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便有奴隸市場,沈韶光帶著阿圓去逛。
本朝畜奴情況普遍,雇工卻少,若是需要勞力了,都是直接購買奴仆婢女。
沈韶光分析著,一則是因為這種關(guān)系安全牢靠,奴仆婢女就是主人的私人財產(chǎn),輕易不敢違拗主人的意思,甚至“奴婢聽為主隱”,除了謀反等大罪以外,奴仆不得首告主人,否則便要處刑;再則就是奴仆便宜,一個有些技能的成年男仆也不過幾兩銀子的事。
自穿越后,沈韶光早已節(jié)操掉盡,在奴仆這件事上,選擇入鄉(xiāng)隨俗。
奴市離著馬市很近,瀏覽著各色或羸弱或皮毛油亮的騾馬,不覺便來到了奴市。
奴市規(guī)模不小,有賣傳說中的昆侖奴、新羅婢的,有專賣漂亮歌姬舞女的,有規(guī)模小只賣一兩個、三四個的,也有圈了一圈兒幾十個奴隸的大奴隸商人們。
問了幾個散賣的,都不合適,想也知道,若是出色的廚子,主家輕易不會發(fā)賣。
沈韶光來到一個四十余歲的奴隸商人面前,他不遠(yuǎn)處圈著二三十個奴仆,正在發(fā)賣。
兩個買主像買牲口騾馬一樣,掰著臉看“成色”,很快三四個稍有姿色的婢子被挑了出來,自有人帶著去市署辦理買賣書契。
見沈韶光近前,奴隸商人客氣地問,“女郎有什么吩咐?”
“兒要買個男仆,最好懂些廚藝。”
各個奴仆的出身、年歲、舊主、技藝,奴隸商人都有記錄,好些奴隸商都是團(tuán)隊合作,上頭的買家和下頭的賣家不是一人,這記錄很有必要。
雖沈韶光只買一個,那奴隸商人卻不怠慢,笑著對她道:“女郎稍等,待某翻翻冊子。”
“巧了,這個于三原先就是廚子。”奴隸商人指著站在最邊上一個男仆道。
沈韶光看那于三,約莫二十六七歲,高個子,平頭正臉的,甚至說得上清秀,只是眉頭擰著,目光冷漠,一副老子不想過了,愛咋咋的樣子。
嗯,有個性!
沈韶光近前去看,不知是出于對美女的風(fēng)度,還是職業(yè)操守,那奴隸商人陪著她走進(jìn)奴隸圈。
“你懂廚藝?”沈韶光問。
于三撩開一點(diǎn)眼皮看看沈韶光,“懂。”
“最擅長做什么菜?”
于三聲音平平,“葵湯、藿羹。”
奴隸商人沉下臉,“好好回女郎的話!”葵菜很家常,而藿羹幾乎可以算粗糲,哪有廚子說擅長這兩種菜的?
估計是出于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心理,于三到底回答:“早年舊主還有錢的時候,也做過些燒子鵝、烤羊肉、鯉魚膾這樣的菜。”
沈韶光點(diǎn)點(diǎn)頭,“為何被發(fā)賣?”
“主人窮,賣了我換了頓玉柳樓的全魚宴。”
沈韶光:“……”行吧,有點(diǎn)理解這哥們?yōu)槭裁匆桓鄙鸁o可戀的樣子了,也理解他舊主為什么窮了——賣了廚子換頓飯,這是多么虧本的買賣!
奴隸商人卻覺得一定是這庖廚廚藝不好,又或者是胡說八道的,在心里埋怨前面購買奴隸的同伴不靠譜,對沈韶光賠笑道,“小娘子若不著急,后天還到一撥,屆時小娘子再來看看?”
沈韶光對奴隸商人笑道:“不用,就這個吧。多少錢?”
這個男仆在三兩銀的檔上,如今看來這廚藝有點(diǎn)水,又這副鬼聲鬼氣的德行,奴隸商人也懶得擱手里再調(diào)·教他,自動降了點(diǎn)價錢,只索要兩千七百文。
沈韶光覺得這價錢還算公道,便謝過這奴隸商人,交了錢,去辦買賣奴仆的公契。
沈韶光領(lǐng)著昂首挺胸的阿圓和垂頭耷腦的于三回家去。
西市東西全,路上順便給于三買些鋪蓋日用。
見花這許多錢給于三買東西,他還是那副“愛咋咋,死了便埋我”的樣子,阿圓頗為生氣,連甩了于三好幾個白眼兒。
沈韶光失笑,不知道阿圓竟然還有欺生的特性……
因為租的房子還不能搬,庵里又不留男客,沈韶光便讓于三先住在店里。
回到店里,太陽還老高,沒到準(zhǔn)備晚飯的時候,沈韶光先拿著順便在西市買的糖去謝隔壁李娘子幫著看店門和爐子,回來看看于三,“先去后面洗手洗臉。”
于三沒什么表情地應(yīng)著,自去了后面。
沈韶光讓阿圓去邱大郎那兒買幾個胡餅,又盛了些紅燒排骨放在食案上——出門的時候燉上的,這會子已經(jīng)骨酥肉爛。
這個時代,有些余錢的才一天吃三餐,沒錢的只吃兩餐,沈韶光覺得于三肯定沒吃午飯。
等于三回來,沈韶光道:“吃飯吧。”
于三看沈韶光一眼,坐在案前吃起來,想來是真餓了,吃得不慢,但樣子并不粗魯。
等他吃完了,沈韶光問他味道。
“糖放多了,鹽放少了。”
沈韶光挑眉。
“——比我做得好。”
“……!”行吧,至少有個好舌頭。沈韶光一向擅長發(fā)現(xiàn)自己人的優(yōu)點(diǎn)。
沈韶光跟于三解釋,長安人嗜甜,又是空口吃的下酒菜,故而糖放得多一點(diǎn),鹽要少一點(diǎn)。
于三點(diǎn)點(diǎn)頭。
“能做魚嗎?后面還有條一尺多長的鯉魚!”既然吃飽了,就可以干活兒了,店老板當(dāng)然要考較一下新廚師的實(shí)操水平。
于三再點(diǎn)頭,問沈韶光:“現(xiàn)在就做嗎?得趁熱吃。”
沈韶光笑道:“沒客人的話,我們自己吃。”
于三便什么也不說了,自去廚下小水缸里抓了魚,拿到后面殺。
見他殺魚的手法,沈韶光心里一松,嘿,至少以后殺魚不犯愁了。
每次看阿圓那貨拿個棍子砸魚,沈韶光都替那魚渾身疼,關(guān)鍵有時候是砸懵了沒砸死,收拾的時候,那魚還詐個尸,拍打拍打尾巴,身子一抽一抽的。
所謂“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沈韶光不是君子,也不能遠(yuǎn)庖廚,但心里還是有點(diǎn)不落忍。
于三就干凈利落多了,一刀斃命,絕對的劊子手水平。
殺魚干凈利落的于三,取肉也干凈利落,頭尾剁掉,只要中間肉厚的部分,去皮切段,然后略碼一碼味兒,裹了薄薄的蛋清芡粉,便下鍋油炸。
看看被無情拋棄的魚頭魚尾,沈韶光這會子覺得,就這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法兒,于三前任主人八成是吃窮的。于三說這位賣了廚子換頓宴席,保不齊是真話。
魚炸得金黃,盛出來,另起鍋,放油,放花椒、蔥、姜爆香,再放兌了黃酒、清醬汁、醋、糖等調(diào)料的汁子,然后下魚,大火收汁。
出盤上桌,魚塊邊緣微微翹起,湯汁濃郁油亮,看起來不錯,聞起來也很香,不是紅燒,不是燉,不是糖醋,倒有點(diǎn)像后世的瓦塊魚。
沈韶光還沒來得及嘗鮮,便看見一位時常來買玉尖面的熟客進(jìn)來。???.BIQUGE.biz
這熟客看見魚,眼前一亮,笑問沈韶光:“我們太夫人午間沒好生吃飯,這會子吃粥,想吃點(diǎn)有味兒的東西,讓我們上這兒來看看,這魚——賣嗎?”
對上那殷殷的眼神兒,沈韶光抿抿嘴,算了,“您端走吧。”又囑咐一句,“趁熱吃。”
那熟客笑道:“多謝,多謝,回頭我給您送盤子回來。”飯館子賣菜,不賣盤子,這是規(guī)矩。
新出鍋的魚賣了,沈韶光一口魚沒吃著,拿手指抹一下還沒來得及刷的鍋,嗯,整體咸香口兒,帶一點(diǎn)酸甜,味兒不錯。
林晏就比沈韶光有口福多了——他到底吃上了一塊魚。
一進(jìn)祖母的屋子,就聞見一股子鮮香的魚味兒。祖母坐在榻上,面前擺小食案,食案上擺著還剩半碗的粥,并幾盤粥菜。
“阿兄回來了?”江太夫人笑道,然后便招呼人也給林晏盛粥。最近老太太又開始糊涂了。
“你嘗嘗這個魚,從外面會仙樓買的。”盤子里還剩了兩塊,江太夫人很大方地夾給自家“阿兄”一塊。
會仙樓是杭州有名的酒肆,至今已屹立百年,祖母這是又回到外曾祖父在杭州任太守的時候了。
林晏嘗一嘗,“嗯,不錯。”
“是不錯吧?但我覺得這跟上回的糖醋魚,不是一個庖廚做的。”江太夫人鐵口直斷。
林晏看祖母身邊的仆婦,仆婦比個口型,“沈記”。
林晏無奈一笑,竟還記得前兩天沈記的糖醋魚,只是后面說什么不是一個庖廚卻又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