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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豐郡, 蓼縣城內。
身著紺色素衫的文士正拱手恭敬的朝他上首的男子匯報, “啟稟主上,陳氏和那劉氏阿窈……昨日已被許牧送回。”
鄒安將頭垂得極低,似乎很是愧疚。
首座上的人聞言忽而停筆抬頭。
他眉飛入鬢, 目若寒星, 行止之間自有種疏離和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意。
王邈的身后立著一副縱橫交錯的輿圖,他立于圖前, 面色沉然, 渾身上下都透露著掌控一切的從容。
王邈不由皺眉, 目中顯有不悅之色,語帶責意,“許牧怎如此無用?”
“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他竟也看守不住……”王邈不由質疑起了許牧的能力。
鄒安見狀道, “燕侯以許牧的小姨子徐夫人為餌接近,使毒傷了他, 許牧為求自保才不得已將兩個人質拱手送出, 以換取一命。”
王邈陡然起身,搖了搖頭, 雙手負在身后,眉目如凝離霜雪, “志大才疏,色令智昏, 終歸難成大器。”他長嘆一聲, 接受現實。“罷了。”
事到如今, 也只能按原來所謀行事。
“傳信許牧的軍師,讓他好好看緊許牧,切勿要再掉以輕心,后面的每一場戰都至關重要。”
鄒安點頭道,“屬下知曉,我會與許牧的軍師聯系,讓他盯緊一切,絕不辜負主上大計。”
此次王邈與許牧暗中聯手,明面上以許牧為餌攻打,實質上二人欲將藺荀引到弋陽郡。到時候許牧為明,王邈為暗,不但能將藺荀的軍隊圍困弋陽,興許還可趁勢將藺荀一舉絞殺。
如今北方的大部分勢力都掌控在藺荀手中,只要藺荀一死,北朝必亂,到時候他再以臨淮王之名出師北上,必能統一大魏。
正在此時,王邈的貼身侍從匆匆而入,“夫人來了。”
王邈眉頭一皺,“她來做甚?”
話音才落,衣飾華麗,氣度不凡的女郎翩翩而入,帶起一陣清淺香風。
東鄉翁主對著王邈躬身一禮,開口便是認錯,“此番東鄉自作主張,緊隨夫君之后至安豐郡,實乃妾之不對。只是我們才剛大婚便要分離,夫君一上戰場,歸期不定,東鄉實在是擔心夫君,故而才有此行,還望夫君切莫惱怒。”
王邈與東鄉翁主二人大婚次日便隨軍而出,加之東鄉翁主又聽聞了一些傳言,心中不放心,便隨他之后來了。
東山翁主先斬后奏的確令王邈很是不愉,然事已至此,她人都已經到了此地,再多言也是無用,王邈只好維持一派和色道:“行軍疾苦,且戰場之上瞬息萬變。”
這話說得委婉,但勸回的意思已然十分明顯。
東鄉卻搖頭道:“妾不怕疾苦。”語氣切切,態度堅決。
王邈凝看她幾瞬,抬眸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待著罷,不然還是那句話,刀劍無眼,為了翁主安危,切莫隨意亂走。只要你做到這點,便可留下。”
東鄉翁主點頭,“自然。”她瞥見王邈冷淡的神色,不由想起二人大婚次日王邈收到藺荀的那份禮,心中忽然有些不適。
若非這次收到了藺荀所謂的回禮,東鄉翁主還不知,先前王邈竟派人給阿嫵送了大婚之禮。
既已陌路,何必還藕斷絲連,贈人東西?
東鄉翁主眸光沉了沉,狀似不經意道:“近來,妾聽聞了一件趣事,說是燕侯與華容翁主伉儷情深,情比金堅,燕侯為博美人一笑,一擲千金,華容翁主亦對燕侯情深義重,她以荀草為飾,想來對燕侯十分愛重呢。”
她故意露出一臉幸色,“瞧見從姊尋到了幸福,我也就放心了。夫君你說……”東鄉翁主還欲再說,卻見王邈神色幽然一冷,不由頓住了聲。
她張了張唇,只能不甘的將口中未完的話吞回。
“這些事與我們無關,日后夫人還是少打聽為好。”王邈聲音里明顯有了不悅。
東鄉翁主面色無常,擠出一抹笑意,“我也不過是道聽途說,聽旁人提起罷了,既然夫君不喜,那我日后便不提。”
“我此番前來,一則的確是擔憂夫君,二則……”東鄉翁主面上忽然有了幾分凝重,“二則是想提醒夫君,近來吳興沈氏與郭讓甚是親密,我父王由來信任郭讓……總之,夫君多加注意便好。”
在場之人皆是生了七竅玲瓏心,有些話無需說明,只消稍微一提便可明白其中深意。
王邈聞言,臉色這才緩和了一些,對東鄉公主點了點頭道:“有勞夫人此行。”
東鄉翁主見他對自己面色緩和,心中終于舒坦幾分,眉眼含笑,姿態閑和,“能為夫君分憂,乃妾分內之事,無需言謝。”她除了能為王邈分憂解難,還能帶來他父王的器重與寵信……而恰恰這一點是她從姊劉嫵所不具備的。
王邈將東鄉翁主安排到了他的院中。
東鄉公主將行李打點妥當后,貼身李嫗上前忙問道:“翁主可試探出了什么?”
東鄉翁主面色一沉,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收緊,搖了搖頭,冷聲道:“不必試。”
不必試探,她心中也清楚王邈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他分明對那劉嫵戀戀不忘,尚未死心……
“阿嫗可知,我聽說許牧將陳氏和劉窈擒了為質。”
李嫗微訝,“竟有此事。”
東鄉翁主忽冷笑,“若我所料不差,這計策應當是夫君身邊的鄒安所獻。”
“郞主雖與那劉嫵斷絕關系,可到底那王氏還是出自王家,劉昀就留了窈娘這么一根獨苗,郎君真不顧惜半分情分,要趕緊殺絕?”
“是,也不是。”東鄉翁住長呼一口氣,“他這是要且殺且放啊。對燕侯自然是趕盡殺絕,可對于這汝南王一家……尚未可知。”
東鄉翁主的手不由握緊,“阿嫗,我曾設想,要是燕侯一死,到時候他憑借從許牧手中贖回陳氏與劉窈的恩情,以恩挾報,你說,他姨母王氏會不會原諒他?而到時候,他又會如何處置劉嫵呢?”
李嫗聽了東鄉翁主的分析,臉色驟然一變,忙道:“萬萬不可,翁主切記要好生把持,萬莫讓那劉嫵有可乘之機。”
東鄉翁主面色一沉,點頭,“是了,正是因此,我才會來此。”
她絕不會給旁人絲毫可趁之機。
……
三日后,藺荀兵分兩路,分別從平輿項城二地出兵,直指許牧,并于淮陽屯兵五萬,以防許軍從譙郡偷襲。
雙方人馬僵持近半月,九月二十八日,藺軍突襲,許牧不敵,節節敗退。
銅陽失守,許牧不得不退居新蔡,休養生息,為接下來反攻做準備。
藺荀占領銅陽,平輿之困由此暫時解除。
陳氏的尸首已經停了大半個月,阿嫵命人算過,三日之后便是吉日。她本想將陳氏的尸首運回平輿,可惜平輿此前一直處于困局,故而便打算先按吉日將陳氏葬于項城,等日后安定下來再將其遷回平輿,與她長兄二人合墓。
自上次別后,她便再未見過藺荀,期間藺荀差人來信,讓她于項城好好將陳氏的喪尸操持便是,旁的無需擔憂。
昨日阿嫵聽聞藺荀大敗許牧解了平輿之困,心中甚感歡欣,就連近來懨懨的情緒也因此事倍受鼓舞,好了不少。
阿嫵同阿窈用了膳食,好容易哄她入睡,得了空閑,這才命人打水來沐浴凈身。
夜已深,剛擦洗過發還未干透,阿嫵索性側身斜倚于屋內的美人塌上,泄一頭如墨青絲,靜靜等候頭發自然晾干。
阿嫵眸光空蒙地落在燭火被放大后拉長在墻上的倒影,腦中紛紛雜雜,一刻未停。近來的事如畫般,一副又一副浮現……不知不覺中,她迷糊睡了過去。
暗夜寂靜無聲,燭火瑩瑩透出柔和的光,輕灑在側臥于榻的美人身上,好似給她暈了一層柔和細膩的邊兒,她青絲如瀑,肆意披散于身后。她的發太長,有些許發梢直接垂到了地面。
藺荀入屋后瞧見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半月未見,與他記憶相比,她似又清減了幾分,纖纖細頸下的鎖骨凸顯得更加明顯,好似被纖細莖干托起的嬌花,稍有不慎就要折斷。
藺荀上前一把撈過她的發,發絲柔軟,水汽未干,帶了幾分潤潮的濕意,被空中的冷氣浸過之后,顯得有些冰涼。
他眉頭一擰,心中驀然生出幾分火來。
上次她貿然沖進雨中染了一身風寒,才剛剛好全,如今頭發尚且未干,竟就這樣迷迷糊糊的睡了下來。
藺荀正要將她叫醒,欲訓她幾句。
他靠近時帶起的風挾了些許涼意,迷蒙之中,阿嫵被這陣突兀涼意驚醒,倏地睜眼,下意識便要伸手撈被,熟料竟對上了一雙幽然冷沉的眼。
阿嫵以為自己瞧花了眼,下意識搖了搖頭,再睜眼,面前的人眉目依舊,絲毫未變。
“你何時……何時歸的?”
“適才。”
阿嫵見他眸光定定落在自己身上,似乎還夾了幾分怒意,不由一愣,垂首自顧半晌,不明白她有何不妥之處。
藺荀再也瞧不下去,取了一旁架上的巾布便遞到她的跟前,“好了傷疤忘了疼,你上次吃的苦還沒吃夠?”
阿嫵恍然,面上浮出幾分窘迫,“我本來是打算將頭發晾干再歇,誰知迷迷糊糊便睡了過去。”阿嫵伸指梳過發絲,怕他不信,還撩了幾縷發到掌心,“已干的差不離了。”
藺荀頗不贊同,冷眉一笑,“需知千里之堤,潰于蟻穴。”說著,氣勢洶洶地從阿嫵手中奪過巾帕。
阿嫵以為他還要再怒,誰知他竟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奪過巾布一把按住她的頭,替她擦起了發來。
藺荀替阿嫵擦發的瞬間便后悔了。
他望著面前滑如綢緞的青絲,一時間竟不知輕重,不曉得如何下手。只是箭已出弓,此時若要停住動作,倒顯得他氣勢矮了一截。
藺荀只好硬著頭皮,細細地替她擦起了發來。
半晌之后,他忽然將巾布放到阿嫵跟前,哼聲道:“不是已經干得差不離了,那這上頭的水跡又是從何而來?”鐵證如山,容不得阿嫵抵賴,阿嫵瞧見他一副‘果然如我所言’的得意表情,忽覺忍俊不禁,竟不由掩面一笑。
見她笑,藺荀也扯起唇角,分明是個可親的模樣,他驟然湊近阿嫵,唇邊笑意卻陡然凝住,薄唇抿成一條冷凝的直線,瞬間就變了臉。
他語帶數落,“你還有理笑?”
阿嫵見他這般厲色,心中也知自己理虧,抿唇道:“日后,我一定注意。”
聞言,藺荀這才滿意點了點頭。
阿嫵見他甲胄未褪,風塵仆仆,不由道:“你可用過晚膳?”
藺荀點頭。
阿嫵往內瞧了一眼,壓低聲音,“這段時日阿窈都與我同歇,你先去沐浴罷。”上次她醒后便未再見藺荀,阿窈的事,她還未來得及同他言明。
阿嫵眼風自藺荀身上掠過,心頭忽而有些緊張,她緊了緊拳道:“等戰事了后,我想……將阿窈帶在身旁撫養,可否?”
藺荀迎上阿嫵略帶不安的目光,點頭,“可。”
阿嫵有些難以置信,他竟什么也不問就應下了此事?
“真的可以么?那你阿姊那邊……”
藺荀道:“阿姊那邊你無需擔心。”
藺荀眼風自她身上掠過,又道:“我聽聞你大嫂出殯的日子定在三日之后?”
阿嫵點頭。
“三日的時間,從項城到平輿綽綽有余。”
阿嫵眸光一亮,心中難掩激動,語氣不由拔高幾分,“你是說……”
藺荀的話證實了阿嫵的猜想,“你大嫂既為你劉家之婦,自然是要落葉歸根,怎可葬在這冷冷清清的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