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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藺荀此人, 她雖接觸不深，但從她這幾日對他的了解來看，他并非一個(gè)好勸之人。最關(guān)鍵的是……昨夜他那般生龍活虎的, 她可沒瞧出他身上有什么毛病。
    阿嫵心里腹誹，面上卻不敢表露。
    經(jīng)由昨夜之事, 她暫時(shí)還拿不準(zhǔn)藺荀對她的態(tài)度。眼下有此機(jī)會示好, 她自然要表露一番，故意端著神色道：“夫主……他受了什么傷？”
    楚翁聞言, 一臉意外看向阿嫵, 而后眼風(fēng)掠向藺荀，瞬間了然。他未料到平日里運(yùn)籌帷幄, 足智多謀的一人，竟在這男女之事上如此不開竅？做了英雄卻不留名姓，這般錦衣夜行……實(shí)在是令人替他擔(dān)憂。
    楚翁心中焦急, 少不得要做些推波助瀾之事，臉上故意浮出震色，“女君竟不知此事，這實(shí)在——”
    然，話才出口便被藺荀打斷, “楚翁，不過些許小傷, 何需小題大做？”藺荀也知楚翁平日叨嘮的難纏勁, 沉吟幾瞬又道：“此藥你便先擱著, 我自會服下, 你去忙旁事罷?！?br/>     楚翁點(diǎn)頭，卻也沒因藺荀的驟然打斷，忘記他憂心之關(guān)鍵，他故意借機(jī)提醒阿嫵，將實(shí)情告知，“還請女君務(wù)必記得叮囑君侯服藥，女君有所不知，你那日從城墻跌下，君侯不顧自身安危也要以身相護(hù)，足見女君在君侯心中之重。君侯如此敬重女君，也望女君好生侍奉君侯?！?br/>     藺荀未想楚翁竟又提起此事，下意識想讓他斂聲，可觸及阿嫵面色之時(shí)，眸光暗了幾瞬，遲疑片刻，而后故意以不悅語氣轉(zhuǎn)對楚翁道：“楚翁，不過些許小事罷，你先退下。”
    楚翁見藺荀語氣有變，不由暗松了口氣。
    可退下時(shí)，他仍不放心，生怕藺荀未能會意，頻頻以目向他示意，以示提醒。
    阿嫵目光低垂，眼風(fēng)落在盛滿濃黑藥汁，熱氣繚繞的碗上。
    藺荀那日為救她竟受了傷，她如何不知？
    阿嫵忽然感到有些尷尬，心下煩躁得緊。
    不過既然已知此事，若再不聞不問，裝傻充愣，未免也太過刻意。
    默了半晌，阿嫵問他，“夫主身子有傷？”
    藺荀不以為然一笑，觸及她清澈目光，想起方才楚翁臨走時(shí)的眼神，點(diǎn)頭，而后懶散道：“不過是斷了只手，算不得什么大事。”話是如此，暗自里卻不動聲色用余光打量阿嫵。
    他平時(shí)勤加鍛煉，身體根骨極好，那日阿嫵從城上落下，的確兇險(xiǎn)，即便是身強(qiáng)如他，也不可避免的受了些傷。
    但也僅僅是些微受損罷了，除了右手有些輕微脫臼和骨折，他身體并未大礙，如今已過去十日，那傷早也已好得十之七八。之所以至今還在服藥，無非是梁正小題大做，擔(dān)憂天氣漸寒，不根治徹底，以后老了會受風(fēng)邪侵?jǐn)_罷。
    阿嫵聽到他斷了手，神色不由變得更加尷尬，這世上千債萬債，最難還的便是人情債，她最怕便是虧欠旁人。
    只是……藺荀昨日抱她入府，用手桎梏她時(shí)，那雙手分明靈活得很，哪像個(gè)斷手之人的樣子？
    阿嫵目光微凝。
    楚翁乃是藺荀手下之人，若他要伙同藺荀騙她……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藺荀見阿嫵眸光漸漸由愧疚轉(zhuǎn)變?yōu)檫t疑，頓了一瞬，掀唇輕笑：“你不必懷疑我別有所圖，就算我對你確有圖謀，也犯不著以此為幌子來誆你騙你?！彼龆?，一把將桌案的藥碗拿起，仰頭灌下。
    他故意用了右手，隨著他仰頭喝藥的動作，寬大的袖袍層層堆積于手肘，露出一大截胳膊。
    藺荀右手胳膊的肌膚比之其余部位確要略深一些，尤其是手肘尖，還有些駭人的淤青紅腫尚未完全消退……
    阿嫵想起那日墜下的場景，不由握緊了拳。
    他這樣一番話下，倒是顯得她有些小人之心了，阿嫵正要與他辯解，就聽外面有人來報(bào)，言庾清尋藺荀有急事。
    庾清素來沉穩(wěn)，若無旁事，必然不會在今日一早便相擾，他既說明是急事，那極有可能昨夜壓了一晚，十萬火急的軍情。
    藺荀蹙眉，當(dāng)下便道：“若我遲遲未歸，你便自去向長姊問禮?！绷粝乱痪湓?，他匆匆而出。
    等到問安時(shí)候?qū)⒔?，藺荀仍未歸來。
    桂嫗道：“翁主，燕侯遲遲不歸，時(shí)辰已近，你……”
    阿嫵搖頭，她知道桂嫗這是在擔(dān)憂她一人會應(yīng)付不了藺夫人，她道：“無妨，他不在，我也是要去的。”
    桂嫗辦事交際素來極佳，昨夜便提前將這燕侯宅邸的情形了解了一番，細(xì)細(xì)告于阿嫵。
    藺夫人如今掌管內(nèi)宅大權(quán)，且為人強(qiáng)硬，很有些手段。
    且聽我藺荀對這位長姊甚是敬重。
    阿嫵料想，那劉令一屋的不少姬妾最后都落得了身首異處的下場，十之八九便是因與藺容有怨，藺荀才下此手。
    今日她若去得遲了，拂了她的面子，日后她們在此處的日子，必然寸步難行。
    ……
    軒敞明亮的室內(nèi)鋪陳著葦草編制的地席，屋內(nèi)空間極大，首座設(shè)兩個(gè)云雷紋紫檀坐榻，屋后嵌著一幅萬里江山圖，蒼茫浩渺，氣勢磅礴。此時(shí)，主位前的漆木云紋矮幾上已呈上了精致的糕點(diǎn)和一套藍(lán)底銀花的茶盞。
    阿嫵去得早，正廳還無人。
    藺夫人再怎么說也是長輩，長輩未到，即使她貴為翁主，身為一個(gè)小輩卻也沒當(dāng)先落座的禮。
    阿嫵遂退至一旁，雙手交握，靜候人來。
    約莫半刻鐘后，喧鬧聲忽起，接著便見一名三十出頭，梳高髻，著華服的女子緩緩入內(nèi)，她徑直越過阿嫵于首座上落座，頷了頷首，“翁主久候?！?br/>     她的確生得不俗，五官精致，身量纖長，今日著一襲黛藍(lán)并牙色衣裙，衣上繡著隱隱菖蒲紋，愈發(fā)將她氣勢襯得冷凝。與阿嫵稠濃妍麗的美有所不同，她眉眼細(xì)長，嘴唇輕薄，眉尾略有些上挑，一眼瞧來，有種格外的凜冽。
    生得這樣一副面相，且氣勢如此強(qiáng)大之人，阿嫵實(shí)在難以想象她曾給人做過妾氏。
    藺容言罷，目光掃視一周，又道：“為何只有你一人？”
    阿嫵如實(shí)回答，“夫主今早有事在身，已出門?！?br/>     她目光一頓，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阿嫵將這個(gè)表情收入眼底，心中莫名的有些不舒服。
    就連藺荀身邊最親近之人都認(rèn)為他冷落惡待她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他昨夜又怎敢托大說出‘此前種種，一筆勾銷’的話來？真真可笑至極。
    阿嫵依禮為藺容斟滿一杯新婦茶遞上。
    她的手伸在半空，藺容目光落在她細(xì)如凝脂的皓腕上，卻未接下杯盞。
    藺容語氣冷凝，面無表情道：“五年前的事，我身為仲淵長姊，自然很是為他不平。你要知曉，因著此事，我其實(shí)對你并無甚好感?！?br/>     阿嫵早有準(zhǔn)備，藺容的態(tài)度在她意料之中。
    若她是普通的新婦，今日只怕會因這番下不來臺的話當(dāng)場色變。
    可她并不是。
    她內(nèi)心毫無波動，仿佛沒聽明白她話中深意，只平靜地等候下文。
    藺容端看她半晌，又道：“然，此事已然過去，如今仲淵既然擇你為婦，我也別無他話，以往之事，我們便不再追究?！?br/>     “不過有些話，我作為長姊，今日需在此好好囑咐于你，你雖貴為翁主，金枝玉葉，但既然入了我藺家的門便要好好過日日子。你若安分守己，我自然也愿意給你體面尊重，可你若讓我阿弟難堪?！彼捳Z忽然頓住，神色嚴(yán)厲，“我藺容第一個(gè)便不饒你?！?br/>     短短幾句話，明確向阿嫵曉以利害關(guān)系，且她氣概從容，不緊不迫，難怪桂嫗說這藺容是個(gè)厲害的人物，眼下得見，果然不俗。
    五年前，她二兄所為的確太過出格，藺荀險(xiǎn)些喪命，藺容要怪她也是無可厚非。但如今藺荀趁人之危，強(qiáng)娶于她……亦算不得君子之行。
    如此算來，他們也算是互抵。
    但這些話她自不會向藺容言明，只垂眸回道：“多謝長姊教誨。”她端茶的雙手已在空中懸了不久，手臂發(fā)酸，托盤有些微抖，但她面上卻十分從容。
    阿嫵知曉藺容這是有心要給她下馬威。
    藺容一直在暗中打量阿嫵，見從始至終眼前的女郎都是一副淡然從容，不驕不躁之姿，與傳聞那個(gè)驕縱任性，無法無天的華容翁主實(shí)在相差甚遠(yuǎn)。她回想汝南國近幾年的形勢與阿嫵近來遭遇，不由唏噓，天之驕女，連番遭受變故，驕縱的性子遭現(xiàn)實(shí)的苦難磨平或也正常。
    只是唏噓歸唏噓，她對她，并無同情憐憫之心。
    藺容心中對阿嫵再是不喜，也需顧念藺荀的面子，想起昨夜藺荀的話，她伸手接過阿嫵遞上的茶，面色微緩了些，“我阿弟素來疼人，你好好待他，時(shí)日久了自然會知曉他的好?！?br/>     阿嫵面上應(yīng)下，心中卻對此不以為然。
    知道疼人？
    知道將人弄疼才是，她手腕昨天被那武夫生拉硬拽一番，留下了不少指痕，到現(xiàn)在還有些隱隱發(fā)酸。
    藺容也不屑那些故意刁難磋磨人的做派，將新婦茶喝了便稱故離去，阿嫵自然也隨之退下。
    她前腳剛回，后腳便有人來報(bào)，說有人求見。
    彼時(shí)阿嫵正好跽坐于妝奩之前，嫌腕上疊戴的如意赤金鐲有些沉甸甸的不舒服，本打算將之摘下，聞言，她手上動作頓住，“你方才說誰要求見？”適才玉枝聲音太小，距離也遠(yuǎn)，她有些沒聽真切。
    玉枝打量著阿嫵，語氣隱有遲疑，“啟稟翁主，外頭的婢子說來的是裴夫人……陳夫人和吳夫人。”
    裴五娘連忙起身穿戴，開門后見來者面色不善，心里立時(shí)有了不好之感，“不知楚翁與幾位阿嫗忽然造訪，所為何事？”
    楚翁將藺荀的命令告知，并讓身后的幾個(gè)老嫗奉上金銀財(cái)帛等物資。
    “請罷，裴娘子。”楚翁抬手。
    裴五娘難以置信，怎么會這樣？
    不，她不能就這樣被遣散出去。以藺荀的威名，一旦她出了這府邸，日后還有何人膽敢要她？
    更何況……如今燕侯勢頭正好，權(quán)勢如日中天，說句大不敬的，若他將來真的有心代魏，自立為王，她若跟了他便是君王的夫人……
    裴五娘眼瞳中不由浮現(xiàn)出灼灼光芒。
    經(jīng)逢種種，她早已看清如今局勢，什么士族門第，王公貴族都是虛的，唯有那無可撼動，令人臣服的絕對權(quán)勢，才是這亂世之中立足的根本。
    所以裴五娘當(dāng)下一臉惶惶道：“怎會如此？楚翁，必然是你弄錯(cuò)了，今日動手打人的分明是華容翁主，燕侯卻要將我遣散？”她搖頭，咬牙道：“不應(yīng)如此！”
    楚翁神色淡漠，“時(shí)辰不早了，君侯吩咐今夜便必須送你出府，女郎還是莫再耽擱，速速出府罷。”
    裴五娘見楚翁態(tài)度如此堅(jiān)決，心中雖極為難以置信，卻猶不服氣，“不，我不出去，我不過是說了那劉嫵幾句，竟要落得被逐出府門的下場嗎？不，楚翁，我要見君侯，你且讓我見他一面?！?br/>     楚翁蹙眉，“放肆!女君之名，豈是你一個(gè)小小的姬妾可以大呼小叫的？”
    “裴娘子，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背虛]手，“送裴娘子出府?！?br/>     侯立已久的幾個(gè)大力仆嫗立時(shí)上前，生生將裴五娘制住。
    “不，我不出去，我要見君侯……”
    與裴五娘遭遇相同的還有陳吳二人，只是相比裴五娘，二人則是識趣得多，心中雖則不甘，二人卻也無可奈何，只能拿了財(cái)帛，乖乖出門。
    蒙蒙夜色中，三個(gè)絕色美姬就這樣無情被人驅(qū)趕出了府。
    ……
    翌日一早，裴五娘三人連夜被遣散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gè)府邸。
    阿嫵原本以為他昨夜那番話只是作態(tài)，未想藺荀行事雷厲風(fēng)行，又快又狠，說遣散便真要遣散，昨夜便讓楚翁將命令傳達(dá)了下去。
    只是，此次藺荀竟這般容忍于她，這著實(shí)叫她吃驚。
    阿嫵正兀自思量藺荀待她究竟是存著何種態(tài)度，便聽桂嫗語帶擔(dān)憂，“翁主，過幾日你便要與燕侯進(jìn)宮面圣，這三人乃是太后所賜，若她問起此事，到時(shí)候，若將此事怪罪到您的頭上來，可怎生是好？”
    玉枝正侍弄著剛摘進(jìn)來的花草，聞聲一頓，“這，這不是讓翁主您為難么？”
    阿嫵沉眉思索，藺荀送走三姬，莫不是為了讓她過幾日在盧太后跟前抬不起頭來？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只是……阿嫵回想起那人的不拘一格行事作風(fēng)，這樣的事，似乎是他極為不屑的。
    阿嫵思索半天想不出來，只好將此事暫放。
    一向沉默寡言的玉蟬也不由為阿嫵擔(dān)憂，“翁主，這可如何是好？”
    阿嫵一邊撥弄著首飾，一邊道：“怪罪便怪罪，還能如何？”
    玉枝與玉蟬對視一眼，不由詫異。
    先前許牧欲要強(qiáng)娶她時(shí)，帶兵圍了汝南，她阿娘曾向王氏與王都求救，可最后兩方都對她們的求助棄之不顧。她也知魏帝和盧太后二人如今受多方掣肘，自有難處，可當(dāng)初他們的選擇，便已說明了他們對她汝南的態(tài)度。
    她在他們眼中，只是個(gè)無足輕重的人物罷了。既然如此，而今何必還要上趕著去討好他們？
    阿嫵的手緊了緊。
    她嫁了藺荀，雖有百般不好，但唯有一點(diǎn)，藺荀他權(quán)勢夠重，地位夠高，除他本人，尋常人等，實(shí)在無需她再低頭。
    ……
    時(shí)間一晃便過，大婚后第二日天還未亮，阿嫵收拾好了行囊，欲與與藺荀一道動身前往洛陽。
    她只帶了桂嫗，將玉蟬玉枝留在府上。
    阿嫵本以為此次僅有她與藺荀二人一道出行，未想出了院門，見一身青衫的庾清已經(jīng)等候已久。
    “主上?！彼笆窒蛱A荀一禮，復(fù)又對阿嫵點(diǎn)點(diǎn)頭，“女君?！?br/>     阿嫵曾與庾清的妹妹庾瑾十分交好，阿瑾長她三歲，嫁了王氏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