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這完全就是個陷阱。</br> 夏玉雪一直都擔憂著，顧慮著的事情，終于得到了印證。之前一直平靜的灌木叢中，突然射出數(shù)十只飛箭，瞄向混戰(zhàn)中的人群，完全不分辨自己和那些活著的士兵，打算一并射死。自己完全依靠尸體的遮擋才幸免于難。</br> 有少數(shù)幾名士兵和自己一樣還活著，但是受了重傷，想必這些人會被隨即到來的殺手解決掉吧。夏玉雪無暇理會那么多事情，舞動手中的軟劍，躲避箭矢，一邊向著唐青鸞所在的方向走去。如果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陷阱，那么轎子中坐的人一定不是嚴世蕃。</br> 唐青鸞的復仇，在此毫無意義。她要帶她離開這里。</br> 箭雨很快就停了下來，但是灌木叢中的響動聲預示著更大的危險。夏玉雪加快了腳步，她想要確信，唐青鸞此刻平安無事。</br> 那么，跟我講一講你的故事吧。</br> 你的名字叫劉松，一個書生，嗯哼，我記得我們見過面，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第五章，或者第六章的樣子。你是嚴世蕃的殺手組織中的一員，不過呢，完全只是因為一些人情債之類的無聊事情才會幫忙的，實際上，你并沒有殺過任何一個人或者做過任何壞事。至少，沒有直接做過。</br> 我想，你大概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好人吧。</br> 你是哪里人？山東的？泰安？我沒去過那里呢，不過，聽說風景很不錯的樣子。泰山腳下，一片連連綿綿的山巒，一片古松樹林，一定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你喜歡在山間散步，在松林中徘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感受大自然的魅力。散步是一個很好的愛好，我也很喜歡散步。</br> 你一定很想家，對吧。很想念那片山巒，那片松林，想念那簡單而又美好的生活。不需要講究任何人情世故的輕松日子。不過，可惜，重回俗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陷得太深，已經(jīng)改變得太多，妥協(xié)了太多，迷失了自我，再也不能回家了。</br> 你已經(jīng)失去了原則，失去了本心。最后，現(xiàn)在就連身份和臉皮都失去了，徹底成為了另外一個人，成為了一個替身，嚴世蕃的替身，未來一片黑暗。</br> 唉，我也是呢。這一路上，我經(jīng)歷了好多事，復仇，過往，愛的人，恨的人，見過光明，也見過黑暗。我也改變了好多，我也不再是從前的自我了呢。</br> 曾經(jīng)，我也幻想過美好的未來，幻想和我愛的女孩子共同過上美滿的生活。可惜，那個未來，對我，也只是一個空想了。</br> 真是的，感覺，我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br> 和你聊天很開心，我很愿意再多聊一會。</br> “唐青鸞！”</br> “嗯？”青鸞抬頭，中斷和劉松的談話，看到夏玉雪，手中牽著那匹馬，一人一馬，朝著自己跑過來。她躲在轎子的陰影中，背靠著轎壁，沒有中箭。</br> “你……”</br> “我沒事啊。”她回答。</br> “……你在干什么？”</br> 夏玉雪看到面前的景象，不由得感到一陣反胃。青鸞頹喪地坐在那里，身前躺著那個重度毀容的，身著官服的嚴世蕃的替身，那張臉皮被揉皺扔在一邊。</br> 那個人的一只胳膊被砍下，因為失血過多，已經(jīng)死了，但是青鸞依舊手持著脅差，一下又一下，在尸體上，在那早已千瘡百孔的臉上不停地戳著，刀刃上黏帶著血液和肌肉組織，那張臉已經(jīng)被破壞得面目全非。</br> “沒什么啦。”青鸞笑了一下，雙眼卻一點生氣都沒有，機械又陰沉的笑容，“和這位朋友交流一下，他是個很不錯的人呢。”</br> “夠了。”夏玉雪顧不得那么多，蹲伏下來，躲避箭矢。她一把拉開青鸞依舊機械運動著的握著刀的手，“這是個陷阱，我們得快點離開！”</br> “離開……”青鸞的聲音也低低沉沉，有氣無力的，“離開這里……又要去哪里呢？”</br> “總之先遠離危險。”她試著去拽起青鸞的胳膊，將她拉起來，結(jié)果青鸞卻一動不動，“想要復仇的話，以后還有的是機會，唐青鸞。”</br> “復仇……不，我不想再復仇了。”</br> 青鸞只是搖了搖頭，“復仇一點意義都沒有，我愛的人已經(jīng)死去了。不論我再怎樣努力，再殺多少人，再怎樣去尋找，去探索，去報復，她都不會再回來了。”</br> “如果她再也回不來的話，我不知道，活著還有什么意義。”青鸞說著，甩開夏玉雪的手，頭低低地垂著，一個人繼續(xù)蹲伏在陰影中，“如果你要走的話，就走吧。相信憑借你的武功，是可以一個人離開的，記得我們的約定。”</br> “……”</br> 夏玉雪看著她，一言不發(fā)，看著她空洞地雙眼，緊緊咬著的嘴唇，失神落魄的樣子，沒有一點活下去的欲望。也許，對于唐青鸞來說，死去，真的比活著要更加輕松。不用再受苦受累，忍受記憶的折磨，悲哀自身的痛苦與不幸。或許死去，真的是一種解脫。</br>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默許她的決定。自己要做的，就是離開這里，遵照囑托去濟南，去遞送遺物。唐青鸞是自愿去尋求死亡，尋求解脫的，與自己無關(guān)。</br> “這是你的選擇……”夏玉雪說著，站起身，又恢復到從前那冷冰冰的，不帶情感的語氣。</br> 是呢。青鸞心里想著，所以離我遠點，讓我一個人解脫吧。</br> “……不過，我也有我的選擇。”她說著，解下肩上的包裹，放到青鸞的面前，“我不會替你送的，要去的話你自己去。”m.</br> “唉。”青鸞連眼睛都沒有抬一下，只是嘆了口氣，“好吧，不送就算了。也好，死前，還有她陪著我。你就自己離開吧。”</br> “我也不會離開的。”</br> 夏玉雪再次解下，一直背在背上的七弦琴，同樣放在青鸞的面前。琴的束帶已經(jīng)松脫，包布散開，七弦琴端端正正地擺放著，琴弦微微顫動。</br> “你要做什么？”</br> “我要和你一起離開，你不走的話，我就不會走。”夏玉雪對她說，“我會和敵人戰(zhàn)斗，直到你愿意離開為止。”</br> “你……”她終于有了幾分反應，抬起頭，看著夏玉雪堅定的眼神，“……你有信心把那些人全都殺死？”</br> “我一個人都不會殺的。”</br> “那——”</br> “我只會盡我所能，去解除對方的威脅。但是我不會再去殺任何一個人了。”</br> 她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青鸞，陽光下，衣衫，發(fā)絲隨風舞動，手中的劍反射出銀色的寒光，“就算被逼至死亡邊緣也不會。”</br> “省省吧。”青鸞調(diào)轉(zhuǎn)視線，看向一邊，拒絕承認剛才夏玉雪的話語觸動了她的內(nèi)心，“你不會以為，我會就這樣被你說服的吧。你是死是活，我才不會關(guān)心。”</br> “我知道，這只是我的選擇而已。”</br> 遠處，灌木叢中，地平線上，一片黑壓壓的人影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包圍了這兩個人。夏玉雪轉(zhuǎn)身，面對著那一大片人群，她盡力壓制著，握著劍的顫抖的手。</br> “為什么？”</br> “……因為我相信未來。”</br> （啥玩意啊？）</br> 閉嘴。青鸞打斷腦海里的聲音，問道：“什么未來？”</br> “還記得，我和你說過，我一直在創(chuàng)作的那首曲子嗎？”</br> 夏玉雪沒有回頭，背對著她，讓人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那是我的未來，是我希望過上的生活。一片野草地，一片田野，幾座房屋。”</br> 那是曾經(jīng)，在天津的破廟中，那個晚上，夏玉雪彈奏的，那首還未成型的樂曲。</br> “我希望成為一名琴藝先生。我希望能夠和純潔的，未被這個世界的邪氣沾染的孩子們相處，教他們彈琴，教育他們音樂的美麗。并且……”她停頓了一下，“還有一位懂我的愛人，一個真心待我，重視我的人。”</br> “未來并不是透明的，虛幻的，不可追逐的。”</br> 夏玉雪繼續(xù)說著，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敵人，聲調(diào)卻沒有一點改變，沒有流露一點擔心的情緒，好像她已沉浸在自己的話語中，“或許我做了很久的殺手，殺了很多人，犯了很多錯。許我的過往會一直纏繞著，伴隨著我，困擾著我，可那不代表我無法改變，無法去追求我的未來。”</br> “重要的是，一個人愿意追求未來的心意。即便經(jīng)歷再多的痛苦與折磨，也愿意去相信，未來是美好的，并且也愿意為一個美好的未來去奉獻，去付出，去冒險。”</br> “我想活著，想看到自己的未來成為現(xiàn)實。就從今天做起，從不再殺一人做起。”</br> 夏玉雪的手腕一動，握著劍的手不再顫抖，“如果還有時間的話，我希望能再和你多說些，多分享些我內(nèi)心的想法。然而，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br> “但是，我相信，我已說的這些話，會引起你的思考吧。”她說著，已經(jīng)邁開腳步，迎上不斷靠近的成群的敵人，“唐青鸞，你愿意相信自己的未來嗎？愿意為這一份信念活下去，看它成為現(xiàn)實嗎？”</br> “你會給我一個答案吧。”</br> 她說完，便揮起手中的軟劍，迎向沖來的敵人。</br> 未來？</br> 我還有未來嗎？</br> 青鸞依舊坐在轎子的陰影中，看著夏玉雪和一眾敵人搏斗，精巧靈活地躲避，格擋，反擊。她受了傷，也給敵人造成了傷害。但是，正如她所說過的，沒有殺死任何一個人，最嚴重的，也只是躺在地上掙扎而已。</br> 這樣是撐不了多久的，她不可能一個人都不殺，還活下來的，又不是什么圣母瑪麗蘇。</br> 夏玉雪所謂的未來，只不過是另一個空想罷了。</br> 但是依舊，她還是無法將視線從那個人影上挪開。</br> 空想……誰說不是呢？夏玉雪一直都是一個殺手，即便從此不再殺人，即便真的能活過今天，過去的陰影也會始終纏繞著她，她永遠都不可能實現(xiàn)那樣理想的未來的。</br> 但是依舊愿意去相信，去嘗試。</br> 我……青鸞想著，思緒開始發(fā)散，或許，我也可以……</br> 就像種下一粒種子，播散出未來。或許，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發(fā)芽，在等待中煎熬耐心，又或許，永遠也不會發(fā)芽，只是白白浪費時間和情緒而已。發(fā)芽之后，又會怎樣，會長成什么模樣？未來的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已知的過往，卻始終伴隨。</br> 但是，依舊，真正的問題是，自己有沒有勇氣，去播種下那一顆未知的種子。</br> 身邊的響動吸引了她，是那匹叫一條的馬，那匹擁有青鸞過去姓名的馬，正在那里不安地踱步，發(fā)現(xiàn)她看著自己，便也同樣對視。</br> 一條，我有勇氣，去幻想一個未來嗎？那個未來，沒有唐鳳，沒有愛，也許會充滿痛苦，充滿黑暗，讓人難過，讓人絕望。我是否愿意，去面對這樣的未來</br> 青鸞看著馬，在心中默默地問，像是問它，更像是在問自己。</br> 自己，真的愿意嗎？</br> 答案……也只有自己才知曉。</br> 她在人群中穿梭，手中的軟劍舞動。她小心地選擇攻擊的方式，只是不想打破，自己定下的承諾，自己期許的未來。</br> 她感到疲勞，感到疼痛，感到倦乏。她受了傷，她即將死去，她開始覺得，那個夢想的未來離自己越來越遠。</br> 但是依舊，她不會放棄。</br> 眼前開始模糊，手臂已經(jīng)麻木，全身上下，布滿傷痕，鮮血流淌。體力開始不支，腳步開始踉蹌，她的琴，不在身旁。</br> 可是，未來的夢，反而越來越清晰。</br> 那一片野草，秋末時節(jié)，開始變黃，金燦燦的……</br> 和煦的秋風吹起一層層金黃色的波浪，晴空，萬里無云，碧藍的天……</br> 遠處的山丘起伏……</br> 在那野草地中穿行，朝自己而來的，是怎樣的一個人……</br> 那個，青色的，身影</br> 騎著一匹馬駒，七弦琴，就掛在鞍韉一側(cè)</br> 那人一只手中，握著長長的，新月般弧線的太刀</br> 只有四只手指</br> 朝自己伸出的另一只手，同樣，也只有四只手指</br> 緊緊握住</br> 她的雙腳離開地面</br> 坐到鞍上</br> 她終于可以放松了，閉上雙眼，向前，傾伏在她的脊背上</br> 感覺，很溫暖</br> 手中的軟劍，掉落</br> 她的手指，觸碰到一根琴弦</br> 響起若有若無的琴音……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