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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往事如煙

    入夜的時分,白城里落了很大一場雪。</br>  絲廠大院的老人們都說這么大的雪不常見。</br>  陸柏良就是在這樣一個雪夜里,被陸文琢從雪地里抱了回來。</br>  陸文琢那年六十,眼睛瞎得只能堪堪見到模糊的光影,別的一概看不清。</br>  他從按摩館里顫巍巍出來后,已經(jīng)是深夜,雪地里依舊是明晃晃一片。</br>  ——除了那一聲一聲啼哭的嬰兒。</br>  他嘆氣,站在邊上等了很久,也沒等到這孩子的家里人。</br>  到最后,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他無奈,怕孩子凍死,只有抱起那襁褓中的孩子往回走。</br>  這是一九□□年的白城,落后,灰暗,貧窮,收養(yǎng)一個孩子,再容易不過。</br>  陸文琢拄著拐杖,雪地里留下一個一個深淺的腳印。</br>  “找誰不好,找我……跟了老頭子,以后有的你苦頭吃哦。”</br>  絲廠大院是個很神奇的地方,這里住的都是以前絲廠的女工,她們大多是從農村來打工的,白城已經(jīng)很窮了,絲廠大院里住著白城最窮的人們。</br>  陸文琢給這雪地里撿來的孩子取名叫柏良。</br>  柏,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br>  他希望這個孩子,一生正直,端良恭謹。</br>  那一年,院里還有另外一個孩子出生,是油漆工周家的孩子,周家夫婦都是老實人,他們沒文化,拎著五個煮熟了的紅雞蛋找到陸文琢,想拜托這位傳說中念過大學的老瞎子給孩子取個名字。</br>  陸文琢問了孩子的八字,他的唇抿成一條線,沉吟道:“日坐偏印,這孩子的命格,日后怕是性格執(zhí)拗,容易劍走偏鋒。”</br>  “就叫子覺吧。”</br>  “希望他日后心胸里能多幾分覺悟。”</br>  周家夫婦抱著孩子往回走了,陸文琢把土雞蛋剝了。一點一點塞給陸柏良吃。</br>  后來陸柏良大些了,計劃著要和周子絕上幼兒園的時候,陸文琢才知道,戶口登記處的人,把“子覺”登記成了“子絕”。</br>  陸文琢嘆口氣,沒再說什么。</br>  陸柏良和周子絕三歲的時候,周思柔出生了。</br>  小姑娘生下來一雙大眼睛,據(jù)周媽說,姑娘和陸文琢最親近。陸文琢看不到,光聽小姑娘咯咯的笑聲,也知道那是個活潑的孩子。</br>  陸文琢說:“好孩子,別求多了,簡簡單單的,就叫思柔就好了。”</br>  就這樣,周思柔,周子絕,陸柏良,他們三個人就這樣在落魄,灰白,空曠的絲廠大院里長大了。</br>  陸家家里窮,除了一張竹篾床,兩張竹板凳,別的也沒了。</br>  但陸文琢每天晚上都會抱著小柏良,教他背千字文,背三字經(jīng),背幼學瓊林,這些都是陸文琢倒背如流的篇章,是他小時候的開蒙書籍。</br>  有時候被背著背著,陸文琢還會抱著陸柏良給他講私塾先生的故事:“我的先生,是前清的舉人老爺,那個戒尺,有你手背這么厚,背錯一個字,他就打十下,你還敢不用功?”</br>  后來陸柏良長大了,念小學了,書上那些古詩詞,他早就倒背如流了,老師講李杜,他問陸文琢,爺爺最喜歡的詩人是哪位,陸文琢摸著陸柏良的頭說:“張岱。”</br>  那時候陸柏良在讀張岱的湖心亭賞雪。</br>  他以為陸文琢是愛這個人的孤獨。</br>  陸文琢喜歡拉二胡,陸柏良也不知道他哪里學的,陸文琢說:“瞎子天生都會拉二胡。”</br>  小時候陸柏良還真的信了,大些了,他才知道瞎子不是天生就會拉二胡,陸文琢也不是天生的瞎子。</br>  他出生在浙江的富庶之家,家里獨子,小時候就能一目十行,家里請了十里八鄉(xiāng)最出名的私塾老師給他上課,后來還考上了那個年代的首大。</br>  陸柏良小學五年級時,陸文琢的身體就不行了,七十歲的老人了,連盲人按摩店都不收他了,說是沒有力氣,又老又瞎,容易把客人嚇跑。那年他們就只靠低保生存了。</br>  陸柏良是在跟著方言味兒極濃的老師磕磕巴巴學音標,陸文琢聽到后,嘆了口氣,才啞著聲,吐出一口流利的英語,一句一句給陸柏良糾音。</br>  直到多年后,陸柏良回到沈家,沈家請來的昂貴私教連連驚嘆于這個從窮鄉(xiāng)僻壤里出來的私生子竟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腔時,陸柏良才意識到陸文琢究竟對自己這一生產生了多大的影響。</br>  陸柏良初一的時候,陸文琢已經(jīng)徹底老了,他連二胡都快拉不動了。他們家里沒有錢了,陸文琢的低保金已經(jīng)不夠他們的生活費了。</br>  周思柔和周子絕家里也沒錢,他們的父親因為常年去工地刷油漆,患上了塵肺,每個月的病錢比水流得還快。但總比陸柏良家里好,他們總能吃得上飯。</br>  他們家里有什么饅頭,菜餃子,周思柔就會端一碗端到陸家來。</br>  每次來的時候,周思柔還會帶一些鉛筆和新本子放到陸家的小破窗戶上。</br>  “沒事呀,陸柏良,我上課一點兒也不認真,給你比給我有用多啦!”</br>  周子絕聽到了就會敲一下自己這個傻妹妹的頭:“人家那么聰明,做數(shù)學題全靠心算,又不用草稿,你以為要像你這樣一道題算幾大頁。”</br>  于是他從背后拿出一個嶄新的文具盒,遞到陸柏良跟前。</br>  陸柏良的文具盒是陸文琢五年前還在按摩店時帶回來的,那是一個客人的女兒不要的,鐵皮的,上面還有金黃色的花蝴蝶,用了這么多年,早就生了銹,原本娘里娘氣的油漆圖案都花掉了,剩下斑駁的紅銹露出來,滑稽又可憐。</br>  “我不喜歡周杰倫,你拿去用吧。”周子絕有些別扭地把盒子塞到他桌上。他不擅長煽情,這一年周杰倫的《安靜》火遍大江南北,都姓周,他怎么會不喜歡周杰倫呢。</br>  陸柏良沒有辜負他們的好意,默默把那些本子筆和文具盒都收下。</br>  陸柏良十四歲的時候,開始在車行修車補貼家用,他想給陸文琢買雙手套還有那種加絨的毛褲子。</br>  陸文琢年輕的時候遭了太多罪,尤其是那十年里,他被人整瞎了眼睛,腳也跛了。后來一切結束后,家里的老父老母早已去世,他拖著一副殘破的身軀,在全國顛沛流離,被騙過,也被辱過,到底還是誤了一生,臨到老了,渾身上下到處都痛。</br>  陸柏良有時候夜里趕作業(yè),聽到陸文琢喊“冷”,他的心都會抽得隱隱作痛。</br>  車行的老板人很好,陸柏良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就去打零活兒。</br>  斷斷續(xù)續(xù)的,他也攢了一些錢,家里能吃上幾頓肉了。</br>  十五歲那年,白城下了好大的雪,陸文琢拉著陸柏良的手說:“這雪,就跟我抱你回來的那年一樣大。”</br>  “給你取名字,叫柏,就是要你一生,行得正、坐得直。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這一輩子我最欣慰的就是在那幾年里,我沒做過一件昧良心的事。”</br>  “要是你真的是我的孫子,不對,應該說是兒子,我沒有兒子,我想有個兒子。要是你是我陸家親生的就好了。”</br>  “我?guī)闳タ次覀冴懠业募t木門,帶你去見我的老師,全唐詩,他都會用歌唱出來,還有我祖母的那根宮里娘娘賞下來的點翠簪子,如果還在的話,我就把它傳給你,以后給咱們兒媳婦帶。”</br>  “真是想啊,想回浙江,哪怕再被我老師用戒尺打一頓也好……”</br>  ……</br>  大雪落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停。</br>  陸柏良跪在老瞎子的床前,替他把被子蓋好。</br>  陸柏良握著老瞎子的手,問他:“褲子暖不暖和?”</br>  沒有人回答。</br>  “明天就是冬至了,我打算結了這個月的工資,就給你取買一床鵝絨被子,我聽說那個蓋在上面,又軟又暖和。”</br>  沒有人回答他。</br>  陸柏良看著眼前已經(jīng)徹底離開的老人,他俯下身子,輕輕地抱住他。</br>  窗外的雪停了,晴光一片。</br>  他低低地喊了聲:“父親。”</br>  *</br>  陸文琢下葬的那天,雪化了,特別特別冷。</br>  陸文琢的墳只是一個小土包,他們沒錢給他立碑。但是在陸文琢不遠處的墓上,清清楚楚刻了一長串墓志銘。</br>  陸柏良看了眼,他想,要是陸文琢也有個好點的碑就好了。</br>  但,也就是在這個想法劃過的一瞬間——</br>  他忽然就明白了,為什么陸文琢會說,他最愛的詩人是張岱了。</br>  暮年垂垂的張岱,寫過一篇《自為墓志銘》,他寫:</br>  “余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br>  陸柏良那天沒哭,周子絕也沒有,只有周思柔,喊著“陸爺爺”哭成了淚人。</br>  陸柏良像往常一樣去白天上課,夜里去修車,他依舊是老師家長眼中的三好學生。</br>  周子絕和周思柔都以為他已經(jīng)在慢慢消化這些悲傷。</br>  直到陸文琢頭七那天晚上的時候——</br>  周子絕在陸柏良的校服上,聞到了淡淡的煙味。</br>  他震驚地看著陸柏良。</br>  陸柏良頭也沒有抬:“就這一次,以后不會了。”</br>  他說到做到,往后的一輩子,除了那次在遙遠空曠的西北,得知阮胭退學后,他和鄰居夜談喝酒時,燃了一根。</br>  再沒碰過。</br>  他們跪著給陸文琢燒紙的時候,周子絕問他:“以后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br>  陸柏良沒回答,他反問周子絕:“你呢?”</br>  月光下,周子絕神情有些動容:“我想當攝影師,或者導演,那些色彩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br>  “挺好的。”陸柏良說。</br>  周子絕問周思柔:“你以后想成為什么樣的人?”</br>  周思柔拖著下巴,超小聲超小聲地捂著嘴巴,聲音從指縫里漏出來:“我想,想成為陸柏良喜歡的人。”</br>  周子絕給了她一個大白眼。</br>  他問陸柏良:“你呢?”</br>  陸柏良說:“一個好人。”</br>  像陸文琢這十幾年來所教育他的那樣。</br>  一個很好很好的人。m.w.com,請牢記:,.,,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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