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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 番外二8

    覓隱一夜驚變,隨著蘇氏父子相繼身亡,西朔山的那樁相戕的舊事的來龍去脈,終于昭告了天下,在坊間引起了一片震蕩與嘩然。人們未必能窺見其中的暗涌,不過,這不妨礙他們拍手稱快——畢竟,失人心者,失其民也。蘇渭仗著有個爹在頭頂罩著,荒淫擄掠、胡作非為了那么多年,人們時刻都在擔心自家的女眷被他盯上,早就積了滿肚子的怨言了。
    試問在他爹還活著的時候,這小子就這么猖狂了。若干年后,唯一能管束他的人不在了,他豈不是會更加無法無天、為所欲為了?
    好在,今天終于有人把這個禍害收拾掉了,消息一傳開,坊間普天同慶。玄衣的作風沒有蘇氏父子高調(diào),但是風評一向很好。成王敗寇,由他來坐那個位置,主宰這片幻象河山,是最讓人放心的、眾望所歸的結(jié)局了。
    不到三天時間,覓隱的禍亂就平息了下來。曾效命于蘇因的人在了解前因后果以后,都放下了武器歸順。玄衣出面,果決地遣散了所有被囚禁在蘇氏父子后宮中的女人。
    這一切都完了后,出乎眾人的預料,玄衣沒有順勢登頂,而是決定離開這里。
    環(huán)境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動,陌生的人在行宮進進出出……這一切,都瞞不住蘇棠的耳朵。玄衣也從未打算以蘇棠年紀小為由欺騙他。在某一天的午后,他就平靜而不偏頗地將這件事的仇起緣滅都告知了蘇棠,沒有故意美化或丑化誰。
    蘇棠怔怔地聽完,張了張嘴巴,大概想說點什么,可舌頭最先嘗到的卻是咸味的液體。
    雖然一直怨恨著在母親落難時選擇了袖手旁觀的父親、一直痛恨著他同父異母的兄長,但他的年紀還是太小了,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消化事實。
    玄衣直視著他:“你應該還記得你娘親的故鄉(xiāng)在什么地方。如果你不想待在覓隱,我會將你送回到那里。當然,如果你想留下來,我也會讓我父親的好友照看你。是去是留,但憑你意。”
    一碼歸一碼,蘇棠的身上是流著蘇因的血,可玄衣始終沒有將仇恨移情到他的身上。
    魔族人不會讓一個人魔混血兒去接任蘇因的位置,所以,就算蘇棠留下來,也不會被推上風口浪尖。再加上,玄衣是秘密地將蘇因的元丹交給他的,沒人會把主意打到這個孩子身上。
    蘇棠捏緊了拳頭:“我……”
    玄衣抬手,想摸摸這個粘人又孤單的弟弟的腦袋,最終,還是落在了孩子瘦削的肩上。他輕嘆一聲,溫和道:“不用急著回答我,我后天就走了,這兩天你自己考慮一下吧。”
    蘇棠擦干了眼淚,使勁地點了點頭。
    從蘇棠的住所離開,在外面等候的簡禾沒了人影。玄衣一愣,就聽見了“嗖”的一聲破空聲,有什么東西在后方朝著他的肩膀飛來。玄衣眼疾手快地接住了,發(fā)現(xiàn)是一顆果子:“……”
    “你背后是長了眼睛嗎?這都能接住。”簡禾嘻嘻一笑,沿著樹干滑到了地上,袖子里已經(jīng)裝了十多個圓滾滾的果子了。
    她拎出一個最大最圓的,用衣服擦了擦,脆生生地咬了一口,含含糊糊道:“我發(fā)現(xiàn)你們這里總會長些奇怪的果樹。比如這種水果,我在人類的世界就沒見過,怪甜的。”
    “那是當然。”玄衣的口吻不自覺就帶上了幾分驕傲:“這是魔族獨有的水果。”
    什么?這原來是魔族的特產(chǎn)?怪不得她從來沒見過了,因為特殊的東西只能在特殊的環(huán)境生存啊。
    說起來,她還挺好奇,擁有那么多神奇之物的魔族人的故鄉(xiāng)是什么樣子的。據(jù)說,在兩百年前,被封印過的魔界之門發(fā)生過一次松動。仙門宗派及各大世家聯(lián)手將它二度封印以后,就再沒聽過什么風吹草動了。玄衣這一代的魔族人,應該也不知道故鄉(xiāng)長什么樣吧,除非有朝一日魔界大門重開。
    不過這樣的話,九州必將再度掀起一陣腥風血雨。簡禾覺得,自己寧可犧牲一下旺盛的好奇心,也不想在有生之年看到烽煙再起了。
    她的表情變來變?nèi)ィ幌伦优跄樢幌掠滞锵В绿籼裘嫉溃骸澳阍谙胧裁矗俊?br/>     簡禾道:“沒什么,就是在想,你的故鄉(xiāng)是怎么樣的。”
    玄衣的口吻很不以為意:“故鄉(xiāng)?我在九州長大,那一邊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僅此而已。”
    “不過。”玄衣又揚了揚下巴,傲慢道:“覓隱的書房中,應該可以找到相關(guān)的圖卷。你要是感興趣,我也不是不能考慮帶你進去。”
    “好呀!”簡禾拍干凈手,問道:“對了,你剛才和蘇棠談得怎么樣了?他這么小,能接受嗎?”
    “與其讓他今天聽一個流言,明天又聽一個小道消息,還不如開誠布公地和他談談。”玄衣若有所思:“有時候,自以為善意的欺瞞,反而會徒增許多不必要的誤會。”
    簡禾眨了眨眼睛。
    不知為何,她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玄衣似乎有種和孩子打交道的天賦。就算對方年紀很小,他也不會像某些大人一樣,自以為是地去敷衍小孩,而是愿意將小孩當做與自己平等的對象來交流……他以后一定會是個很好的父親吧。
    兩日匆匆而過,出發(fā)那天,在繁花似錦的山谷中,兩人牽著馬,等來了蘇棠的赴約。
    蘇棠的娘親本姓祁,故鄉(xiāng)位于九州汾嬰。祁家當年以織染起家,這兩年家業(yè)迅速擴大,開設的布莊遍及了汾嬰及周邊地區(qū),是汾嬰當之無愧的大財主。進了城門后,根本不用打聽方位就能找到祁宅了。
    還在覓隱時,蘇棠一頭半個月也出不了一次行宮的門,此時看到了繁華的街景,他興奮又好奇。天色已晚,飯館中飄出了勾人的燒雞味,簡禾眼前一亮,拖著一大一小進去了:“什么都沒有喂飽五臟廟重要。”
    仙魔大戰(zhàn)已是古早的歷史,當今世道,入世的魔族人比過往多了很多。這一路,他們偶爾會見到在人類的城鎮(zhèn)中安分守己地生活的魔族人。人們對魔族的厭惡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流于表面了,至少不會沖他們喊“魔狗”之類的稱呼,只不過,態(tài)度依然是躲避而拒絕的。故而,三人選了個邊角位,叫了一只燒雞、架了口小鍋,以及冰鎮(zhèn)的鮮肉、蔬菜。
    蘇棠一坐下就嚷著要去茅廁,簡禾回頭,確定他走遠了,這才在桌子底下輕輕用腳踢了一下玄衣:“萬一待會兒祁家不認蘇棠,或者說些難聽的話,我們怎么辦?”
    玄衣向來十分護短,聞言,語氣一冷:“我稀罕他認?大不了讓蘇棠跟我們走。我看誰敢胡說八道。”
    “是啊……不能丟下他。”簡禾撕下了一只雞腿,搖搖頭:“就怕蘇棠會難過,畢竟是滿懷希望地來的。”
    玄衣嗤笑一聲:“說是親人,其實關(guān)系比陌生人還疏遠……蘇棠拎得清,放心吧。”
    三人飯飽茶足地離開時,天已經(jīng)徹底暗下去了。
    夜幕下,祁家墻內(nèi)燈火通明。玄衣讓簡禾與蘇棠站遠點兒,上前去敲門。祁家的家仆開了道門縫,定睛一看,幽幽的夜霧中,現(xiàn)出了一雙漂亮驚人的赤紅色眼珠。
    家仆驚得幾乎摔在地上:“魔族人?!”
    他手一抖,條件反射就想關(guān)門,請玄衣吃閉門羹,玄衣卻早已有所預料,眼疾手快地用手肘抵住了門。古樸沉重的大門“吱呀——”一聲,僵在了一半,紋絲不動。
    “你急什么。”玄衣輕嘲:“以為關(guān)了這道門,我就進不去了嗎?”
    家仆:“……”
    簡禾:“……”雖然說的是實話,但怎么聽起來怪怪的,像是要踢館一樣啊喂!
    她哭笑不得,拉著近鄉(xiāng)情怯、躊躇不前的蘇棠上了石階,對家仆直截了當?shù)卣f出了蘇棠娘親的名諱,稱是她的朋友。
    乍聽到這個多年沒聽過的名字,家仆也是一呆,反應過來后,他就忙不迭地跑回去通傳了。
    不多時,一對穿著單衣、略有些蒼老的夫婦就互相攙扶著,急切地跑了出來,一看就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連衣服也來不及穿。這個態(tài)度,讓簡禾看到了一絲希望。
    當年,女兒執(zhí)意毀了一樁門當戶對的婚約,要跟魔族人走,祁家老爺與夫人一氣之下就與她斷絕了關(guān)系,鬧得很不愉快。等氣消以后二人才后悔,但已經(jīng)不知往哪里去找女兒了,更沒想到,那就是他們此生最后一次相見。
    祁家夫婦激動地把簡禾三人請進了花廳。聞及女兒過世的噩耗后,祁家夫婦泣不成聲,蘇棠的眼眶也紅了。過了好久才平復了情緒,仔仔細細地把蘇棠拉到面前來看。
    這小豆丁的長相完全隨了娘親,根本無須懷疑他是不是祁家的血脈。因前一個噩耗而起的悲傷,因蘇棠的存在而沖淡了很多。
    簡禾松了口氣,很為蘇棠開心,又悄悄地拽了拽玄衣的袖子,努了努嘴——看來他們可以放心離開了。
    對于一路將蘇棠護送來的簡禾與玄衣,祁家夫婦千恩萬謝,得知他們此行沒有確切目的地,便極力邀請他們在汾嬰住一段時間,也可以給蘇棠一個緩沖期。恰好,再過一個月就是蘇棠的生辰,陪他過完這個生辰才走,就最有意義不過了。
    有吃有玩有住還有錢花,簡禾笑瞇瞇地答應了下來,玄衣也沒意見。當晚,家仆手腳很快,收拾出了兩間客房,被褥也用熏香熏過了,比云絮還軟。簡禾暢快淋漓地泡了個熱水澡,早早把自己摔在了床上,結(jié)果后半夜了都沒有睡意,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坐了起來。
    這可真是見鬼了。這一個多月來,他們住的客棧雖說挺不錯,但是環(huán)境遠遠不能和祁家這里比較。怎么之前睡得那么香,來到舒服的地方反而就睡不著了?
    簡禾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是太安靜了嗎?有可能。在覓隱時,她一直是聽著玄衣平穩(wěn)的呼吸聲入睡的。也有可能是枕頭不合適,她習慣了被裹成蠶蛹的睡法,一下子沒了束縛,真的不習慣。
    簡禾:“……”
    她痛苦地一抱頭——難道她今后沒了玄衣就睡不好了嗎?可是,沒有名正言順的關(guān)系,誰會天天睡一起啊……
    翌日,祁家很貼心地給玄衣準備了魔族人才吃的東西。
    祁家老爺一大早就去布莊了,祁夫人想多了解自己的孫子,在飯桌上詢問起了蘇棠小時候的事。看得出她對蘇棠的重視,玄衣對這個老夫人的印象很不錯,態(tài)度也緩和了很多,挑了一些輕松的趣事與她分享。
    簡禾也津津有味地聽著。
    玄衣飲了口豆?jié){,忽然皺了皺眉。簡禾順手將桌子上的白糖取了過來,往他的碗里灑了幾勺,并未察覺到這動作看上去多么默契。祁夫人看在眼里,對他們的關(guān)系也有了些猜測。
    還沒出口詢問,就有個人從外面跨進了花廳。未見其人,已聞其聲:“娘,我回來了。”
    這是個十分年輕的聲音,簡禾訝然回頭。門邊站了一個比她年長一些的白衣少年,眉清目秀的,與祁夫人有八分相似。昨天就聽說了,蘇棠的母親有個親弟弟,叫做祁君元,即是蘇棠的舅舅。昨晚因為布莊的貨出了些問題,他留在了那里處理。看來就是這位了。
    祁君元一眼就看到了蘇棠,好奇道:“娘,這就是姐姐的孩子嗎?”
    祁夫人把蘇棠拉到了身前,高興道:“小棠,這是你舅舅,你娘親的弟弟。”
    蘇棠抿抿唇,小聲道:“舅舅。”
    祁君元揉了揉蘇棠的腦袋,懷念地道:“你和你娘親長得真像。”說完,他才留意到了一直站在邊上的簡禾,忽然一怔,不可置信道:“你……你是封姑娘嗎?”
    在父親也離世后,世上已經(jīng)不會有人再用“封嫵”這個名字稱呼她了。簡禾剛聽見時,還反應不過來。
    難道祁君元以前在弁州見過她?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
    玄衣慢慢地皺起了眉,審視起了這個不知從那個旮旯冒出來的家伙。
    簡禾思來想去,仍記不起這位仁兄是誰,只好道:“我確實是封嫵。請問你……”
    “果然是封嫵姑娘,我就知道沒認錯。”祁君元如釋重負,靦腆地一笑,道:“幾年前的弁州秋宴上,我們有過一面之緣,你不記得我也正常。我那時第一次出席那種場合,在眾目睽睽下摔了個大跤,封姑娘你不但扶了我一把,還給了手帕我擦臉。從那時起,我就一直想與姑娘再見一面,歸還手帕,并當面道謝。”
    簡禾:“……”
    當年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嗎?
    玄衣越聽,眉頭越擰越緊,冷哼一聲。
    可笑至極,一塊手帕有什么好歸還的?此人分明就是念念不忘,才會找這么個俗套的借口來搭話。
    祁家是這兩年才做大的,在秋宴那年,還是名不經(jīng)傳的小商戶。在那種遍地是世家貴公子的場合,祁君元大概只是個灰撲撲的、不起眼的少年。不過,不管家世貴賤,簡禾向來一視同仁。當年的一扶,不過是舉手之勞,轉(zhuǎn)頭就忘了。
    沒想到,他會清晰地記到了現(xiàn)在。
    要是當著他面說自己不記得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思及此,簡禾笑了笑,道:“原來是你啊。”
    祁君元驚喜萬分:“你還記得我?太好了!”
    玄衣:“……”他瞇起眼睛,越發(fā)不爽了。
    聽說他們要在汾嬰待一段時間以后,祁君元的眼睛都亮了。
    簡禾并未婚配,又與玄衣分住兩個房間,很自然地,他就將兩人看待為因蘇棠結(jié)緣的朋友。也許是將這次的重逢當做了天賜的緣分,此后的一段日子,祁君元每日都含蓄而點到即止地向她表達著好感。
    來自于不喜歡的人的殷勤,對她來說從來都不是享受,而是一種負擔。可祁君元到底沒有說什么板上釘釘?shù)脑挘羰情_口拒絕,未免太自作多情。簡禾叫苦不迭,干脆天天和玄衣到汾嬰街上晃,只能盼著蘇棠的生日快來,結(jié)束這不尷不尬的境地。
    當然,再怎么躲,偶爾也會有碰見的時候。
    這天大清早,簡禾在花園里活動身體。
    聽說汾嬰最近來了幾艘藝人的畫舫,長長的堤岸旁,每天都擠滿了圍觀的人。簡禾心血來潮,提議去看。
    魔族人晝伏夜出的作息很難調(diào)過來,雖然玄衣已經(jīng)在慢慢習慣在白天行動了,但是要他清晨就爬起來,也太強人所難了。
    就是那么湊巧,在這個花園里,她與祁君元碰上了面。
    祁君元關(guān)切道:“封姑娘,你的身體好些了嗎?”
    “……”前天,她以身體不舒服為借口婉拒了他一起上街的邀約,簡禾嘗到了大約半秒的尷尬:“挺好的,謝謝關(guān)心。”
    “那就好。對了——”祁君元從袖中取出了一個盒子,笑了笑,道:“封姑娘,你打開看看。”
    簡禾一愣,依言打開,盒中躺了一支造工十分精細的簪子。
    祁家財大氣粗,買這種東西自然不在話下。問題是,只有關(guān)系十分親密的人,譬如姐弟、父女、夫妻、至交好友,才會互送隨身攜帶的飾物。
    “昨日在一個首飾鋪子里看到了它,就覺得很適合封姑娘。要是封姑娘不嫌棄的話……”
    簡禾深吸口氣,正在斟酌語言拒絕,就聽見了身后傳來了一個不悅的聲音:“她不要。”
    祁君元捧著盒子,一臉懵地被留在了原地。
    “玄衣?喂……”簡禾被玄衣拉著,直出了祁府,來到一處沒人的墻邊,才停了下來。
    茂密的綠蘿斑駁在白墻上,燥熱的風拂得影子微微晃動著。玄衣松了手,就背對著她,好半晌都沒說話。
    “你拉我到這里干什么?”簡禾揉著自己的手腕,試探地繞到了他跟前:“你在生氣嗎?”
    玄衣側(cè)過了臉,硬邦邦道:“誰說我生氣了,我只是看不慣他黏黏糊糊的樣子。”
    還說沒生氣,都能看見黑霧從他發(fā)梢處溢出了,口不對心啊口不對心。
    “真的沒生氣?那你怎么不看我呀。”簡禾彎下腰去,非要去看他的表情,突然醍醐灌頂,脫口道:“莫非你在吃醋?!”
    玄衣:“……”
    簡禾興奮地竄到了他面前:“快說快說,是不是在吃醋,讓我高興一下嘛。”
    被說中了心事,玄衣的耳根微紅,嫌棄道:“你是傻子嗎?這有什么好高興的?”
    “當然值得高興啦,吃醋就說明你緊張我,你喜……”簡禾忽然噤聲了,她拽住了玄衣的衣襟,逼近了他:“不對,慢著,你好像還沒親口對我說過那句話!”
    玄衣:“……”
    “不數(shù)不知道,一數(shù)嚇一跳。”簡禾列著他的罪狀:“親也親過了,睡也睡過了,居然連那幾個字都沒說過,太過分了,太狡猾了。”
    “……”玄衣攬著她的手越發(fā)收緊:“就算我沒說出口,你也早就明白了吧?”
    簡禾當然明白。如今在她身體中散發(fā)著光芒的那顆元丹,已經(jīng)是比世上任何語言都珍貴的態(tài)度。可女孩子就愛聽好聽的話,有些時候,還喜歡使壞,以憑借對方為難的程度來判斷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我不明白。”簡禾仰頭,嬌蠻道:“我很笨的。你要是不說出口,我就永遠都不明白。我永遠都不明白,就……”
    話沒說完,她就被人攬進懷中了,下巴抵在了他的身上,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他藏在黑發(fā)下,紅得像是要滴血的耳根。
    玄衣深吸口氣,閉上眼睛,在她耳邊,輕輕而鄭重地說了她最想聽的幾個字,將心意毫無保留地告知給了她。
    ……
    雖然也差不多是那么回事了,但是捅破窗紙后,二人的氣氛明顯不一樣了,偶爾對視一眼,還會傻笑(……),讓旁人覺得無法插入其中。
    祁君元感到十分遺憾,不過,在蘇棠生辰過后,簡禾與玄衣離開汾嬰時,他還親自出來送了行。
    簡禾兌現(xiàn)了她的諾言,與玄衣一同游歷九州,足跡踏過了或風流或蒼茫的群山碧海,甚至南至一望無際的大海、汪洋中的海上仙山,北至偏遠的古戰(zhàn)場,攜手看過大漠的落日與風沙,已經(jīng)無憾了。
    在這幾年里,他們與蘇棠也一直保持著書信聯(lián)系,得知他在祁家過得很好。
    倦鳥知返,漂泊而又自在的日子過多了,總會有想安定的一天。五年后,二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了汾嬰定居,并在此地誕下了第一個孩子,為她取了個小名,叫“小桃子”。
    這個讓人不忍直視的小名是簡禾親自取的——原因是她在孩子發(fā)動前的那個夜里突然很想吃桃子……
    不管她說什么,玄衣都會說面不改色地說“好”,于是就這樣簡單粗暴地定下來了。
    人魔兩族鮮有結(jié)合的例子,所以也沒有先例可以參考。但是,二人幾乎夜夜笙歌(……)的頻率來看,卻到了第五年才懷上第一個孩子,可見跨族結(jié)合,并不容易懷上小孩。
    他們的住所與祁家一個在城北一個在城南,但蘇棠還是會經(jīng)常來找他們玩,逗逗這個小妹妹。
    小桃子一天天長大,可人又活潑,從相貌上來說,她更像簡禾。不過,一雙眼珠倒是遺傳了玄衣的魔族血統(tǒng),是深紅近黑的。
    簡禾原本想著人魔兩族孕育后代比較困難,這輩子大概只會生一個了。誰知道,在小桃子五歲時的某一天,簡禾某天起床晃了晃,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時,她先看到了坐在床頭牽著她手的玄衣,后面站著個花白胡子的大夫,一臉喜色地恭喜她又中獎了。
    一回生,兩回熟,有了第一次的經(jīng)驗,簡禾這一次淡定了很多,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來,轉(zhuǎn)眼間,便是九個月的光陰。
    這天,他們家里迎來了一位客人。
    當年還矮墩墩的蘇棠,如今已出落成了俊秀的小少年。大概是人與人的差別,雖然蘇棠可以化作獸形,可魔族人的血統(tǒng)卻沒有太多地在他外表上顯現(xiàn),眼珠呈現(xiàn)的是清透的茶色。
    相信再過幾年,這又會是一個迷倒汾嬰少女的翩翩小公子了。
    簡禾揚眉:“咦?稀客啊,今天怎么這么早,不用跟先生學功課了嗎?”
    在回歸祁家后,蘇棠并沒有被強迫改姓,由外公外婆親自撫養(yǎng)。對于親姐姐留下的血脈,祁君元也是疼愛得不得了。到了上學的年紀后,祁家請來了先生為蘇棠授課,希望他長大以后,能協(xié)助舅舅管理家業(yè)。
    “這什么難的,我早就寫完了。我給你們帶了東西。”蘇棠串門習慣了,放下了禮物,就毫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了杯茶,開口道:“玄衣哥哥呢?”
    看出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簡禾揶揄道:“他出去買菜了,你有事找他的話,去街角菜攤比較快。”
    “外面這么熱,你還趕我出去,要熱暈我嗎?”蘇棠重重地哼了一聲,這才輕咳了一聲,道:“那……小桃子在不在?”
    簡禾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她還沒說話,屏風后就傳來了一陣歡快的腳步聲。一個小小的女孩一陣風似的撲了出來,興高采烈道:“蘇棠哥哥,我聽到你聲音啦,你又來找我玩了嗎?”
    小丫頭長到了五六歲,臉頰白里透紅,手臂肉墩墩的,正是最可愛的時候,當初的乳名還真的沒取錯。不過這孩子只是表面看著乖巧,實際上,性格和小時候的簡禾像了十足十,小小年紀,就精通了爬樹、掏鳥蛋等亂七八糟的技能。
    “順路來看看你。”蘇棠捏了捏小丫頭的臉,輕描淡寫道:“我家最近修了個新魚池,有很多錦鯉。你要來喂魚么?”
    “喂魚?我想去!”小桃子回頭,期待道:“娘,我可以去嗎?”
    簡禾忍笑,故作猶豫道:“這個嘛……”
    “讓她去吧。”蘇棠牽住了小桃子的手,認真道:“我一定會照顧好妹妹的,今晚把她送回來。”小桃子也挺胸收腹,連連點頭。
    簡禾終于笑了起來,道:“去吧。”
    兩個孩子歡呼一聲,手牽著手走了。小桃子腿短,走得慢,蘇棠嘴上嫌棄,但還是放慢了腳步在遷就她。簡禾覺得真是太有意思了,搖搖頭,回花園去看書了。
    臨盤在即,她最近很容易感到困倦。小桃子離開后,家里只剩下玄衣留下看護她的幾只小魔獸,安靜得很。在花園的吊椅上吹著風看書,不知不覺,她就睡著了。
    不知怎么的,她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在夢中,她看到了玄衣。或者說,是一個與玄衣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穿著她沒見過的一襲煞氣而冷硬的黑衣,靜靜地站在了她面前,似有說不出口的千言萬語,全積攢成了眼底的淚光。這樣的目光,深重得讓她無法承受。
    一縷明艷的鮮血從他的額心流下。一張俊美的臉上,既有淚,又有血,看得簡禾心里一顫,夢就醒了。
    她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夢中的那張臉出現(xiàn)在她眼前,一時之間還有些恍惚:“玄衣?”
    玄衣單膝跪在了吊椅旁,包著她微微發(fā)涼的手搓著,松了口氣,這才輕斥道:“怎么在這種地方睡著了,也不怕著涼。剛才是做噩夢了嗎?怎么喊你都不醒。”
    從畫面上說,這的確是個噩夢。可她也只在夢中驚了一驚。醒來后,就一點也不覺得害怕了,反而覺得十分憂傷。
    “不是噩夢,我是夢見你啦。”簡禾與他十指緊扣,這總能讓她感到很安心。
    一五一十地聽完夢中的情景后,玄衣開玩笑道:“說不定我們前世見過,你夢見的是前世的我。”
    當然,他們都知道這只是戲言。且不說魂絲與投生盤的事兒了,一個人怎么可能兩輩子都長同一張臉?
    “不是前世的你才好。”簡禾望著暮色的天空,喃喃道:“雖然他一句話都沒跟我說,但是總覺得他過得很不開心,額頭還缺了鱗片……我希望前世的你也能開開心心的。”
    玄衣心軟成了水,莞爾道:“嗯。”
    時間晚了,玄衣以路太黑了為由,將她抱回了屋子里。
    簡禾斜睨他,調(diào)侃道:“你說你啊,我又不是第一次懷了,還天天抱來抱去的,你緊張過頭啦。”
    玄衣不以為意。
    她的事,怎么緊張也不會過頭。
    簡禾揪他的頭發(fā):“幾十年后,我們老得滿臉皺紋、滿頭白發(fā),你就抱不動我這個老太婆了。”
    玄衣小心地將她放回床上,坐在床沿,柔聲道:“就算你長滿皺紋和白發(fā)了,在我心里,也還是當年那個小姑娘。”
    簡禾感慨道:“唉,感覺一眨眼,就好多年了。”
    “嗯,當年的你摔斷了腿,還哭著問我‘會不會殘廢’,還記得嗎?”
    “喂!”簡禾牙癢癢,打了他一下:“你就不能記住我一些可愛的事情嗎?就光會記得我哭鼻子啊、耍賴啊那些場景。”
    玄衣笑著問:“哭鼻子,不也是可愛的事嗎?”
    簡禾吶吶。在成親初期,玄衣還是一副經(jīng)不起她逗的模樣,不知不覺,這情況就顛倒了過來。現(xiàn)在經(jīng)常被他鬧到說不出話來的,反倒是自己……風水輪流轉(zhuǎn)啊。
    玄衣掀起了她的裙子:“腳今天酸不酸?”
    懷孕以后,玄衣每天都會以不傷害到她和孩子的方式,給她輕輕揉捏水腫的手足。
    “不酸。可是我腰酸了,快過來。”
    玄衣連忙讓簡禾靠在他身上。
    “說起來,蘇棠剛才來過,又把你女兒拐跑了。”簡禾依偎在玄衣懷里,哈哈笑道:“你信不信,再過十年,他可能會改口叫你岳父了,哈哈哈哈!給你平白升一個輩分。”
    玄衣:“……”
    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歡,岳父看女婿,則是怎么看怎么不順眼——不管對方是否優(yōu)秀。
    這個定律古今通用。故而,明明是十畫都還沒有一撇的事兒,玄衣眉頭一跳,已經(jīng)有點不高興了,輕哼道:“再說吧。”
    想娶他的女兒,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哎,對了,蘇棠今天給我們帶了東西。拿過來看看吧。”
    玄衣百依百順,替她將東西拿了過來。
    蘇棠這孩子還挺有心的,時不時就會送一些小桃子可以用的東西來,比如小撥浪鼓、軟陶玩偶、小骨鐲等……不貴重,但都很有心思。這一次,有個小小的正方形盒子混在里頭,簡禾隨手一開,“咦”了一聲。
    這盒子里放了一對耳環(huán),簡簡單單的款式也可以看出來價格不菲。
    簡禾剛要伸手拿起來,玄衣已經(jīng)一把奪過去了,一本正經(jīng)道:“這個就別戴了,不好看。”
    簡禾:“……”
    蘇棠那孩子肯定不會送這種東西,他又是從祁家過來的,想也知道,這應該是另一個人的禮物。
    “上個月祁君元的孩子不是滿月么?我們還送了禮物過去,那么他夫人托蘇棠回個禮,也不算過分吧。”簡禾盯著玄衣微紅的耳根,笑到打跌:“人家都成親這么久了,孩子都生了,哪里還會惦記我嘛。”
    “那可未必。”玄衣將耳環(huán)拋回了盒子中,打算明天就處理了它,冷哼一聲。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他怎么看那個姓祁的都覺得他賊心不死。
    當然,這些話他不會當著簡禾的面說出來,不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還得不償失。他不愿讓簡禾的心神被閑雜人等占據(jù),她只要想著他一個人就好了。
    這一天注定很不平靜。后半夜,或許是被下午的夢所驚擾了,簡禾的腹部隱隱作痛,孩子提前發(fā)動了。
    上一次也是玄衣親自給她接生的,魔族人的孩子生出來時,形態(tài)會比普通嬰孩更小一點,所以生產(chǎn)也相對容易。天明時分,第二個孩子有驚無險地呱呱墜地,是個小男孩。
    在燭光下,簡禾蜷縮在了被褥中,玄衣仔細溫柔地替她擦掉了汗水。
    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但大概是因為腹中元丹的加持,她的模樣與從前相比,沒什么變化,只除了變得更溫柔了的眉梢眼角。每一次凝視,都會讓他怦然心動。
    十年前,在西朔山封家的獸牢中,她揣著一塊肉,兩股戰(zhàn)戰(zhàn)地闖進了他的生命中。四年后,又猝不及防地在覓隱中重逢。可能從很早前開始,這個人就在他心里種下了一顆種子。生根發(fā)芽,迎風抽枝,占滿了他的心房,再也拔除不掉了。
    玄衣輕輕一笑。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了她今天說的那個奇怪的夢。
    如果魂絲可以不散,如果他們真的有前世,不知道前世的自己是否也愛上過她。若如她所言,夢里那個“前世的他”過得很不開心,那么,他看到今生的結(jié)局后,大概也會為這遲來的、圓滿的結(jié)局感到安慰吧。
    簡禾休息了一會兒,玄衣耐心地一勺勺喂她喝了一碗易消化的粥。小桃子看完弟弟,已經(jīng)先回去睡覺了,簡禾抱著孩子,忽然道:“對了,我們還沒有給他取小名呢!”
    玄衣:“……”
    “叫什么好呢?”簡禾興致勃勃道:“今晚我吃過燒雞,不如就叫他‘小燒雞’好了。”
    玄衣:“…………”
    簡禾的話他一向都說好,不過這個名字,實在是太過一言難盡了。為了兒子的面子著想,玄衣艱難而委婉地反對道:“不了吧。”
    簡禾不服氣道:“有什么不好,小桃子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啊。”
    “唔……”玄衣十分巧妙地道:“我覺得,你還能想到更好的名字。”
    “那行,換一個。我們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來著?”
    玄衣回憶了一下,頓時涌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簡禾道:“我記得了。吃的是田雞,‘小田雞’?”
    玄衣:“……”
    簡禾:“……”
    玄衣失笑道:“怎么都是雞字結(jié)尾的?”
    “我也覺得不好聽。”簡禾也忍不住笑了,連想了好幾個小名,都不滿意,反而慢慢把自己說困了。
    玄衣輕輕地揉捏她的后頸,道:“別想了,先睡一覺吧。”
    簡禾打了個呵欠:“唉,不行……太困了。明天再想好了。”
    “好,明天再想。”玄衣輕輕地拍哄著她的肩,直到她睡著了,才輕輕地在她的眼皮上印下了一吻:“還有很多時間,我會陪你一起想的。”
    確實,這一生還很長。
    二百年前,那段或遭人唾罵、或惹人唏噓的曠世艷情,已隨著長簫御獸的魔族少主身亡而湮滅。
    所幸的是,這一世,無盡的未來里,將不再有錯過和悔恨、遺憾和離別。
    他們會手牽著手,一路走到紅塵的盡頭,迎來又一灣的春水天涯。
    ——玄衣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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