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楚家阿叔,沈韶光又翻出林少尹送來那些書冊,舊記憶在腦子里翻涌,淚水滴在發黃紙張上,暈染開來。
或許是接收了身體和記憶,又承繼她命運在掖庭煎熬緣故,沈韶光一直沒能把自己與原來阿薺剝離開,某些黎明半睡半醒時候,偶爾會有莊周夢蝶之感,不知道唐代罪臣之女阿薺和二十一世紀沈韶光到底哪個才是自己。
沈韶光輕輕地嘆一口氣。
“篤!篤!”
沈韶光抹一把臉抬頭,是于三。
“嗯?”沈韶光詫異,忙了一中午,怎么不趁這工夫休息會兒?
于三來到沈韶光對面枰上坐下,看著她面前書冊箱子,猶豫了一下,問:“你是故禮部沈侍郎之女?”
沈韶光點頭,挑眉看他。
“我舊主是吳王第四子李緒。”
沈韶光愣住,沒想到還有這樣淵源。
“冬天時候,李相公與林少尹說起舊事,當時你似就神色不對,我沒多想,這次楚郎君來,你喚阿叔,我才猜到。”于三解釋。
沈韶光點頭。
“四郎年紀稍長于你,吳王出事時,還未到十六歲,本該當流放,聽說是因為你們沈家事,朝中物議紛紛,先帝到底網開一面,直接貶他與五郎為庶人完事。”以他那嬌弱樣兒……怕是受不住流放之苦,所以沈家算是他救命恩人。
“雖為庶人,起初還是有朝廷人監管,當然也有吳王故舊照應,后來時候長了,監管松懈了,今上繼位后,我們便搬了家換了地方——他也不愿再受故舊們照拂。”
于三想起他漂亮桃花眼微瞇,訕笑樣子,“見了便說些王府舊事,說平反,又催促上進……難道我還能考科舉不成?”曾經于三感同身受著,此時卻禁不住想,若是小娘子,恐怕不會似四郎那樣放任消極隨波逐流,這會子保不齊要買大船弄航運呢。
于三拉回思緒,與沈韶光道:“他是很感激沈侍郎。”
沈韶光提起嘴角笑一下,感不感激,有什么要緊?于父親不重要,于自己,更不重要。
沈韶光倒是疑惑,于三年紀不大,于這些事情知道得這么清楚,想來是這位四郎身邊極親近人,怎么就會被賣了呢?有什么別變故?想起他說換一桌魚宴事,沈韶光遲疑了一下,到底問,“這位四郎果真——如你說那般落拓不羈嗎?”
于三知道她問是什么,沉默半晌,道:“他沒拿我換魚宴。”而是——直接送了人。
看他神色,沈韶光沒再問。
沈韶光收拾書冊,于三也幫她收拾,等收拾完了,于三終于問:“因著吳王事,你家破人亡,怨恨他們嗎?”
林少尹也問過類似問題,只不過一個問是怨不怨父親,一個問是怨不怨吳王,沈韶光回答都是一樣。
于三似松了一口氣。
沈韶光拍拍他袖子,笑道:“便是我怨吳王,與你也沒關系。”
于三瞪她一眼,搬起箱子,“放哪兒?”
“跟林少尹屏風放一起。”
聽了“林少尹”三個字,于三張嘴想問她,到底沒問,直接搬了箱子走了。
林晏從京兆府回來,便聽門上閽人說有位楚先生來了,被周管家請去了外書房奉茶。
上午時候,林晏便讓人送了名刺去給這位西柳先生,因他住在李相府上,名刺便是送去李府,想借著討論學問名頭問一問當年沈公和吳王事,沒想到他竟然會直接過來。
沈公之案,其實關鍵還在吳王身上,但吳王案這種宗室謀反大案卷宗,是真調不出來。西柳先生先前曾是刑部侍郎,應該對此案知道得很詳細——怕只怕他當年與吳王牽扯太深,審理時需要避嫌。
林晏快步往外書房走。
“楚先生久等,晏回來晚了。”林晏叉手行禮。
看著執禮甚恭林晏,楚棣微笑道,“兩次見少尹,少尹都這般客氣,某實在不敢當。”
楚棣想象,若是沈五不出事,這個時候給阿薺相看親事,這個小子便是再恭敬些,自己也免不得要幫著挑他鼻子眼睛,興許還要派人查他個底兒掉……
看主人回來,周管家行禮,退出去,婢子奉上茶飲,也悄悄退出去。
林楚二人對坐。
林晏開門見山:“晏想請教先生些舊事。”
楚棣微笑:“少尹請講。”
“關于十幾年前,住在此宅沈公附逆一案,不知先生可還記得?”林晏神情鄭重。
“沈五是某至交好友,怎么會不記得?只是——少尹為何問起此案?因住其舊宅,心生好奇?某聽聞,少尹當年亦曾奔走營救崔公,所以對沈五感同身受,想知道得清楚些?”楚棣盯著林晏。
“都不是,是為了一位友朋。”
“友朋?是男是女?”楚棣挑眉。
林晏也看楚棣,這位楚先生利眼,看來已經認出了阿薺,甚至也知道了自己對阿薺情誼,西柳先生果真名不虛傳——而且他愿意上門來,當也是為了她。
林晏神色一暖,“先生稍候。”
林晏出門吩咐劉常去內書房取裝卷宗匣子,不多時,便取了來。林晏把匣子放在楚棣面前,“這是沈公一案卷宗。”
楚棣神色松了松,倒也算有心了。
“先生想來是從沈記酒肆來?”
楚棣也不跟他繞彎子了:“少尹是怎么知道沈記小娘子是沈讓之之女?不會是她自己說吧?”
“她出宮時,某正在安福門,查看過她公驗。”
楚棣:“……”我還真是沒看錯你!呵,查看公驗……
林晏自己也有些訕訕,抿抿嘴,再施禮:“還請先生幫忙。”
楚棣看著林晏微有些不好意思卻表情極認真臉,還有剛才這強買強賣一揖,突然覺得這位少尹還是有意思,不似他表現那般冷淡嚴肅。
楚棣低下頭,拿起卷宗來看,剛才輕松神色褪去,眉眼間都是悲哀。
“當時有人密告吳王反,先帝未經三司,直接派禁軍搜了吳王府,扣押了吳王府一干人等。審理不是在刑部和大理寺,但我們也自有消息來源。吳王府違制東西是有,但說實話,哪家王府沒有宮里出去違制東西?當時我們推測,對吳王應該不過是斥責罰俸,當不會奪爵,誰想陛下要殺人?”
“我又動用一些私人關系查探,說是先帝身邊大德清妙輔元真人夜觀天象,看出了反星,又推算,這反星應在吳王身上。”
“當時朝中多數大臣都勸阻,更有像沈五這種丹陛前力諫陳情,但先帝乾綱獨斷……”當時朝中一片亂象,皇帝崇信道人,服食丹藥,性情狂悖,朝中固然有堅貞之士,也不乏渾水摸魚、阿諛奉承,甚至心懷不軌者,若不是先帝吃藥吃死了,或許如今已經國將不國。
林晏雖入仕晚,且開始官小位卑,卻也是經歷過先帝朝,知道當時亂象。
“吳王案后期刑部雖也有參與,但因我與吳王有來往,早早便被停職避嫌,至于那道士有何居心,背后是不是有別人,還有沒有其他人參與其中,這些背后玄機就不得而知了。”楚棣拍拍手里卷宗,“便是這個,我也是頭一回看見。”
這卷宗中雖細找也能找到些蛛絲馬跡,但畢竟只是“附逆案”卷宗,且其中多有模糊之處,就這點東西,又時過境遷,當事之人死死,活著也四處飄零,關鍵是當今皇帝依然在壓著,想憑此找出什么鐵證翻案,恐怕是難了。
林晏點頭:“多謝楚先生告知當年事。”
“少尹世家子,又已經穿了緋袍,若沈五不能翻案,少尹有何打算?”楚棣記得自己此行目。
“阿薺也還是那個阿薺。”
楚棣被他噎了一下,倒笑了,半晌道,“少尹是有心人。”
“只恐沈小娘子顧慮太多。”
楚棣點頭,她確實顧慮多,脾氣也執拗,你且有得磨了。
過了這些年,楚棣把很多事已經看淡,便是翻案,沈家三口也活不過來了,只要阿薺過得好,也就罷了。這林少尹雖性子看著冷淡些,但做事還是靠譜,人也算得真誠,楚棣這會兒覺得阿薺繼續在這里開小酒肆也不是壞事,呵,小兒女們……
外面敲起暮鼓,楚棣站起身來,“多謝少尹款待,今日見了少尹,聽少尹一席話,某心懷寬慰不少。”
林晏趕忙行禮,“晏多謝先生教導。”
兩人再寒暄一兩句,楚棣往外走,林晏遲疑了一下,“先生,晏有一事求教——”
楚棣側頭,“少尹請講。”
“某還不知沈小娘子名字。”
楚棣腳下步子一頓,木頭!這種事,你不是當親自去問阿薺嗎?白長了一張聰明俊逸面孔!
“忘了告訴少尹,小娘子說,她散漫,少尹嚴肅,性子不合適。”
林晏:“……多謝先生告知。”新網址:..:,網址,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