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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藺荀那年于洛陽被辱后,每逢對陣,總有人故意用此事來膈應羞辱于他。只是,但凡是在他面前提過此事之人,如今大都已身首異處,下場極慘。
近年來,隨著藺荀聲勢愈高,世人都知此事乃他禁忌,漸漸不敢再言。
可眼下藺荀卻主動在王氏面前親自提起此事……
王氏面色立時變得僵硬,只能硬著頭皮,試圖緩和生冷的氣氛,“士庶……通婚,實在有違祖訓。”言罷王氏才驚覺不妥,連忙改口,“當年之事,二郎也是為阿嫵名聲著想,他自來疼她,最是受不得她受委屈,所以才會那般莽撞行事。”即使再不愿,阿嫵日后即將與他共同生活乃是一個不爭事實,若她此刻再端著,惹惱了藺荀,日后她兒的日子便不好過了。
王氏捏著手絹陡然起身,提著氣道:“若燕侯心中不快,我愿代二郎向你致歉。”
藺荀側身避讓,并未受王氏的禮。
當年之事并非王氏所為,她不需向他致歉,就算是真要道歉,也該由劉巽親自來。
阿嫵哪里容得下阿娘在旁人跟前卑躬屈膝,當下起身搭上王氏的手腕,上前一步,“當年之事……是阿嫵和二兄輕狂。”阿嫵竭力隱忍,生怕情緒失控,泄露出的對他的惡意,將處境弄得更糟。
她垂于身側的手收得極緊,朱唇抿得微微發白,吸氣道:“此事說到底,乃是因我而起,與旁人無關。燕侯若有任何不滿……直管向我來便是,我劉嫵絕無怨言。”她目光澄澈,眼底深處隱含薄怒,似揉了碎芒,此下因情緒過激顯得眸子愈發透亮。
藺荀目光自她眼上掠過,良久未言。
“嬌嬌。”王氏本能想將阿嫵拉往身后,卻發現她怎么拽也拽不動她。
“太夫人與翁主這般,倒顯得我成了惡人。”藺荀眼風悠悠一抬,忽道。
他的手隨意地搭在漆木憑幾上,雙腿盤膝,并未跽坐,整個人本就顯得十分散漫,眼下冷不防地以這樣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出這番話,實在是……囂張至極,無禮至極!
王氏一想到自己養育多年,捧在掌心的天之驕女,即將嫁這樣一個無禮的傖荒武將,心就好似針戳,鈍疼難挨,窒悶得難以呼吸。
士庶之間,千差萬別。
即便這藺荀如今已為一方霸主,卻仍難改他出生低微的事實。
可無奈迫于形勢,她們實在不得不從。
王氏咬牙,正欲發言,阿嫵卻先她一步開口,她實在沒耐心跟藺荀兜圈子,索性干脆道:“燕侯今日提及舊事是為何意你不妨痛快直言。”
她本以為藺荀還會使出其他把戲故意刁難,誰料他竟點頭輕笑,“那好。”只是此時此刻他眸光晦暗,笑意難明,“我今日提起此事,無非是想告訴你們,我當年所言非虛。”
言落,藺荀一聲令下,在外等候已久的人魚貫而入,將一箱又一箱的東西往屋里抬。
王氏與阿嫵二人對視一眼,俱是不解。
偌大的廳內很快便被暗紅漆木描花的箱籠堆滿,可即便如此,府門那邊還有東西在源源不斷地往汝南王府抬。
王氏站著看了半天都看沒看明白,最終不忍發問,“此為何意?”
“老奴乃燕侯家丞,太夫人喚我楚翁便可,此乃聘禮,請太夫人過目。”鬢發半白,一身墨綠長衫的楚老入內,讓人將一卷裹得極厚的極厚的卷軸奉上。
王氏本以為藺荀只是做個排場,將信將疑地接過卷軸,目光匆匆……除了聘娶必備之物,禮單后還羅列著密密麻麻的名目,十二扇紫檀漆木大屏風一對兒,白象牙簟并紅木玳瑁床一套,云氣紋玉坐屏一對,螺鈿花卉紋彩繪木箱一對……待細看下來,王氏整個面色陡變了。
此卷上之物,俱是不俗,件件兒都是好物,王氏大概估摸了一番這份禮單,早已逾越了翁主婚嫁的規制,這顯然是份尚主的聘禮。
王氏當即便搖頭,“這,這禮不妥!”
藺荀一直觀察著王氏與阿嫵二人的反應,見王氏如此,眉不由一沉,“有何不妥?難道太夫人連嫌此禮太輕,”他又看阿嫵,挑眉,“配不上華容翁主?”
“并非如此,此禮逾矩,若是傳了出去,只怕——”
藺荀揮手打斷王氏,“只怕什么?我藺荀娶妻,誰若敢疑,盡管出來直言,太夫人無需擔憂。”他眉目桀驁,語氣睥睨,“我方才說過,我當年在酒宴上所言,一字不虛。”
當年藺荀在席上曾言,“某對華容公主欽慕已久,此生若能有幸得華容為婦,吾愿傾盡所有,以重禮聘之,絕不再置姬妾,僅尊華容一人。”
可當年他的一片肺腑真心,卻遭到了無盡恥笑與踐踏。
所有人都笑他膽大包天,癡心妄想。
如今瞧來,他當年所言,并非是癡人說夢。
阿嫵目光微微動容。
不管他今日這份聘禮是出自什么意圖,如今他們這般境地,他肯以重禮聘之,總好過就這樣將她堂而皇之的帶回燕郡,她自己受些嘲笑不算什么,但她不愿母親兄長也因這事被世人看輕譏諷。
藺的視線從阿嫵身上掠過,漫不經心笑著,“我不過是想教人知曉,我藺荀素來言出必行,越不可能之事,我偏偏越要做到。”
“翁主勿要多想。”
阿嫵眼眸低垂,她如何聽不出他這話的言外之意?
她還未天真自大到在當初那事之后,還認為此人對他還存有旖思。
正如他所言,他娶她,無非是為爭口氣罷了。
藺荀忽將話題一轉,“太夫人,藺某時間有限,只在平輿呆上三日,三日之后,我們便要啟程。”
王氏不自覺脫口而出,“如此快?”
藺荀點頭。
王氏蹙眉,“可否暫緩,婚姻之事事關重大,諸事皆需操持,只留三日,怕是不夠。”事已至此,她也認了這樁婚事,藺荀既然以重禮相聘,那他們汝南王府怎可露怯?王氏本想將婚禮嫁妝操持得妥當些,好為她的嬌嬌掙些臉面。
誰知藺荀語氣強硬,不容置疑,“三日已是極限。”
王氏緊著手中帕子,強忍胸口燃著的一口氣。
倒是阿嫵道:“三日便三日。”
她眉頭緊皺,回來路上便顧慮著一個棘手的問題。
此番藺荀半路截胡,必然與許牧結怨。藺荀勢大,許牧不敢輕易對上,可以他如今的兵力對上汝南國,怕是勝算頗大。
阿嫵怕她與藺荀走后,許牧趁機報復。
藺荀比了一個手勢,“我還有事,便不奉陪。”他起身走了幾步忽然頓住腳步,語氣陡轉,沉聲道:“還有一事,還請太夫人務必牢記。這些日子,煩請提醒汝南王收斂一些,若這幾日他再敢犯到我頭上,絕不輕饒。”
藺荀此人若收了那股子散漫勁兒,渾身的氣勢便格外攝人,譬如此刻,他橫眉沉目,眸似凝霜落雪,叫人不敢小覷。
王氏只能勉強繃著臉點頭。
阿嫵緊蹙峨眉,因心中有事煎熬至極。
藺荀眼風自她眉間掠過,眸光明滅幾息,忽道:“另外,為防許牧生亂,我會派南陽和潁川二地借兵暫駐汝南。”
幾乎是他話落同時,阿嫵眉間便被撫平,她暗自松了口氣,抬眸瞬間,冷不防對上了藺荀打量自己的眼。
藺荀目光只略微停頓幾瞬,轉身便走。
藺荀走后,王氏終于松了口大氣,不知不覺中背心都有些汗濕,她留了阿嫵一會兒,便稱乏離去。
回到自己院中,王氏面上疲憊消退大半,她揮手對桂嫗道:“你想個法子,看看能不能與伯先搭上信,就說我想見他一見。”她就著杯子飲下幾口熱茶,又道:“順便去將我的庫房打點一番,提前備些東西。”
“夫人是想……”
王氏點頭,目露惆悵,傷懷不已,“嬌嬌此去,不知歸期,我們如今無人可依,希望伯先能顧念往日情分,照看嬌嬌一二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