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班張慶天就去了醫院,從進大廳到重癥室,連路都能聽到“跳樓”兩個字。他大概知道了,有個女的想跳樓,一直沒敢跳,警察來了才往下跳,雖然摔在救生氣墊上,但多半活不了了。
每次進這個重癥室,呼吸都是困難的,這里面不僅死氣沉沉,還很悶,悶得人喘不過氣。張慶天把腳步放得很輕,慢慢走近那個人。余光掃到隔壁床的瞬間,他呆住了,停下腳步卻不敢回頭。即便是不確定的一眼,也足以讓他七上八下。
躺在床上的人真是余思雅嗎?
不可能,不可能。
碎片化的記憶不斷涌現,終于,他還是回頭了。
是她!怎么會是她?難道她就是大家口中那個跳樓的女人?
張慶天反復問自己,她不是應該活得好好的?為什么會躺在這里,昏迷不醒?
看著那張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張慶天說不出是什么心情。
6年了,他想過無數次見面的情景,去過每一個她可能出現的地方,可是他沒有一次遇到過她;午夜夢回,就算再怎么思念,他也沒有勇氣去找她。當初他選擇放棄,就是因為他沒有勇氣對抗強勢的余父余母,他也不敢確定什么時候能讓余思雅過上幸福的日子。
他沒有靠近,就一動不動地站著,時間仿佛靜止了。
“探視時間到了。”
醫生看著他,又重復一遍:“探視時間到了,請你出去。”
張慶天沒有離開,在病房外點了一支煙,剛吸兩口就被制止了:“把煙滅了,這里不能抽煙。”
張慶天點點頭,把煙滅掉。
玻璃窗外的這個角度看不見余思雅,張慶天卻不走,一直待到深夜。
回去以后,看著空空蕩蕩的屋子,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來金都12年了,他仍像漂在水面上的浮萍,既無法扎根到土里,又無法跳出身處的這片水域。
從到金都的第一天起,他就下定決心不再回老家,他要留在這里,闖出一片天地。因為心中存有希望,因為堅信自己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所以枯燥、重復且貧窮的日子也不能消磨他的意志。
打工、學習和對未來的憧憬是他生活的全部,直到有一天,他的生命里出現了余思雅。他原以為只要他足夠努力,他們就可以過上幸福的日子,他就可以在這座城市有一個溫暖的家,可是后來才發現,他與她,是比魚和飛鳥還要遠的距離。
此時此刻,躺在床上的宋旻滿腦子都是他父親的身影。
白天余思雅才剛被送進搶救室,他父親的電話就來了,責問他為何不參加會議。這么重要的會他提早就準備了,他是第一個進會議室的,可就在開始前的幾分鐘,他接到電話,說余思雅不見了,他能怎么辦?他是余思雅的丈夫啊,難道不管不顧嗎?
幾個小時后宋威和孫柔一同來了醫院,待了一會兒就離開。傍晚宋旻被宋威叫回老宅,他以為他父親是要和他說工作上的事,沒想到竟與余思雅有關。
“前幾天是割腕,今天又是跳樓,明天還不知道要干什么。”宋旻真心佩服他父親,在這個時候,說出這種話,居然還有閑心煮茶,“要是過不下去就離吧,我不攔你。”
宋旻沒有接話。也許沒有明天,也許余思雅醒不過來,醫生說她從六樓摔下沒有當場死亡,實屬罕見。
孫柔無話可說,嘆了口氣,起身離開。余思雅呢,還算是個好兒媳,話不多,吃穿也不挑剔,溫柔又懂事,事業上還能幫到宋旻,雖然和她不親,但她們做了三年的婆媳,她也盼著余思雅能早日醒來。
宋威看了眼孫柔,繼續道:“嘗嘗吧,這是你二叔帶回來的團茶。”
宋旻端起杯子,一口飲盡,才煮好的茶水燙得他舌頭發木,而他的表情卻沒有什么變化。在他父親面前就是這樣,再難以下咽的東西,他都會往肚子里吞。
宋威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品茶,不是叫你喝茶。”
宋旻哪里有他父親這般氣定神閑,想著余思雅,心思早就飄遠了。
離開老宅時宋威又對他說:“離婚這事你好好想想,余思雅多半好不了了,你們遲早是要離的。”
宋旻坐起身看了眼時間,快到凌晨4點了,他躺下繼續休息,還有3個小時他就要起床,可他翻來覆去的,總是睡不著。
想睡卻睡不著是最折磨人的,簡潔躺著不動,閉眼又睜眼,過了好久,還是沒有等到天亮。
這一夜怎么這樣漫長?
簡潔翻了個身看著芊芊,她睡得很熟。如果沒有芊芊這個朋友,她怎么辦啊?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窗邊,拉開簾子,天空是漆黑的一片。她好想家啊,聽到她父親暈倒的消息,她真想馬上回去,陪在她父親身邊。
不知站了多久,天邊終于有了亮光。芊芊揉了揉眼,扭頭一看簡潔竟不在枕邊。
“簡潔,”芊芊看到窗邊的人影,“怎么起這么早?”
簡潔拉上簾子走到床邊,眼睛腫到睜不開。芊芊看著她通紅的臉和發紫的嘴唇,兀的起身:“你怎么了?生病了嗎?”
“頭有點疼。”沒人叫她,她還在發愣,也沒感覺有任何不適,芊芊叫她,她回頭,才發覺頭重腳輕,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沼澤里,隨時可能陷下去。
芊芊拉她坐下:“你的手好冰。我去給你燒點水喝。”
簡潔躺在被窩里,迷迷糊糊聽到芊芊的呼叫聲,她睜開眼,芊芊扶她坐起來:“喝點熱水,收拾好我帶你去醫院。”
“不用,我休息一會兒就行。”簡潔接過杯子,吹了吹,一口飲盡,“再幫我倒一杯吧。”
“你聽我的,必須去醫院。”芊芊把水給她,“你要倒下了,你爸怎么辦?”
簡潔手握杯子,眼角不自覺留下兩行淚。芊芊已經幫她夠多了,吃飯、住宿都是芊芊出的錢,現在又要麻煩她
“怎么哭了?”芊芊看她這模樣心疼不已。
“謝謝你,芊芊姐。”千言萬語也只有一句感謝的話,能認識芊芊,真是三生有幸!
芊芊拿了幾張紙給簡潔:“我們兩個不說這些。”
缺了兩天的課,不知道會怎樣,簡潔坐立難安,看著眼前的飯菜也沒胃口。芊芊勸了一番,簡潔才勉強吃了幾口。
從餐館出來,天色已晚,兩人搭上公交車回學校,到宿舍樓下,芊芊抱了抱簡潔:“要振作起來,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等你變強大,她們就不敢欺負你了。”
芊芊住在另一棟樓里,她和簡潔作別,往宿舍走去。不在意別人的眼光,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大一進校沒多久她就被包養了,她小心翼翼,還是被人發現了,她也告訴過自己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可是很多時候連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她又怎么能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呢?
門又鎖了,簡潔看了看時間,還不到十點。她把鑰匙裝進書包,想了想芊芊說的話,敲開了門。
開門的是丫丫:“你回來啦。”
簡潔沒有答話,放下書包徑直去洗漱。丫丫算是平日里對她最好的了,可她一回寢室,看見這一張張人前人后變幻無常的臉,便不想說話了。
“叫你別拿熱臉去貼人冷屁股你不聽,活該。”妮妮嘲諷道。
“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丫丫素來是最和善的,也難得生氣,和小彤、妮妮關系最好,可這次,她真覺得妮妮過分了。
見簡潔從床邊走過,妮妮翻了個白眼兒,刷地一下把簾子拉上。有時候討厭一個人和喜歡一個人一樣,不需要理由。從見到簡潔的第一眼,妮妮就不喜歡她。又土又摳又不合群是妮妮對簡潔的第一印象,還好簡潔話不多,大家相安無事也處了幾年,可這事一出,她就恨透了簡潔,不要臉是她對簡潔新增的印象。
簡潔瞟了眼妮妮,今后在寢室的日子會更難熬吧。2000塊錢對妮妮來說不算什么,可對簡潔來說,是買藥救命的錢,她總不能為了息事寧人,就自己背鍋吧,更何況清白很重要。
本以為又是一個難熬的夜晚,可因為吃了藥,很快就睡著了。簡潔還做了一個夢,夢到小時候,她母親還在的時候,雖然也窮,但那時是多么幸福啊!
一覺醒來寢室的人都不在了,她看了看時間,就快上課了。她從不設鬧鐘,因為她起得早,怕吵到室友們休息,一直以來她都是到點就醒,生物鐘從沒亂過,今天晚起,可能是藥勁兒太大,才睡過頭。
她忙跳下床收拾,因為不需要化妝也不用搭配衣服,幾分鐘就搞定了。
出宿舍樓,她打了一哆嗦,這鬼天氣更冷了。別人是三件就能抗寒,她穿了兩件保暖衣、兩件毛衣、一件大棉衣,腳下一條保暖褲加外褲,襪子也是兩雙,可還是冷啊。她不知道還能怎么穿,現在這樣都活動不開,再多穿一件就走不動了吧。
她想到昨晚那個夢,小時候她可喜歡冬天了,天冷的時候,他爸會搭個火,他們一家四口圍在火盆邊,邊上常常燒一壺水,她媽媽會烤紅薯和土豆給她和簡單吃,自家種的,又香又甜。紅薯和土豆都賣不了什么錢,每次烤也會烤很多,但她媽媽還是會緊著她和簡單吃。其實仔細想想,家里有什么東西,都是緊著他們姐弟二人吃,她父母都吃剩下的。不過他們也懂事,再喜歡也不會吃太多。
這么一想她的童年還算幸福,那時候農村重男輕女挺嚴重的,但他們家不是,她和弟弟得到的是父母同樣的愛。
上課鈴響了,她把圍巾往上拉捂住口鼻,跑向教室。真希望春天早點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