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阿龐最近住在庵堂禮佛祈福呢?”一個穿金泥石榴羅裙的少女笑道。
龐二娘站在亭子邊兒上,聽少女這一問,有些受寵若驚地一笑:“正是。”
“不知是哪家庵堂?”石榴裙少女笑吟吟地追問一句。
幾個貴女都看龐二娘。
“便是崇賢坊里的光明庵,“龐二娘想了想,補(bǔ)充道,”他們的主持圓覺師太,很是佛法高深?!?br/>
“光明庵啊——”石榴裙少女笑得意味深長起來。
旁邊一個穿著玉色衫子的少女以團(tuán)扇輕輕扇著風(fēng),挑眉笑問,“今年光明庵送的夏糕不同以往,很是好吃,莫不是阿龐的方子吧?”
龐二娘下意識地看一眼那邊的沈韶光,待要否定,又有些遲疑,難得在人前這樣露臉呢。
“龐家也有私方?那想來是荊州或是蜀中的老食譜了?!笔袢股倥Φ妹佳蹚澠?。
龐家根基淺,哪像世家大族一樣,有傳承多少代的食譜?至于后面說的荊州、蜀中,則是諷刺龐家冒認(rèn)祖宗之事。
貴女們的口舌官司慣常是如此嬌俏中帶著毒辣、絲綿里藏著尖針的。
幾個少女都笑了。
正中一個著盤金繡秋香色衫子的女郎笑著打一下石榴裙少女的手,“十二娘又促狹!”又對龐二娘笑道,“阿龐莫要見怪。”
龐二娘面色發(fā)白,咬著唇,待要轉(zhuǎn)身走,或者說點(diǎn)什么,終究忍住了。
沈韶光拿火箸捅一捅小爐子,重新把熱粽子的鍋放上,在心里嘖嘖兩聲,龐二娘霸王似的人物,今日被擠兌得……著實(shí)有些可憐。不是一類人啊,還是不要往一堆兒湊得好。
那穿盤金繡秋香色衫子的女郎看著年紀(jì)稍長一些,似是這些貴女的頭兒,“我們也歇夠了,且去那邊看看?!?br/>
旁邊的小婢諫道:“那邊人多,五娘仔細(xì)被沖撞了。”
石榴裙少女搶先笑道:“不妨事,我看京兆府的人在呢?!庇譀_盤金繡衫子的女郎眨眨眼。
盤金繡女郎嗔笑著瞪她一眼,幾個女郎便前擁后簇地出了亭子,沿著大路走了過去。
恰經(jīng)過沈韶光的攤子,玉色衫子少女看看竹篦子上一圈的艾窩窩,有些納罕,打量一眼沈韶光,又看落在身后的龐二娘,到底心里存了一絲厚道,沒再提剛才的茬兒。
龐二娘只知道沈韶光賣粽子賣酸梅飲,沒想到還有這個,本就不好看的臉色越發(fā)難看起來。
玉色衫子少女放慢腳步,待龐二娘走近,輕聲責(zé)備道,“你可知道輕重些吧!什么人都是你能往上湊的?”然后便快步走了。
龐二娘停住腳,適才本就強(qiáng)忍著眼淚,被這句略帶好意的責(zé)備一說,到底忍不住,哭了出來。
沈韶光頗覺尷尬,趕忙把頭低一低,假裝打盹。
卻不想過了片刻,龐二娘走過來,帶著些鼻音賭氣道,“裝什么裝!我知道你都聽見了。”
沈韶光尬笑一下,摸摸鼻子,“龐小娘子來碗茉莉花茶解解渴?”
沈韶光不過是隨口一說,貴女們都講究,身邊婢子都自帶了吃食飲品的。
本以為她會拂袖而去,誰想到龐二娘看了沈韶光一眼,竟然真接過了那碗花茶。
旁邊的婢子輕聲提醒道:“五娘他們都走遠(yuǎn)了……”
龐二娘嘟囔,“都讓人打了臉,還往上瞎湊什么?”
看著龐二娘畫著兩道滑稽粗眉的清秀小臉,沈韶光心下輕嘆,還是十六七的小孩子呢。
沈韶光把幾個艾窩窩放在小白瓷盤里,推到龐二娘手邊,接著低頭搟皮兒忙自己的。
龐二娘竟真吃了起來,幾個婢子互視一眼,又都看看沈韶光,沒說什么。
龐二娘吃了糕喝了茶,似心情好了一些,低聲道,“我走了?!贝f聲“謝”,憋了一下,到底沒說出口。
沈韶光哼笑一下,小姑娘!
沈韶光長了一顆明察秋毫的八卦心,雖不知貴女們身份,但聽話茬兒,也能猜到剛才那場你來我往的口舌之爭,似與那位長相不錯的年輕京兆少尹有關(guān)。
那天巧遇后,沈韶光與主持閑聊問了一句,方知這位京兆少尹出身河?xùn)|林氏。
林氏,排在氏族志前排的老世家,傳承了幾朝,初唐時還出過兩任宰輔,只是武周時被打擊太深,殺的殺,流的流,已是沒落了——但即便如此,在崇尚祖宗光輝、舊族榮耀的士族眼里,也不是魯國公府這種暴發(fā)人家能攀得上的。
況且,那位年紀(jì)輕輕已經(jīng)是實(shí)職四品官——各部尚書也不過才三品,又是京兆少尹這樣的要緊職位,真真正正的簡在帝心、前途無量。
沈韶光搖搖頭,龐小娘子這一腔少女心思,八成是要付諸東流了。
沈韶光嘆著別人的故事,做著自己的生意,眼看近午,江畔人越來越多,那龍舟賽要開始了。
沈韶光的生意越發(fā)好起來,美貌的艾窩窩著實(shí)招人喜歡,已經(jīng)售罄了,粽子也是賣了一屜又一屜,只那茉莉花茶還是賣不大動。
賣不動就賣不動,沈韶光給自己沏上,端著慣常用的粗瓷大茶缸子,小口小口地啜飲。
江上鑼鼓喧天,人們擠擠挨挨,又不時爆發(fā)出喝彩聲,龍舟賽開始了。
沈韶光的位置只能看到人們的后腦勺,江面是看不清的,卻也扇著扇子,拔著脖子看。
幾輪賽下來,赤隊(duì)奪冠。赤隊(duì)是皇太子和幾位大王家將組成的“皇家龍舟隊(duì)”,沈韶光一笑,到處都有潛規(guī)則啊。
既已經(jīng)賽完,能赴御宴的自然去赴御宴,不能赴御宴的也有各種聚會或家宴,平頭百姓們或吃點(diǎn)自帶的食品,或隨意買一點(diǎn),然后大多便早早回去了——今天著實(shí)有些太曬。
沈韶光把攤子往樹底下又挪了挪,把筐里剩下的一點(diǎn)粽子都拿出來蒸上,看著江畔漸漸稀了的人流,坐在帶來的胡床上歇腿兒,又心算今天賺了多少錢,做自己那沒什么影兒的首都置業(yè)夢——其實(shí),若錢財(cái)夠多,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當(dāng)?shù)刂饕彩呛芎玫摹?br/>
御駕回了宮,禁軍自然也走了,曲江事盡歸京兆府。白府尹有了春秋,先回署衙,林晏帶領(lǐng)留守的官員,值這端午節(jié)最后一撥班。
太陽很大,江面明晃晃的,有些刺眼睛,林晏負(fù)著手緩步走出涼棚。
兩個綠袍官員和幾個衙差要跟上,林晏微笑道:“我只是略走走,也不算端午白來了這曲江池?!?br/>
上司說的笑話再不好笑,幾個官員衙差也都笑起來,然后便恭敬不如從命地看這位少尹在江邊閑步走遠(yuǎn)。
林晏敲桌子時,沈韶光頭一磕一磕地正在打盹。突然被驚醒,沈韶光眨眨有些迷瞪的眼睛,抹一下嘴角疑似的哈喇子,站起來笑道,“郎君是食粽子還是喝些茉莉花茶?”
想到上午禁軍那冰涼濃釅的烏梅飲子,林晏淡淡地笑道:“便是茉莉花茶吧。”
因沒人喝茶,沈韶光早把那個燒水的爐子滅了,這時候把鐵壺重新加水,挪到熱著粽子的爐上,用小扇子扇風(fēng)煮茶。
林晏自在為客人準(zhǔn)備的胡床上坐下,靜靜地等著。
沈韶光燒開了水,涮了碗,放上茶葉,緩緩地澆上水,團(tuán)茶末和茉莉花都浮起來,茶湯漸漸變成淡黃綠色,是比上午那位女郎秋香色的衫子還要淺淡的黃綠色。①
林晏端起瓷碗,輕飲一口,放下,“女郎于市井之中,樂乎?”
沈韶光有些驚詫地看他一眼,怎么突然問出這么形而上的問題?這是陌生人適合聊的事嗎?但突然想起前世某聞聯(lián)播的“你幸福嗎”來,副市長的社會幸福度隨機(jī)調(diào)查?
沈韶光瞇眼笑道,“如今天下海清河晏,這長安城富庶安寧,兒自是安樂,安樂得很?!鄙蛏毓庥X得自己的答案非常標(biāo)準(zhǔn),馬屁拍得又響亮又不尷尬。
林晏似笑非笑地看沈韶光一眼,沒說什么,緩緩喝起茶來。
沈韶光便拿著抹布東擦擦,西擦擦,收拾收拾東西,一會趕驢車的趙二來接,也便回去了。
林晏喝完茶,站起來。BIquGe.biz
沈韶光笑道:“一碗五文錢,郎君?!?br/>
林晏掏出荷包,拿出五文錢放在桌案上,踱著步子走了。
沈韶光有些小失望,還以為能得今天最后一筆小費(fèi)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