起大步。</br> 唐鳳側過臉看著一條,嘴角一邊揚得很高。</br> “馬兒不喜歡你哦。”</br> 一條沒好氣地瞥她一眼,又恨恨地看著馬。</br> 唐鳳躺了回去,看陽光透過樹影星星點點閃爍,有些后悔讓馬走快些了。她喜歡這樣躺著,任由馬拉著車慢慢走,享受在路上消磨的時光,看天看云,什么也不用想,不用做,輕輕松松的。她希望此刻能永遠持續下去,能永遠走在路上,目的地就像地平線,永遠也到達不了。</br> 不知怎么的,有些害怕回去,害怕回家。當然啦,私自改動行程安排,作為管事結果帶著手下人跑去管閑事,更別提讓手下人受了傷(松居士出資安排受重傷的人在竇王嶺休養,卓五哥留在那里照看小莊,大概要一個月后才能回來),回去之后她要被老爹批死了。</br> “并且他一定很擔心我?!彼睦锵胫皟盒星Ю锬笓鷳n?!?lt;/br> ……</br> “嘻?!辈挥勺灾鞯匦α顺鰜?。</br> 一條回過來看了她一眼。</br> “沒笑你啦。”</br> 一條轉回去,手里繼續裝模做樣地握著韁繩。</br> 唐鳳知道,自己害怕回家的真實原因是什么。</br> 竇王嶺的伏擊過后,松居士送了馬和馬車還有些禮物作為酬謝,不過唐鳳把車夫打發走了,和一條兩人駕車回莊。這一路上,兩個人吃飯,行路,住店,和平時外出行路沒什么差別。一條還是一樣的懶散,哼著小曲駕著車,不時的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惹禍。</br> 然而唐鳳覺得一條不一樣了。她聽到了那個故事,看到了那次對戰,以及……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一條現在完全不是她一年前認識的那個瘦弱身板的少年。</br> 唐鳳隱約地察覺到,這趟路走完,就結束了,到達了終點,她和一條的終點,共同行路的時光就此結束,一條要離開了,她知道。</br> 為什么不能一直這樣呢,一直走在路上,永遠走在路上,目的地就像地平線,永遠也到達不了。</br> “或許……”她想著,“或許還有別的方法……”</br> 遠處出現了村落,一個人站在村口,是莊里的小廝前來迎接。</br> 回家了。</br> 一條推開柴房的門,走了進去。</br> 這間柴房是自己一個人的住所。</br> 柴房里堆著柴禾,木車,干草,角落的一輛木車上鋪著席子,席子上是被褥床單,很干凈,只是積了些灰。旁邊凌亂擺著些箱子,碗筷鍋盆,布鞋之類的東西。柴房很干燥,所以沒有老鼠之類的,只是木頭容易生蟲,時常孵出飛蛾,在昏昏的光線下翻飛,不久死去。</br> 外出將近兩個月,現在回家了。</br> 家?</br> “呵……”苦笑一聲,走到那堆東西前,先翻出一塊很大的黑花布,打開箱子,取出一兩件衣物,冬夏衣裳各一件,黑布鞋拿上一雙,還有頭巾,襪子之類,筷子和小碗用抹布包好,一把防身用的小刀(從沒用過),一些碎銀和銅板單獨包好,最后是幾張契書文字以及據條,翻了翻,挑出兩張,剩下的疊起來。</br> 就這些了吧……</br> 在這里待了一年,現在帶走的就這些。</br> 想起唐小姐的問話:“那,現在想續簽嗎?我再給你漲點月錢?!?lt;/br> 一條現在很想續簽,就算不漲月錢也行,就算還得練武術也沒關系(逃了又不是一次兩次),就算忍受再多的揶揄與白眼都可以,只要能留下。</br> 然而必須要走了,必須回到真正的家了。</br> 拎起黑花布的四個角,裹上那一堆物件,再打上一個結,一個包袱就扎成了。</br> 要背的包袱。</br> 一條把包袱背上,走出柴房,掛上了門,手里捏著那兩張契書。</br> 來到正堂,大門開著,正要走上前時聽到里面傳來的談話聲。是唐鳳和唐莊主的聲音。一條于是站在一邊,等他們講完。</br> “爹,您就同意了吧?!?lt;/br> 唐鳳少有地帶著懇求語氣同唐莊主講話。</br> 唐莊主看著眼前的女兒,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在正堂來回踱步,緊皺眉頭。</br> “鳳兒啊,你是我一手帶大的”唐莊主開口了,“你娘不幸,沒能……”</br> 唐鳳趁他不注意翻了個白眼,她不是不愛與想念從未謀面的娘,然而每次只要出現爭吵,爹都要打這張牌,實在有些……老套。</br> 她上前一步,扶住唐莊主的手臂,“鳳兒也時常想著娘親……”</br> “……相信娘親在天有靈,會理解鳳兒的。”</br> 她也不是第一次用這招反擊了。</br> “唉,我看著你一路長大,也盼你能早日成婚?!碧魄f主答道,“可是這事講究的是門當戶對,爹希望你能找到個好人家,至少日后不會受苦。你張伯伯家的兒子人很好,你見上一見,也許就會喜歡的。”</br> “爹呀,我現在有喜歡的人啊。要說嫌人窮的話,入贅我們家也行啊,我相信他不會介意的?!?lt;/br> “爹也不是嫌貧愛富,只是我們武學世家,多是往來走動,還是講究一句門當戶對,今后夫妻共處,也不會——”</br> “哎呀,爹,你不知道啦,人家會武術,他……他刀法可好了,只是平時——哎,一條,過來過來!”</br> 唐鳳看見一條站在門口張望,不敢進來,于是走過去。</br> 走近時,看見了包袱。</br> 她有些害怕,然而還是伸出手拽著一條的胳膊,帶進了正堂。</br> “我們正講到你呢?!碧气P說著。</br> 一條被拽進來,一臉懵(這是臟話,小孩子不可以講)</br> 唐鳳剛要說話,就被唐莊主搶先了。</br> “一條,有什么事?。俊碧魄f主早忘了一條叫什么,也跟著喊外號。</br> 他看到包袱,早已猜到了□□分。</br> “呃……唐莊主,我……”</br> 唐鳳沒有說話。</br> “我……我來辭工的?!?lt;/br> “辭工啊?!倍糁撇蛔〉南矏?,讓一條懷疑自己工作有那么差勁嗎</br> “這……這是工契還有文書,我想……把工錢結了?!?lt;/br> “好,好,李管家,帶一條去賬房?!?lt;/br> 唐莊主又說了些客套話,然后一條跟著管家出門去賬房。</br> 不知什么時候,唐鳳已經走開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