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的軍營主帳,王夫人站在幕簾后面,悄悄地掀起簾子一角,觀察著堂內的情景。</br> “呵——”</br> 她打了個哈欠,空余的一只手揉揉眼角,這么晚了,也該到了歇息的時候,然而偏偏又出這種亂子。戚繼光也是,有什么事情,就不能等到明天再處理嗎,審問的事情,等到明天再解決又不會怎么樣。這樣加班加點的,明早的集訓操練還怎么進行?</br> 所有的想法都只保留在心里,她依舊站在簾后,看著自己的夫君坐在大堂之上,一臉威嚴,注視著跪在堂下,被層層綁縛,被一群手持刀斧的衛兵包圍著的那個入侵者,那個倭寇。</br> 看到軍士從他的身上搜出的物品,一把稍微短刀,也同樣是倭刀,一個空空的錢袋。軍士們將這些物品,同之前搜出的那把倭刀放到一起,整齊地擺上案臺的一角,供人查看。軍營中的書記官在記錄,監軍大人也坐在一旁,掛著疲憊的神情,關注這次審問。</br> 她的目光轉向那位受審人,那個夜間闖入軍營的倭寇。穿著青色的衣服,樣式似乎是漢服,不過也不能夠確定。長長的,有些自來卷的頭發扎起來,因為跪著的緣故散亂在脖頸四周,幾乎遮掩面龐,瘦瘦小小的身材,系著圍巾,兩手,從胳膊開始,纏繞一圈一圈的綁帶,雙手,一共只有八根手指,沒有小指。</br> 她專注地看著那個人的面容,白白凈凈,很年輕啊,還不到二十歲的模樣,配合上瘦瘦的,沒什么肌肉的身板,好像還是一個小孩子。并且,不知是因為疲勞還是害怕的緣故,目光躲閃著看向地面,嘴唇緊張地抿著,后背還在微微發抖。</br> 年輕人,唉。她在心里默默嘆息,怎么就誤入歧途,做了一名倭寇。是因為家庭困難,還是什么別的緣故呢。王氏內心有些同情這位受審人,希望……能夠寬松處理吧,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br> 然而軍法無情呀。</br> “姓名?”她聽見自己的夫君按照審問的程序問話,冰冷的語調中沒有一點情感,“你叫什么名字?”</br> ……</br> 臺下的人沒聽見自己的問題嗎?應該聽見了,可是卻沒有回答,一雙眼睛四處轉動,似乎是在思考這個問題。有什么好思考的,難道打算現場編一個假名嗎?</br> 戚繼光同樣也在觀察著臺下受審的這個人,這個全身穿著青衣,攜帶武器,趁著夜色闖入自家軍營的倭寇。內心,他也有些為這么年輕的一個少年走上犯罪的道路感到惋惜,然而畢竟自己是主審官,不能夠感情用事。</br> 只是,他同時也覺得,情況似乎并沒有那么簡單。</br> “姓名?”</br> 他抬高音量,重復一遍。帶著威嚴的神情,語氣冰冷,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對面的人。然而對面的人卻沒有在看他,而是躲閃著目光看向地面,低垂著頭,出神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名字有什么好想的?</br> 這人是不是倭人,聽不懂自己的話?他想到這一點,正準備示意書記官翻譯一下,就聽到受審者的回答。</br> “唐……唐青鸞。”</br> 懂漢語,嗯,這樣審問就簡單多了。</br> “青鸞,是那種和鳳凰很像的鳥嗎?”一旁記錄的書記官詢問,準備提筆記錄。</br> “……是。”</br> 簡簡單單的答案,只有一個字,好像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吐出一樣。戚繼光想,這么簡單的問題,這人在糾結什么啊?</br> 他看著書記官一筆一字地記錄名字,準備問下一個問題。</br> “你會說漢語,你是明國人,還是倭國人?”</br> “明國人。”</br> 漢奸。他在心里暗罵一句,同情心立馬減了不少,“籍貫?”</br> “山東的。”</br> 還是自己老鄉,真是丟人。戚繼光想到這里,對面前的人已經基本沒什么好感了,他打算公事公辦。</br> “為什么要當倭寇?”類似的審問他從前也進行過很多次了,聽過不少答案,家里窮,別人介紹之類的,聲淚俱下,好像完全無辜的樣子,不知眼前的人又會找什么老套的借口。</br> “我不是!”</br> “不是,那這兩把刀是怎么來的?”</br> 回答地那么干脆,那么迅速,那么徹底的否認,這倒是戚繼光沒有想到的,語氣很沖,讓自己有些生氣,他繼續問,指了指擺放在面前的兩把刀,一把很長,一把很短,細細的,帶著弧線的黑色刀鞘包裹著雪白的,閃著寒光的刀身。還有圓圓的護手,纏繞成菱形的卷柄,怎么看,這兩把都是倭刀。“這是從你身上搜出來的,如果不是倭寇,怎么會攜帶倭刀?”</br> 面前的人又不說話了。</br> (真是靈魂拷問啊)</br> 唐青鸞默默無言,聽著腦中聲音的吐槽。本來,聽說主將親自審問,自己還有些慶幸,以為解釋一番,消除誤會的過程會很輕松,東西也能拿回來,不會有什么障礙的。只要自己詳詳細細地說明真實情況就可以了。</br> 但是為什么,每一個問題都那么難以回答。</br> 名字……</br> 青鸞……</br> 刀……</br> 別想起,不要想起。</br> 為什么每一個問題都那么難以回答,因為自己根本不愿說出答案。</br> “我再問你一遍,這兩把刀,是怎么來的?”</br> “撿來的。”</br> “胡說!”</br> 戚繼光怒吼一聲,一掌拍向案臺,使得上面堆疊的文件抖動了起來,散落一片。對于受審人這種態度,他非常不滿意,“倭刀這種東西,尤其還是一長一短兩把,刀鞘都是原裝的,怎么可能隨便就撿到?就算是撿到了,又怎么不上交官府?”</br> “我——”</br> “一個山東人,為什么要跑到浙江來?”他打斷受審人的辯解,繼續吼著,質問著,“夜間潛入我軍營地,回答時吞吞吐吐,百般抵賴,藐視軍威,沒有一點認罪的意識。身為漢人,幫著外國強盜劫掠自己的族人,殺害自己的同胞,現在卻沒膽子承認,還那么直白地回答自己不是倭寇。證據都擺在這里,你還有什么可抵賴的?我警告你,擅闖軍營已經是死罪,你最好給我原原本本地,把實際情況說明清楚,不然就直接斬了你,聽到了嗎!”</br> ……</br> “嗯?”</br> 戚繼光這才察覺,不知什么時候,一名在帳門外值班的士兵走了進來,站在堂下,看著自己,好像也被自己剛才的一通怒火嚇到了,“干什么?”</br> “將……將軍,那個……”這位士兵看來是被嚇得不輕,“……五哥說,他有事要匯報。”</br> “讓他等著,我在審問犯人。”</br> “他說……就是和闖入軍營的人有關的事情。”</br> “什么事情?”小五會說什么事情和面前的這個犯人有關,他有些疑惑,“讓他進來吧。”</br> “呃,還有莊哥……”</br> “讓他們兩個一塊進來。”戚繼光打斷士兵的話,不耐煩地擺擺手,把他打發了。重新看著依舊跪在臺下的人,那弱小的身板,瑟瑟發抖的模樣。自己剛才是不是真的嚇到他了,戚繼光這樣想,恐嚇這么一個年輕的小孩,真的有些不太好。</br> 然而面前跪著的人確實是一名倭寇,自己不能夠心軟。</br> 這兩個名字,好耳熟。</br> 青鸞跪在地上,低垂著頭,因為剛剛戚繼光的怒火也感到有些恐懼,不敢再抬頭看他。就這樣望著地面,思考著,回憶著,同時又克制著自己的回憶。</br> 這兩個人,會是誰呢?這兩個名字,怎么就會觸動自己呢?</br> 五哥……</br> 莊……</br> 耳后響起幕簾撩起的聲音,一個人的腳步聲,另一個人的腳步聲。</br> 隨后,走在前面的那個人跪下來,跪在自己身后右側,另一個遲疑了一下,也跟著跪下,在自己左側,那個人還很不滿地“哼”了一聲。</br> 這一聲不屑,太過熟悉了。</br> 回憶如同閃電一般,撕裂夜空。五哥……莊……不會是,可別是,可別是他們呀,別是他們兩個。</br> “戚將軍,屬下有關于這個人的事情,要向將軍稟告。”他聽見那熟悉的嗓音。</br> “什么事?”</br> “他似乎是,屬下過去的一位相識。屬下想認一下。”</br> “認吧,他也是山東人,你們也許認識。”</br> 青鸞感覺到,自己右邊的肩膀被拉扯了一下,隨即,一直低垂著的頭顱被迫抬起,看著面前的這個人。</br> “一條?”那張面龐映在自己臉前,橢圓形的面孔,一貫和氣的微笑,還有下巴上一直留著的一撮短須,“你……你就是一條吧?”</br> 這兩個字,這個綽號,曾經被他,被他們,被她重復了無數遍的外號。自己已經一年多沒有再聽過了。</br> 青鸞看著面前的人,呆愣著,不知,該做什么反應才好。是該承認,還是該否認?</br> “我……我不叫……這個名字。”</br> “呃,也對,好像只是綽號而已。我也不記得你真名叫什么了。”那個人笑了笑,幸好沒有再提起,是誰給自己起了這個綽號,“你還記得我吧,卓五哥呀。”</br> “我……你認錯人了……吧。”青鸞支支吾吾地回答,躲閃他友善親切的目光,“我不叫這個名字,我不叫一條。”</br> “他說他的姓名是唐青鸞。”書記官看著記錄本,回答。</br> “唐……這樣啊。”這個姓氏,同樣在卓五通的腦海中引起共鳴,“那,應該就是了。這個姓,不是——”</br> “我不認識你,從來都不認識!”青鸞打斷他的話,猛地甩開一直拉扯著自己肩膀的那只手,跪在地上,向后仰去,想著盡可能遠離這個人,“你,你一定是認錯人了,我不記得我見過你!”</br> 拜托,卓五哥,別再說下去了。</br> “那你丫的記得老子嗎?”</br> 一直跪在青鸞右側,沉默的那另一個人猛地揪住她的衣領,將他拉到自己面前。距離那么近,青鸞可以很清晰地看見,那個人倒梯形的,棱角分明的臉,嘴唇下方倒三角形的小胡子,還有那怒氣沖沖的面龐。</br> “你還記得老子嗎?”莊無生再問一遍,咬著牙齒,一雙眼睛滿含著厭惡與恨意,像是要把青鸞撕成碎片一樣,“老子可是記得你呀,這輩子都忘不掉你這畜生崽子。”</br> 還是那熟悉的臟話。</br> “我……”</br> 我不記得。青鸞心里想著,但是,因為害怕與驚恐,怎么也不敢這樣回答。</br> “小莊,行了行了。”卓五拉扯開他們兩個人,轉身,面向戚繼光,依舊是單膝跪地的姿勢,“戚將軍,這個人我們的確認識。我和小莊參軍之前,和他一同工作過。不過在一年半之前,他就已經辭職了,直到現在才重新見到。”</br> “沒想到他會當倭寇。”小莊又非常適時地補上一句,“將軍不必顧慮我們之間的舊事,還請從嚴辦理。”</br> “呃,我不是——”</br> “閉嘴!”</br> 青鸞的辯解被他立時打斷,乖乖地閉上了嘴。看著小莊臉上熟悉的憤怒的表情,感覺和從前很像,還是處處針對著自己,但是又有些不太一樣,厭惡之中摻雜了更多的情感。</br> 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呢,應該也猜到了幾分?</br> 再重新看向右邊,看著卓五哥。嘴角努力地上揚幾分,苦笑一下,大致意思是求他幫忙解圍。而卓五哥給自己的回應,同樣是那熟悉的微笑,但是那一份真誠之中,也同樣摻雜了不同的情感。</br> 他是不是,也已經發覺了呢,已經聯想到了?</br> 一左一右的兩個人,笑著的,怒著的,友善的和不友善的,就和過去一樣。幾乎和過去一模一樣。</br> 然而一切都早已改變了,不復從前。</br> 舊相識,如今,在新的環境下,也成為了陌生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