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眼的,快到七夕了,前世習慣節(jié)日經(jīng)濟的沈韶光自然也提前準備起來。
找雕刻師傅做的七夕花糕木頭模子已經(jīng)到了,沈韶光與阿圓把這些模子仔細打磨了毛刺,上了油,清洗,晾干,再上油,清洗,晾干,如此幾次,白刺啦的楊木模子已經(jīng)有了些色澤,但一時半會想讓它呈現(xiàn)出漂亮潤澤的棕紅色是不可能的。
阿圓還是孩子性子,對其中一套木頭模子愛不釋手,“小魚、仙鶴、烏龜、老虎,這要做出來,都舍不得吃。”
沈韶光說老實話,“樣子貨罷了。餡子還是你平時吃的紅豆沙、綠豆沙和棗泥。”
自跟了沈韶光,阿圓各種米糕不知吃了多少,從開頭的恨不得都一口吞下去,到現(xiàn)在也當成尋常了。
“樣子好看,也就覺得好吃。”阿圓笑道。
沈韶光也笑起來,小丫頭這是近乎得道了嗎?確實,吃的東西,“色”還排在“香”“味”前面。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沈韶光才專門跑到西市,找雕刻師傅做了這幾套模子,福祿壽喜篆字章的一套,梅蘭竹菊牡丹玫瑰花朵植物的一套,仙鶴靈龜游魚老虎動物的一套,還有羅睺羅、織女、牛郎、月宮仙子之類人物的一套。
雕刻的樣子都是沈韶光自己畫的。
掖庭雖日常勞作辛苦,物質條件差,但文化軟件不錯,有專門教導宮人的內教博士,教導經(jīng)史子集,乃至書、畫、律令、吟詠、算術、棋藝等。
開始內教博士是由士人擔任,其中頗多博學之士——能混到帝王面前的,怎么也有些真才實學,畢竟南郭處士能有幾個呢?
先帝崩的那一年,掖庭的這些內教博士卻改成了宦官宮女,沈韶光內心齷齪地懷疑是不是宮娥和內教博士出了什么師生戀,但到后來也沒聽到相關的風聲。
后來換的老師里,有一個宮女四十余歲,鬢發(fā)已經(jīng)斑白,氣質很沉靜,不愛說話,一手草書寫得極好,篆楷亦佳,沈韶光潛心跟她練了好幾年的書法。這位老師古琴彈得也妙,可惜沈韶光在音樂上沒靈性,聽還能胡扯兩句,彈就不行了。這位老師不知什么身世,沈韶光猜測,可能曾經(jīng)也是沒入掖庭的罪臣家眷。
沈韶光有原身的基礎,又帶著前世記憶,曾經(jīng)很得幾個博士看重,可惜后來這位才女預備役卻越發(fā)俗了,為了口吃的,一頭扎進了御膳房……
想到博士們看“仲永”的表情,沈韶光一笑,拼才氣樣貌玩宮斗博前程?那才是由來征戰(zhàn)地,從來少人還呢。其實,說來說去,就是比較慫。
沈韶光的七夕節(jié)還沒過,卻先迎來了媒人。不是別個,正是賣捻頭的盧三娘。BIquGe.biz
盧娘子這人挺有意思,對沈韶光賺錢有點嫉妒,但沈韶光又是她的大顧客,故而并不敢明著很得罪沈韶光,但又忍不住時常刺她兩句。然而沈韶光不是鋸嘴的葫蘆,而是成精的三弦,宮里練出來的口齒,要腔有腔,要調有調,沈三娘每每挑釁敗北,隔些時候又來刺兩句,又被沈韶光撅回去,如此反復。
沈韶光一度很享受與盧三娘的斗嘴,被人小小的嫉妒一下其實是個挺快樂的事,因為這代表了對自己成功的肯定,當然也因為那么點惡趣味——就喜歡你這看我不順眼,又干不掉我的樣子。
這次盧三娘卻是“以德報怨”來了。
“這一樁親事著實是好!楊郎做的綢緞生意,在西市有鋪面,家里也使奴喚婢的,人又實誠,又精干,一心找個利索的當家娘子。你可不就是個利索的小娘子?真真是天作之合。”盧娘子有些促狹地笑著推一下沈韶光,等著看她害羞。
沈韶光點頭,“這親事,聽著果然很好。”
雖沒如料想的見到什么害羞的神色,盧娘子聽她同意自己說的,心里也舒暢起來——平時可難得見她這樣老實。
“只是,這般好親事如何落在我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頭上,著實有些讓人惶恐啊。”
盧娘子欠著身子嘴往沈韶光耳朵邊上湊一湊,沈韶光便任她湊。
“聽說是那日來我們坊里找人,吃了你的玉尖面,就惦記上了。這郎君與我家郎君認識,故而托到我這里來探問你的意思。”
“為了幾個玉尖面,便決定把廚子娶回家,那日后遇見賣蒸餅的,煮馎饦的,烤羊肉的……”取一堆廚子妻妾,沈韶光被自己的設想先逗笑了。
盧娘子知道沈韶光不好糊弄,到底跟她說了實話,“他年紀是比你大些,四十有五,但郎君大些,知道疼人啊。”
“前頭娘子沒了小半年了,也見過幾家淑女,不是這樣不好,就是那樣不好,沒想到是等你呢。你進了門就是當家娘子,從此不用街頭辛苦做這些營生了。”
說著說著,盧娘子就真覺得這親事好了。楊家雖房舍偏遠了些,但在西市有鋪子是真的,家里也確實使著幾個奴仆婢子,楊七郎也確實干練,比新婦大這么多,她又長得這般俏模樣,只有疼寵她的,可不就是掉進了蜜罐里?哪像自己,成日家風吹日曬被油煙熏著炸捻頭。
見沈韶光不言語,盧娘子又拋出了“剩女論”:“你年歲大了,又沒個父母尊親,可得為自己打算,莫要因為害羞錯過了。以后,年紀再大些,就只能給那六七十的當填房了。”
剛剛十九歲的沈韶光喝口飲子,點點頭,盧娘子當真好口才,讓人有一種三言兩句過完一生之感。突然又想起出宮時林少尹說的“桃李之年”來,所以,在你們大唐人心目中,十九歲到底是老還是不老?
大齡剩女沈韶光被攻擊了一頓,好脾氣地往盧娘子杯里續(xù)了些酸梅湯,笑道:“我到底年紀大了,脾氣又剛硬古怪。盧娘子家中女郎也有十五六了吧?何不說與這楊郎君?又知根知底,只有更好的。”
“那如何成——”盧娘子下意識地反駁。因女兒被與個四十多的商家鰥夫聯(lián)系在一起,感覺被冒犯了。我家阿玉好年歲,好顏色,自是要嫁個耕讀人家的年輕郎君,若郎子考中了,阿玉便是進士娘子!
但隨即盧娘子便反應過來,這只是沈韶光的揶揄,心里更生氣了,有種好心喂草被驢踢的感覺。
想到“讀書做官的年輕郎君”,盧娘子繃著的臉露出些諷刺的笑意,“小娘子莫不是惦記著那些日常來買你煎餅的體面郎君吧?我勸小娘子還是歇了這心的好。他們哪個不是娶門當戶對的閨秀?你雖貌美,去了也只有做妾的。這做妾,要每日伺候大婦……”
一會工夫,盧娘子就給自己暢想了好幾種人生,沈韶光覺得有必要打住了,“盧娘子不覺得,以我這樣的賺錢本事,能靠自己當個富家翁?買宅置地,逍遙自在?”
“……”盧娘子不以為沈韶光真心這般想,只以為這是托辭,但想到她的新鋪子和玉尖面,一時竟然找不出話來反駁。
“我看上終南山一座別業(yè)好久了。”沈韶光一臉正經(jīng)。
盧娘子抖著手像往常一樣鎩羽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