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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云棲池向前走了兩步, 望著眼前的華卿,“嫦婳, 我是來找你的。”
    從天外天回來后, 他便一直在找她,只是這么多年以來,他一直未能找到她, 直到前些年她祭出一個分.身出來,他才稍微找出一點關于她的線索來。
    他從前從未想過有一天, 她會將自己弄成這番樣子。
    怪不得自己總是找她不到。
    華卿覺得有些好笑,搖了搖頭,問云棲池:“來找我做什么?帝君陛下不是修了無情道的嗎?怎么了?如今您別跟我說, 您又不修無情道了?”
    云棲池沉默了片刻, 他對華卿說:“我從沒有修過無情道。”
    華卿聽了云棲池這話臉上也沒有露出任何驚訝的表情來, 他到底修的什么道,有沒有修過無情道?華卿作為那時他身邊最親近的人, 怎么可能不知道?
    而且她多少也了解云棲池的性子, 他絕不可能突然之間為了帝君之位就修了無情道。
    所以當年她大概能夠猜到他在天上是遇見什么十分棘手甚至可能會丟了性命的事,不想她跟著一起上去送死, 便壓制了她的修為, 可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從來沒有問過自己需不需要他這樣做?從來沒有問過自己想要什么?
    他就那么擅自地, 為她做了決定。
    她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好,可她并沒有真的因為他這樣做而好過一點點。
    她在修仙界熬了那么多年,瘋了那多年,直到聽說仙界多了一位名叫云棲池的帝君, 方才清醒了一些,從此后她便化名華卿,再也沒有用過蕭嫦婳這個名字。
    她知道他或許找自己,可她真的……不知該如何見他。
    云棲池開口想要同華卿解釋:“當年我飛升到仙界去,天外天——”
    華卿直接打斷了他的話,反問道:“當年怎么樣呢?當年或許是你怕我與你一同到了仙界后,看到你道銷身隕,無法承受,便與你一同共赴了黃泉,或許你是想讓我以為你與燕音在仙界過得很好,讓我可以在修仙界安安心心過完一輩子,所以你就騙我說你修了無情道,有了治燕音的辦法,就帶著他一起去了仙界,是這樣嗎?”
    云棲池站在原地,耳邊只剩下華卿的這些話,她說的沒錯,自己當時的確是這么想的。
    華卿冷笑了一聲,她眼中好像閃過一點水光,但是再看的時候便已經沒有了,她一字一字地問他:“云棲池,你覺得我一個人被你扔在修仙界,就比看著你帶著燕音道銷身隕,好過一些是嗎?”
    華卿定定地看著面前的這個人,聲音比之剛才多了幾分沙啞,她又灌了自己一杯茶,盡量使自己的看起來還算平靜,她問云棲池:“你有問過我想要什么嗎?”
    云棲池動了動唇,他有很多話想要同她解釋,可如今這些解釋都變得蒼白無力,他沉默了良久,又往前走了兩步,在華卿的面前蹲下了身,仰頭看著華卿。
    她好像要哭了,他知道自己這一出現準會讓她傷心,現在果然是這樣了,他心中也難受得厲害,像是有人拿了一柄長劍,直接插進了他的胸膛里。
    房間里昏暗的燭光搖曳著,兩個人的影子投在一旁淺色的帳子上,又穿過帳子,在地面上留了少許,外面忽起了一陣風,刮得窗欞嘩啦嘩啦地響了一陣,他看了她這樣久,最后只能說出一句:“對不起,婳兒,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只是自以為是地用他自己的方式保護著華卿,他以為這樣很好,他卻不知道她在自己不在的日子里過得有多么難過,也不知道那些年她究竟是如何走過來的。
    他有多久沒有這樣叫過自己婳兒了,最后一聲又是在什么時候,華卿已經是記不清了。
    華卿低頭望向他,她嘆了一聲,對云棲池說:“你現在來跟我說對不起有什么用呢?”
    云棲池聲音中好像添了幾分哽咽,他的右手扶著華卿椅子上的扶手,手背上青筋凸起,身體稍稍前傾了一些,“我知道我晚了許多年,對不起,婳兒,我沒能早點找到你,我那時候……那時候只想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若那時我羽化,沒有人再能守得住優缽羅境,到時燕音身上毒發,必然要隨著我一起……”
    他握著扶手的那只手微微有些顫抖,“我不想你親眼看著我們一個一個離你而去,不想你承受這樣的痛苦,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我與燕音不在了,你必然不會再活下去,你那時還那樣年輕,又那樣漂亮,你應該還有更好更好的以后,我想你活下去……過去的很多時候我總想著,若是那時候我真身隕在天外天,我寧愿你永遠這么恨著我。”
    華卿有些動容,可隨即她便低著頭嗤嗤笑了起來,她笑得整個人都抖了起來,這笑聲聽起來凄慘又悲涼,過了很久才止住,她反問云棲池:“你知道我的性子?所以你就覺得,你用那樣的借口帶著燕音一起去了仙界,我就能忘記你?以后還能像是什么都不曾發生過一般在修仙界過完剩下的半生?甚至還能再找到一個喜歡的人,是也不是?”
    云棲池被問住,他恍然間發覺,他帶著燕音離開后的那些日子,華卿比他想象中過得還要難過。
    他當年,究竟是怎么舍得她這樣難過呢?
    第一次,那悔意如同冰冷的潮水向著他涌來,將他從頭到腳徹底淹沒,胸口上像是壓了一塊巨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當年他走后,他的嫦婳究竟是怎么過來的?
    他抬起一只手,想要碰一碰她的臉頰,只是那手好像是千鈞之重,停在半空中再也抬不起來。
    他的嫦婳啊……
    “我走之后,你那時……”你那時怎么樣呢?
    這話他只說了一半,就再也問不出來了。
    他雖是只說了半句,華卿卻知道他要問她什么。
    當年云棲池離開以后,她整個人都陷入瘋魔中,渾渾噩噩過了好長一段日子,總覺得云棲池和燕音是不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某個地方,某個時候,已經不在了,那她現在這般活著,又是為了什么呢?
    她就這樣過了一日又一日,她以為那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好像足夠讓滄海變作桑田,只是如今再回想起來,那時間其實也不是很長。
    只是她那樣難過的時候,他為什么沒有回來?
    那個時候,她曾無數次想著若有一日,讓她再見到云棲池,定要讓他嘗一嘗這樣的滋味,讓他嘗一嘗所愛之人扔下你后生死不知的滋味。
    只可惜她修為不夠,做不到像云棲池當年所做的那一切。
    華卿覺得有些累了,她再向后仰了一些,將自己與云棲池之間的距離又拉開了許多,她說:“云棲池,你走吧,回你仙界去吧,我現在這樣也很好,你就當做我已經忘了你吧”,她的聲音中夾雜著淺淺的嘆息。
    云棲池也不想他的嫦婳再難過了,不過卻也明白,他若此時真回了仙界,恐怕他與嫦婳,這一生,都再無任何的可能了。
    他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依舊是蹲在地上,仰頭看著華卿,華卿與他對視了一會兒,時光好像又回到了從前某一日,他仍舊是從前的模樣,什么也沒有變過。
    然而時間明明已經過了這么久了。
    他曾與那位城主一樣,一身白衣從天而降,救她出水火,她以為她是天上的仙人。
    他最后,果然也真的成了天上的仙人。
    可最后,也是他又推她進了另一番痛苦的境地當中。
    華卿的喉嚨動了動,她轉過頭去,移開了目光,看著桌旁搖曳的燭火,香爐中的白果香已經燃盡了,房間內只剩下了一點殘香。
    她腦中有些昏沉,不知道還能與云棲池說些什么。
    他這樣突然來到她身邊,其實也不算是突然,畢竟他已經隱瞞身份在她身邊待了很久了。
    既然選擇以這樣的方式回到她的身邊來,那為什么不一直瞞下去。
    她如今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在清柘峰上與他提的那一句,見見他喜歡的姑娘了。
    可若是不問,她心中又必然要懷疑,恐怕到時候整天猜來猜去,同樣也不會好過。
    等著華卿又喝了一杯茶水,云棲池終于再一次開了口,他問華卿:“婳兒,你現在過得好嗎?”
    華卿怔了一下,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有些迷離。
    她現在過得好嗎?
    這是這么多年以來,第一次有人問他這樣的問題。
    她其實也不曉得這樣好或者不好,但總歸是比云棲池走的那些年生死不知的時候,要好過一些。
    她想了想,告訴云棲池說:“挺好的。”
    云棲池卻覺得她過得并不是很好,曾經她與很多的姑娘一樣,喜歡美食、華服、好看的珠寶首飾,于是他恨不得把天下間的寶貝全部都堆到她的身上。
    如今她卻什么都不要了。
    “嫦婳,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
    華卿看著他的眼睛,過了許久,她抬起手將他垂到額前的發絲往后攏了攏,而后平靜道:“若是將來有一日,天外天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再出了事,你是不是還要像從前那樣,扔下我了?”
    云棲池搖著頭,“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嫦婳。”
    華卿笑了出來,她也搖了搖頭:“可我不信啊,師父。”
    云棲池渾身一震,這是他見了華卿到現在,她第一次開口叫他師父,只是這聲師父,只聽得他更加難過。
    “回去吧,回去吧,師父,”華卿低垂著眸子,她的聲音低低的,她對他說,“我也不想恨你,我只是有點怕了,我不想再被扔下了。”
    云棲池仿佛在這一瞬間被風化成了一塊雕塑,他立在這里,被風吹日曬,被萬箭穿心,該血盡而死。
    他張開口,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樓下大堂好像某一瞬間又恢復之前的吵鬧,只是他并未注意到這一瞬間究竟是在什么時候。
    他的嫦婳可能永遠都不會再相信他了,他有些悲哀的這樣想到。
    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如今在這里恐怕也只會讓華卿更加傷心了,云棲池松開握著扶手的那只手,上面印著他深深的指印,他緩緩起身,低頭望著華卿,眸光中帶著說不盡的溫柔繾綣,像是從前一樣。
    “我先走了,你好好……好好休息,不要難過了。”
    他知他如今說這話無甚用處,只是他對她也沒有其他的法子了。
    云棲池從華卿的房間中離開,將門輕輕掩上,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中。
    房間中,紗罩中的燭火微微搖晃著,他的影子投在另一側的屏風上,他望著那盞燈火,想著那些年華卿究竟是怎樣過來的?
    華卿不愿意說,他總要想個其他法子知道的。
    他從天外天回來后便開始在修仙界尋找華卿,他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她,想著她或許已經不在,或許她另外又有了其他喜歡的人,每每想到這些,他只覺得一顆心都要碎了。
    如今他找到她了,這些事都沒有發生,對他來說應該是一種幸運,可他現在只為他的嫦婳覺得悲傷。
    他倒是寧愿她已經忘了自己,開始一段新的、快樂的生活。
    而不是像如今這樣,孤孤單單過了這么久。
    他的嫦婳啊……
    他當年,究竟怎么狠得下心就那樣扔下她呢?
    窗外,幾縷浮云隨著風緩緩而來,遮住了半面月亮,洛川中依舊還是往日那般繁華的盛景。
    云棲池走后,華卿在桌旁又坐了好長的時間,她抬著頭,目光卻不知道是落在什么地方。
    很久以后,長長的嘆息聲在房間內緩緩蕩開,她起身走到床邊,躺了上去,卻沒有半分睡意。
    今日他這樣出現在她的面前,就好像是有人提著一把重錘,在她百會穴上重重敲了一下。
    從前她以為,即便有一日他會回來,她也會是心如止水的模樣,如今看來,還是差了一點道行。
    她閉上眼睛,想著從前那些時候她一日一日地長大,長成最好看的模樣。
    然后在她情竇初開的時候,愛上自己的師父,她那樣的喜歡著他,喜歡到這天地中萬物都要退到后面去。
    這原本,就是很久遠的故事了。
    有晶瑩的水光順著她的眼角流了下來,一直落在枕頭上面,暈濕出一點深色的痕跡來。
    等到第二日醒來,華卿坐在床上抱著枕頭想了很久,昨天晚上云棲池的話在她耳邊響了一陣兒,她捂著自己的額頭,使勁搖了搖,總算將這些聲音都清理了出去。
    她剛從房間中出來,就看見隔壁房間里的云棲池也推門而出,他恢復成孟懷止的模樣,跟在她身后一起下了樓,好像昨天晚上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華卿看了他半晌,心想他堂堂帝君什么臉皮變得這么厚了。
    不對,從前他的臉皮好像也沒有薄過。
    華卿像往常一樣挑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了下來,看著毫無自覺性在她對面坐下的云棲池,她出聲問道:“你這樣跟在我身邊,還想要什么呢?是你仙界的仙子們不夠你挑選,所以來修仙界找我了?”
    關于這一點,云棲池必須要澄清:“婳兒,我從來沒有想過再找其他人了。”
    華卿恍然間想起了什么,臉色又沉下了幾分,她再沒有說話,只當他這人不存在。
    只是偶爾抬頭,看到云棲池看向自己又有些恍惚,他的目光有些奇怪,某一瞬間,她甚至覺得云棲池好像要哭出來了。
    可這人怎么可能會哭呢?
    紅雪從樓上下來,她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屋子的門好像被人給鎖了起來,她在屋里叫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人搭理她,后來用力撞門,竟然也沒把門給撞開,直到今天早上她一覺醒來才終于推開了門。
    她直接在華卿的身邊坐下來,張著嘴打了個哈欠,然后對華卿抱怨說:“昨天晚上我可能是被人給暗算了。”
    華卿聽到這話果然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見她的臉上并沒有任何傷口,問她:“怎么了?”
    “昨天晚上我本來是想找你說點事情的,結果莫名其妙的就被困在了房間里面,我今天去問小二,他們說他們昨天那時候也完全沒有聽到我在叫門,他奶奶的肯定是有人暗算老子了。”
    云棲池手中慢悠悠地撥弄著碗中的勺子,迎上紅雪的目光也毫不心虛,并且深切地覺得昨天那時在她門前下了一道禁制是正確的決定。
    華卿抬頭看他的時候,便知道昨天紅雪門外的異常多半是他搞出來的,他忽然間想起昨天云棲池跟在自己身邊曾有兩次想要開口說些什么,但是都被紅雪給打斷。
    她有些想笑,不過唇角稍揚起一點,便收了回去。
    桌上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外面街道上人來人外,小販們已經叫賣起來。
    “你們兩個……”紅雪看了看華卿,又看了看云棲池,疑惑道,“今天看起來怎么都怪怪的?”
    她摸了摸鼻子,可華卿與云棲池誰也沒有說話,等了會兒,還不見這兩人開口,她追問了一句:“你們……怎么都不說話?”
    “你們這個樣子我有點害怕。”
    華卿淡淡說了一句:“沒事。”
    有些事她沒有辦法與紅雪解釋清楚,要讓她把云棲池當成孟懷止來看待,那是完全做不到的,她現在沒有拿起一把笤帚將云棲池趕出去,都已經是念著當年他的恩情,給他的面子了。
    還有,這番回去后,她若是跟掌門說,她將孟懷止也給逐出師門了,掌門必定要問她是什么原因。
    她若是告訴他實話,孟懷止就是仙界的那位帝君陛下,掌門要么不會信,要么估計能當即把他的掌門之位都給讓出去。
    華卿心中默默嘆氣,放下手中的勺子,再也吃不下了。
    被他們兩人之間的詭異氛圍影響,紅雪早上也沒怎么吃東西,她小心開口向華卿問:“那個……我們還找嘻嘻山人嗎?”
    華卿點點頭:“找的。”
    紅雪抿了抿唇,勸他們兩個道:“你們兩個有什么矛盾直接說開就好了啊,不要這么不說話,看起來很嚇人的。”
    “沒事的,跟你沒關系。”
    紅雪一點也不相信華卿這話,她雖然對人情世故知道的不多,但是對面這兩人的表情看起來如何也不像是沒事的。
    她唉聲嘆氣了一會兒,見自己的勸說沒有任何用處,又問華卿:“我們等會兒要去哪兒啊?”
    華卿道:“伍章書坊。”
    “還去那里呀?”紅雪又唉聲嘆氣了一番。
    華卿嗯了一聲,從桌旁起身,也沒有理會對面的云棲池,帶著紅雪往客棧外面走去,與她解釋說:“過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嘻嘻山人的線索。”
    紅雪對書坊這個地方實在是敬謝不敏,她想了想,問華卿:“那我可以還去戲園子看戲嗎?”
    “可以啊。”
    紅雪瞬間又樂了起來,抱著華卿的胳膊,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很有她原形時候的那般氣勢。
    今日在伍章書坊外面迎接華卿的仍然是之前的那個小童,見到華卿來了,眼前一亮,立刻向華卿推薦其嘻嘻山人的新書來,而且全是簽名版的。
    華卿恍惚中覺得自己像個冤大頭,在付錢的時候她注意了小童的右手,目光停了一下。
    云棲池則是一直默默無聲的跟在她的后邊,從客棧離開后就沒有說話,像是華卿的一道影子。
    他在想另外一樁事情,過幾日便是洛川城的祭神大典,這祭神大典是為了祭祀花神的,到時花神殿將會被打開。
    傳說中,在花神殿中有一銅鑒,修為足夠高深的修士,可在這面銅鏡上,看到這世間曾發生過的一切過往。
    他總要知道,他不在時,嫦婳究竟是怎樣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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