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十八章
　　訪客（一）
　　他也曾經有體弱多病不記事的時候。
　　身為埃及王后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對于母親甚至沒有過多的記憶，王后的音容笑貌在他的大腦中只是一片模糊的泥沼而已。
　　阿赫摩斯王自從妻子過世后沒有另立續取，國王一個人同時充當起了兒子父母親的角色，十數年來未曾言過其中辛勞。
　　他和父親的感情深厚篤定，很多時候不僅僅是父與子，在他尚且年幼就親自教導他的父親于他來說，更有著師友一樣重要的感情。
　　那是一段在他的記憶中很久遠，幾十年前，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發生的事情了。
　　埃及新生兒的死亡率很高，就算生下來不是死胎，能夠成功活到成年也不是件易事。
　　年幼時無法避免的體弱，他依稀記得自己發過可怕的熱癥。在伙伴的時代里或許會稱之為重感冒傷寒或者是急性肺炎——管它是什么病呢？撇開那些麻煩的醫學名詞，那時他全身的確熱度驚人。
　　王宮里的醫師和祭司夜里忙的焦頭爛額。生病的是埃及王室血脈純正的王位繼承人，是身為法老的阿赫摩斯王唯一的獨子，被法老疼愛的王子如果不治而死，罪責哪里是醫師可以擔當的起的呢？
　　但事實上，亞圖姆在那遙遠的記憶中，并沒有聽到父親氣急敗壞的吼叫聲或者遷怒斥責醫師的歇斯底里。
　　他令人尊敬的父親只是安靜，沉默，一語不發的坐在他的床邊。冷靜又莊重，不曾失過半分埃及王家的顏面。父親配合著醫師，顯得那么有耐心又理智，病重的兒子并沒有讓法老偉岸的身影有絲毫的慌亂，阿赫摩斯王看上去那么的沉穩鎮定，太過安定了，就好像現在燒得渾身滾燙的孩子不是他的兒子一樣。
　　是他不在乎兒子的安危與生命嗎？
　　真是可笑的問題，天下哪有父母不視孩子重過自己的生命呢？
　　父親并不是不在意。
　　在那場讓人意識迷離的高燒里，亞圖姆記憶的殘影最深刻的地方就是他父親至始至終握著他的那只手，不是高燒帶來的痛苦，也不是他與重病搏斗的掙扎，就只是阿赫摩斯王握著他的那一只手而已。
　　父親的手掌沒有往日的溫熱，指尖甚至讓人覺得冰涼，但是那只手沒有顫抖，非常的穩妥，夾帶著信任的力量，就那么深深地刻在了亞圖姆幼時的記憶中。
　　阿赫摩斯王對于他能夠戰勝病魔活下來這件事抱著堅定無比的信任。
　　那堅定的力量通過相握的手掌傳給了法老病重的兒子，或許是支撐著亞圖姆最后擊敗高燒最主要的力量也說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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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漆黑的夜晚中翻動了一下身體，整個人伏趴在柔軟的床鋪中，從朦朦朧朧的夢境中漸漸清醒。
　　為什么現在還會回憶起小時候的事呢？
　　坐落在高處的寢宮夜晚總會不歇息的灌進尼羅河清涼的夜風。精致的布料編織成的幔帳因為流風任性的翻滾飄蕩，在地面鋪滿的月光上反復涂寫著靈活的投影。
　　他艷紅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透過床鋪四周垂下的紗幔漫無目的的凝視著那因為夜風翻動著的帷幔，夜里的寢宮很安靜，除了尼羅河清靈細碎翻涌的波浪聲，就是水鐘描寫時間流逝的聲音。
　　這么安靜的話，細碎的嚶嚀聲當然也逃不過亞圖姆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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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亮起的火光晃得孩子下意識的低吭。
　　游戲難受的把自己更小的團成了一團，腦袋埋進了枕頭，孩子喉中泄出的吭氣聲帶著一種抗議不滿的味道。
　　亞圖姆動作輕巧的將手中的燈座放在了床邊，火光帶來的暖色光源下，他看到游戲瘦小的身體整個團在巨大床鋪的一角，孩子雙手緊緊地環抱自己蜷縮著，肩頭時不時的顫抖，似乎在竭力忍耐著什么。
　　扶著床沿在床邊坐下，王子左手沿著枕頭面滑了進去托起了八歲孩子柔嫩的小臉，右手撐在了游戲右肩一側，將孩子整個籠在自己身下。
　　被他托起臉畔的游戲紫色的眼睛無可避免的對上了他的紅瞳，清晰的看到孩子眼角哽著的淚花，他撐在游戲身旁的手臂一頓，右手抬起便觸上了孩子的后背。
　　手掌下的背脊如他所料因為他的觸碰輕輕顫抖，這讓亞圖姆皺眉的瞬間近乎是嘆息的柔聲對游戲道：“讓我看看。”
　　王子的聲音還帶著些許夜里睡夢剛剛清醒的沙啞，安穩低沉的聲音就像是尼羅河沖刷河岸鵝卵石的涓細水花，溫柔而又多情。
　　游戲因為亞圖姆的話微微垂了頭輕輕咬著自己的下唇，纖長的顏睫和軟嫩的鼻尖蹭在亞圖姆的手心，就像是一只委屈撒嬌的貓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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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涼的藥膏涂在熱癢的快要燒起來的后背，強烈的刺激讓游戲光裸的后背狠狠打了個寒顫。
　　手掌下的孩子顫抖幾下就畏縮著想躲開自己涂藥的手，先知先覺的王子一手抬起按住了游戲的肩頭，另一手繼續著涂藥工作的同時，小心的放輕了力道。
　　孩子纖瘦的背脊依舊應激性的時不時打著顫，夜風中晃動著的燈火照出了游戲后背大片通紅的疹塊，范圍大的有些嚇人。亞圖姆一邊把藥膏抹勻，一邊低著頭，紅色的眼睛仔細留意著自己伙伴細微的反應。
　　金色的額發鋪垂在白皙的肩頭，游戲不是很舒服的扭動著肩膀，他抬起頭看著身后為他擦藥的王子，紫色的眼睛顫動總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味道，但孩子只是偷悄悄的瞅了王子一眼，暖色調的火光還來不及在他的眼睛中留下混色的影子，游戲便將腦袋重新埋回了自己的臂彎中。
　　簡直就像野生的小動物一樣。
　　不知是聯想起了什么，王子這邊還在給孩子擦著藥，那邊就忍不住低低的笑出聲來。
　　孩子白嫩的耳朵以一種肉眼可見的方式，抖動了一下后迅速的染上一層羞紅。
　　趴伏在被褥中的游戲總有一種令人心動的乖巧柔弱，亞圖姆的目光凝在游戲身上，艷紅色的眼睛在眼睫的遮掩下，被不斷燃動的燭火浸潤上了悄無聲息的錯落陰影。垂下的紅瞳看著自己手面與孩子的后背對比明顯的膚色差異，不經意間的片刻失神，手指就沿著那纖弱的脊柱游走到孩子微隆的背骨。亞圖姆的紅瞳閃動了一下，似乎在那燭火的動搖中驀然回神，指尖動作攀附摩挲著孩子觸感柔嫩的肩背，王子俯下身，唇齒微張，用干燥柔軟的唇瓣在游戲的耳尖上留下了一個疼愛的親吻。
　　安定平穩的鼻息在耳邊近在咫尺，讓游戲怕癢的縮了縮耳朵，一直埋在臂彎里的腦袋偏轉過來，清亮的紫瞳非常安靜的看著湊近他的王子，他是在王子的紅眼睛里看到了落日嗎？還是看到了世界中最美麗的紅色呢？不是當事人的話，或許很難去談論清楚吧？只是年幼的孩子遵從本嫩的伸出手，白軟的指尖帶著干凈的疑惑，也或許是好奇，難道會是蠱惑嗎？就那樣直接的觸摸上了王子俊挺的眉骨，沿著亞圖姆溫軟下來的眉目逡巡游移，最終停在那雙狹長眼睛的眼角，游戲的手背觸碰到亞圖姆與他如出一轍的金色額發，那鎏金的發絲滑進他的指縫，讓游戲心中閃過一絲奇妙的靈感，他突然間覺得亞圖姆就像是他在不同世界的投影一樣，就像是靈魂中分開的一部分，就像是另一個自己本身。
　　好奇怪的念頭。
　　孩子因為背后王子擦藥的手掌的觸碰細細的顫抖，同時也覺得好笑的輕聲笑了起來。
　　游戲就是游戲，怎么會有另一個游戲存在呢？
　　他的笑容比起照亮夜色的燈火更有溫暖的感染力，起碼王子色澤深邃的紅眼睛因為他的笑容一瞬間就被點亮了。無比自然，更像是一種本能的反應，亞圖姆親昵的和他碰了碰額頭。
　　自己金色的軟發被王子的額頭輕輕磨蹭，游戲慢慢的把自己的鼻子埋進了自己的臂彎里，只露出一雙紫色的眼睛靈動的近距離觀摩那雙低垂的紅瞳，和他輕碰過額頭的亞圖姆重新撐起身體，復而繼續給他的后背用藥膏耐心的按揉。
　　剛剛發生的所有總有一種不真切的虛幻感。
　　游戲抬起手，他摸了摸自己腦袋中間的軟發，紫色的眼睛凝視著那一抹柔順的金色，覺得剛剛發生的一切不可思議有理所應當。
　　他還以為他和亞圖姆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欺瞞造成的鴻溝與裂痕。王子和他或許應該冷戰，然后像其他他曾經的同學一樣疏遠他，什么都好，就是不會像現在這樣風平浪靜的和平。
　　亞圖姆看上去完全不介意他單方面產生的負面情緒，比起那些，他沒骨氣哭起來的時候似乎更能激起王子的情緒波動。他看到的亞圖姆就好像是再溫柔不過的人，太過溫柔，讓游戲也想成為一個那般溫柔的人，并對亞圖姆回以同樣無償的愛。
　　“明天……如果還會這樣的話，我就得帶伙伴去看醫生了。”
　　四下無人時，亞圖姆總是在用著日語和他交談。
　　故鄉的語言讓游戲有著一種理所當然的習慣感，所以他輕輕嗯了一聲，回答過之后才發現了其中微妙的差異。
　　后背被清亮浸潤，慢慢的沒了之前非常難受的熱癢。游戲把臉依舊埋在自己的臂彎中，他聽著亞圖姆離開放藥的聲音，心中突然有些緊張的砰砰跳動。
　　腳步聲漸遠又漸近，亞圖姆并沒有拿走床邊的燭火，暖色的燈光依舊停留在床鋪邊。
　　游戲終于深深一個呼吸，從臂彎中再次抬起了頭。
　　他看著亞圖姆□□肩背的身影，王子放完藥瓶，在陶罐中清洗了雙手正打算重新回到床邊。
　　雖然不魁梧，也不像賽特個子那般高挑，王子的身體卻非常精悍結實，透過身邊的火光，游戲隱約能看到亞圖姆身上肌理的精致輪廓。
　　緊張感讓游戲握緊了自己的雙手，但他最終還是鼓起了勇氣叫住了亞圖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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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游戲從床上跳下來，亞圖姆原本想出聲制止。
　　但是游戲以一種別扭的方式跑過來，他后背的風疹顯然還在持續的熱癢讓人難以忍受。
　　王子只是略掃了一眼，心里就明白了游戲想要做的事情。
　　所以他安靜地幾步來到床邊，端起了小巧的燈座燭火，來到窗臺旁的矮桌邊。燈火被擱置在桌面上，被風吹動著時不時晃動著發出不穩定的□□。
　　窸窸窣窣的一陣響動，他在矮桌旁盤膝坐下，桌下鋪著柔軟的毛毯，不會讓人感覺到冰涼的不適。亞圖姆的記憶有些許飄忽，他還記得冬天的時候游戲趴伏在這個矮桌上，在寫日記的途中睡過去的樣子，那與現在站在他面前雙手抱著球型積木的孩子身影相重，幾乎讓他張口想要喚出“伙伴”兩個字，可是他忽然間意識到，他正要叫的伙伴，不是現在這個年幼的孩子。
　　微張的唇齒驀然照映出自己無法察覺的失落，亞圖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他看著年幼的游戲在他面前跪坐下來，紅色的眼睛翻越過火燭的光芒，像是在溫柔的凝視著游戲，又像是在凝視著身處更遠方的人。
　　游戲在他面前拆開了積木。這個球型的積木只要拿開最核心的一塊就會整個崩塌。游戲在一桌子上的積木碎片中扒拉了幾下，終于翻出了那張淹沒在碎片之中的莎草紙。
　　亞圖姆安靜的看著游戲的一舉一動，沒有表示出驚訝，也沒有表示出慌亂，他就那么看著孩子，游戲猶豫了一下之后將莎草紙遞了過來，紫色的眼睛看著他，想讓他讀一讀上面的內容。
　　他伸手接過了那張折疊起來的莎草紙，艷紅色的雙瞳低垂著凝視紙張上面的紋路，手指下意識的摩挲，亞圖姆并沒有打開紙張，而是手腕一轉，將莎草紙擱置在了桌子上。
　　他看到游戲怔愣了一下。
　　“我不能看。”
　　亞圖姆沖游戲抱歉的笑了一下。
　　孩子詫異的看著他的眼睛滿滿的寫著的都是在問他為什么。
　　“沒有被允許的話，我不想窺探他不想被人發現的隱私。”
　　王子這句話似乎引發出了游戲的愧疚感，孩子低下了頭，細眉因為羞愧和苦惱蜷曲成了一團。
　　他留意到游戲的食指下意識的對戳著，這樣孩子氣的動作知道他的伙伴成年之后依舊被保留了下來，讓亞圖姆覺得有一種沒有緣由的喜愛。
　　“可以的話，伙伴不如直接和我說一說，現在到底是在被什么困擾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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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是這樣。”
　　“你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驚訝，也不生氣嗎？”
　　終于下定了決心的游戲把日記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了亞圖姆，他看著亞圖姆在燭紅暖光中的英氣面容，王子平時冷情的面部線條不知是不是因為夜晚的原因，柔和成了尼羅河溫軟的漣漪波紋，被那么一雙暖紅色的眼睛蘊藏溫笑的看著，游戲忽然覺得自己把事情明白告訴亞圖姆的決定真是太棒了。
　　“我一直在等著你過來向我傾訴煩惱，而且也沒什么好驚訝的不是嗎？”
　　王子輕輕笑了起來，他湊近游戲，抬起手來在游戲白凈的額頭輕輕彈了一下。
　　“我不會跟你生氣的。”
　　頓了頓，亞圖姆看著游戲泛起紅的耳根輕輕嘆了口氣。
　　“雖然我不能跟你說這張莎草紙的來歷，不過伙伴，這個世界真的沒有爺爺哦。只有一個和你爺爺非常像的人，但他卻不是你的爺爺。”
　　得到這樣的答案，不知為什么，游戲在最初感到了一絲慶幸。
　　但他隨即又困惑起來，他在慶幸些什么呢？
　　是在慶幸亞圖姆沒有隱瞞他家人的事情？
　　還是慶幸亞圖姆不為此疏遠他？
　　亦或者，是在慶幸著他不必說服自己必要找到爺爺然后回家的事情呢？
　　短短的幾天，他就開始依戀這里的一切了嗎？
　　似乎是覺得夜里氣溫變得寒涼，亞圖姆最終還是把困倦的游戲抱回了床上。
　　膩在他懷里的孩子解開了心結，沒一會就在王子的臂彎中蜷縮著睡去，像一只剛出生的幼貓。
　　亞圖姆環在游戲腰間的手臂轉而慢慢的撫摸著孩子耳側的軟發，流連于這樣熟悉的觸感，紅色的眼睛一時間有著片刻的迷惑。
　　他想或許可能是自己難得一見的多愁善感了。
　　今晚這樣的月光和流風中，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非常的想念起游戲的擁抱。
　　在他把游戲從矮桌旁叫醒的那個夜晚，寢宮里的色彩也是像現在這樣。
　　那時游戲無聲無息的從他身后湊過來，雙手自后環抱住他。
　　他的伙伴湊在他的耳邊溫笑著呢喃了一句“好香”，然后在他的耳際留下了一個偷香似得親吻。
　　他伙伴的懷抱干燥溫暖，被環抱著，總能嗅到游戲身上那令他安定的味道。
　　他的靈魂在那里可以長眠，得到永恒的安寧。
　　他過于懷念了，于是低下頭像是被水妖蠱惑的可憐旅人，將自己的鼻息埋在了年幼的游戲的發間。
　　這次沒有人環抱著他的了，他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嗅到了陽光的味道。
　　那也令他感到溫暖，卻終究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如饑似渴貪戀著的，至始至終——
　　大概就只有那一個人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