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嬌知道楊敬軒這次應該是徹底被自己打擊到了。因為送她回了縣城之后,接下來的幾次雁來陂之行,有一次是李縣令親自與她同行,還有幾次都是劉大同和另個衙役隨同,但他再也沒露過面。
自己一旦現(xiàn)出白骨精原型,先前被畫皮所惑的追求者們立刻紛紛嚇破了膽退避三舍。看來這一點,不論是在從前還是現(xiàn)在,應驗在男人身上,效果都是驚人地一致。
性格決定命運,這話說得再對不過。她既然不再想讓自己委屈太過了,那就只能欣然接受天生孤寡的命。
林嬌自嘲了幾天,最后把那張涂黑了的紙也付之一炬,這段事拍拍手就算過去了。
說完全不失落,是扯淡。再怎么清高的女人,原本追著你屁股跑的一個男人,前提是他真的不是一只癩蛤蟆,忽然停了下來轉身不鳥你了,就算你對這男人完全沒感覺,那種心理落差肯定也是難免。更何況楊敬軒不但不能被歸入癩蛤蟆,勉強也能躋身黑馬騎士之流。
但也就那么回事。說到底,她愛自己更甚于愛楊敬軒那個男人。現(xiàn)在失了楊敬軒這個靠山,沒關系,她又飛快傍上了李觀濤這個更大的靠山。
李觀濤大有來頭,只不過現(xiàn)在處在他人生的倒霉階段而已。林嬌雖不了解其中詳情,卻也深信這一點。觀他為人豁達,雖然有時也有點倔,但和他手下楊敬軒的那種牛倔卻又不一樣。宦海沉浮多年,頗具人生智慧。瞧著也不是那種短命相的。所以她相信他一定不會一直這么倒霉下去。只要自己幫了他的忙,得他賞識,以后必定有后福。
她知道李觀濤大約已經從衙役們的口中知道了自己和楊敬軒的真實關系。因為前次去雁來陂的時候,老頭子還樂呵呵地裝作無意般打聽他倆的事,說什么自己后知后覺,又說什么他家夫人想邀她做客認識下,贊她是當世奇女子,最后重點來了,言辭雖隱晦,但翻譯出來的意思就是那個人現(xiàn)在整個兒一工作狂,以衙門為家,虐得手下敢怒不敢言,簡直就要把清河縣境內的小毛賊全都抓光了,牢房人滿為患,再這樣下去,清河很快就要成為全國首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道德模范縣。聽老頭子最后的意思,大約是收到衙役們太多的越級投訴,竟也有點招架不住吃不消了,最后用商量的口氣道:“春嬌你看,解鈴還須系鈴人,是不是哪天你去勸勸他……”
林嬌打斷道:“他是我叔,怎么會聽我的話?而且我也不會說什么能讓他高興的好話。李大人你信不信,我要是真聽了你的再去見他,等我一走,指不定他還要變本加厲。他又不是三歲小孩,多大的事啊弄得這樣,他不羞我都替他羞。您就由著他折騰,等他折騰累了,自然就消停。”
李觀濤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林嬌道:“你個丫頭,最后一句話怎的與我夫人說得一模一樣?我先前還怪她心腸硬來著,沒想到你比她更硬。哪天得空你一定要去見下她。她正天天抱怨隨我在此地無聊,見了你必定投緣,我也好少聽她幾句嘮叨。”
林嬌笑著應了下來。
她剛才對李觀濤說的那一番話,并非完全言不由衷。她知道自己是狠心,打定主意的事就輕易不會更改,外加小心眼。但這個男人要是受了點挫折就這樣,那也怪不了她了。這件事里,她雖然要負絕大部分責任,但她裝小白花騙他那會兒,他不是也挺開心的,至少當時也是得了極大精神滿足不是嗎?一想起他那天半夜把自己弄出去,瞪著眼睛說什么他但愿從來沒認識她的狠話,她就覺得生氣。反正她從前也跟他說過,她就是這么一個小心眼的人。他現(xiàn)在要是自己死活想不開,那說明他太脆弱,更不是她的菜。她有什么辦法?總不能在潑灑了這一大盆子的狗血之后,讓她現(xiàn)在又跑去跟他說,親愛的我知道我錯了,我再繼續(xù)裝小白花哄你高興,你振作起來好不好?她還不如當場拍死自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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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最后一次去雁來陂了。前期的各種數(shù)據(jù)采集和與附近相關兩條河流的地形勘察都差不多了,林嬌對整個庫體的蓄、泄以及排沙設計,大約已經在腦海里勾勒成形。今天這最后一趟,就是去復核一些關鍵的數(shù)據(jù)。回來后就可以正式設計圖紙。
今天照例是劉大同跟隨,帶了另個叫阿關的小衙役。前頭幾次李大同還會有意無意地跟林嬌提楊敬軒的近況。見她似乎不大有興趣,這次便也識趣地不再提及。三人到了雁來陂時已是下午。劉大同陪著林嬌東跑西跑,最后到了陂體西北角的一處山梁。正下面是以后的庫體,左右兩邊是緩緩下去的坡肩,后方也是道山坡,下去是道峽縫谷,從山梁上望下去,坡底被各色交錯纏繞的荒草藤蔓遮住視線,一眼也看不到底。
林嬌正想問下劉大同,知不知道腳下這峽谷的去向,忽然看見阿關一臉驚慌地跑了過來,邊跑邊嚷道:“劉叔,不好了!附近村人知道咱們的事,糾合了起來過來要鬧事,說要鋤死咱們!我跑得快才躲了過去,趕緊快躲躲!”
林嬌嚇了一跳,順了阿關身后的方向看去,見山梁的荒道上烏壓壓居然真的追了過來一幫村人,至少三四十個,手上操了木棍鋤頭,正怒氣沖沖地往自己這邊來。領頭的一個漢子約莫三四十歲,戴頂斗笠,笠邊壓得很低遮住大半面容,看見林嬌,立刻指著她朝身后的村民大叫:“就是那個妖女!就是她唆使縣太爺搗鼓這個什么水庫的!真要蓄起水來,像前次那樣再破口一次,他們在縣城里的自然沒事,咱們這些住正下面的人可就真沒活路了!打死她!”
這漢子的話很有挑唆性,身后的村民被鼓動,頓時朝林嬌涌了過來。
“快跑!”
劉大同見勢不妙,也管不了許多,一把拉住林嬌的手便往另側山梁上跑去,只沒跑幾步,遠遠看見前面也涌了一幫子人過來,路一下被堵死了,兩邊的村民很快就涌到近前。
劉大同臉色大變,叫了阿關一道把林嬌護在他兩人中間,回頭對著林嬌道:“你別怕,有我們在,他們不敢真的動你!”
他口中雖這樣安慰林嬌,只自己卻因為緊張過度,聲音都打結發(fā)抖了。
林嬌起先確實被這陣勢給嚇住了,只跟著劉大同跑,現(xiàn)在眼見是沒去路了,反倒冷靜了下來。見兩邊的村民都擠了上來,一個個怒容滿面嘴里叫罵不停,立刻猜到了前因后果。想必是自己這些天頻繁在這里出現(xiàn),那些耕了梯田的大戶得到消息,知道縣官有意重蓄水體,往后勢必要淹了自家已經占來的田地,自然不愿,這才唆使鄉(xiāng)民過來鬧事。
劉大同對著幾個已經舉起木棒沖到前頭的村人怒道:“大膽刁民!我們這是奉了李大人的命在執(zhí)行公務。你們敢鬧事,是要造反了嗎?”話說著,已經拔出了腰間佩著的衙門里衙役所用方刀,刀尖對著那幾個村民。邊上的阿關年輕,當差還沒一年,更沒見過這等陣仗,早已嚇得兩腿瑟瑟發(fā)抖。見劉大同拔刀,自己也跟著勉強拔出了刀。
平頭百姓畏懼官府。見這差爺滿面須髯怒目圓睜,頗有點戲臺上猛張飛的氣概,又搬出了縣官,腳便停了下來,相互看著遲疑不前。
劉大同還沒來得及松口氣,便見先前那個斗笠漢子夾在人群里大聲道:“大家別被他們嚇住!所謂法不責眾,我就不信縣太爺會把咱們這么多人都抓去殺頭!就算真都抓去殺頭那也值!反正只要這地方再蓄起水,咱們一個一個的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上回命大的逃過一劫,下回再破口,橫豎也是個死!不止死一個,還全家都沒活路!還不如趁這機會把這妖女給鋤了,咱們就是死也值!至少家里老娘娃娃都還有命留著!”
村民們被這漢子的話又給激得紅了眼睛,想起前次大水時的慘烈景象,一陣群情激動紛紛附和,一下就逼到了離林嬌不過三四步路的距離。
林嬌知道是躲不過去了,撥開了擋住自己的劉大同,對著朝自己蠢蠢欲動滿是仇恨的村民們大聲道:“大家聽我說一句。這地方確實是要重修蓄水。只是我告訴你們,往后不會出現(xiàn)前次那樣的破口!你們想想,雁來陂蓄水至少從百年前開始,廢棄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之前蓄水使用的四五十年里,你們聽你們的祖輩提過發(fā)生過這樣的決口嗎?沒有!前次之所以決口,一是廢棄數(shù)十年,塘壩得不到保養(yǎng)維修完全損毀,二是遭了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雨。這才是決口的原因。李大人決意重修這工事,若能成功,你們往后就可以完全不用靠天吃飯!這難道是在害你們嗎?誰會不樂意?我告訴你們,真正不樂意的不是你們,而是那些占了陂地私自開出梯田的人!因為一旦蓄水,這些梯田就要沉入水底永無天日。今天你們過來要打死我,到底是你們自己想要過來,還是被人用話唆使了過來的?你們想想就知道了!”
她聲音高亢口齒清楚,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頓時壓下了原來的那些怒罵議論聲,幾個原本最沖動沖在前的村人面面相覷了下,有一個年紀大些的終于開口道:“你話說得輕松!憑什么相信你?萬一要是再破口,遭殃的是我們,又不是你!”
林嬌叫了聲他老伯,再次道:“我以我人頭擔保,一旦修成蓄水,絕不會有這樣的事發(fā)生。我查看過附近地形,開工之時,同時會打通拓寬雁來陂與龍順河之間的水道,建議李大人再起民夫浚河加大河道,并在此處設水位警戒,一旦水體超過限定水位,就開閘泄水入河,絕不會發(fā)生溢滿下泄禍害你們村莊的事!”
眾人面上的神色雖還有些疑慮,卻漸漸沒了先前的憤怒。林嬌見他們舉著鋤頭棍棒的手漸漸放下,正要松口氣,忽然聽見有人說:“你不就是那個桃花村老楊家的春嬌?你怎么知道這些?大家別聽她胡說!”
林嬌看了過去,見正是剛才那個隱在人群里的斗笠男人,知道他應該就是起頭唆事的,道:“我是桃花村春嬌沒錯。大家都知道前次大水,方圓十幾個村鎮(zhèn),就只桃花村人畜傷亡最少的事吧?這位說話的大哥,你既然知道我,那想必也知道這是為什么吧?”見那男人啞口,其余人紛紛好奇看向自己,不慌不忙道:“就是因為我在陰間積了德的婆婆托夢給我,我及時提早告知了村人,這才免了場禍事的。這事我們村的人都知道,你們要是不信就去問,看我有沒有說一句謊。至于我怎么懂這些,自然也和我婆婆有關。天機不可泄露,這卻不好叫你們知道。你們不信我可以,神佛總要信的吧?”
這一番話果然鎮(zhèn)住了人,見再也沒人開口質疑,連那個斗笠男人也不見了,林嬌終于松了口氣。
劉大同起先比她更緊張。自己勢單力薄,那阿關不頂用,春嬌又是個弱質女流,萬一她有個閃失,他也沒臉再回衙門了。現(xiàn)在見她挺身出來,一番話壓住了場子,又是佩服又是高興,正要大聲驅散眾人,忽聽人群里又有個面生的人大聲嚷道:“這女人是妖女!自己是個寡婦整天想著改嫁,前回還被她村里的族長給拒了!這樣不知廉恥的女人,大家別信她話,打死才是真的!”話音剛落,便有幾塊石頭朝林嬌飛來,又有幾個人操了棍棒從人堆里擠沖了過來。
這山梁上本能落腳的地方就窄,現(xiàn)在這樣一沖,有人往前,有人退后,頓時亂了起來。
林嬌躲過一塊朝自己飛來的石頭,還沒站直身,聽見身邊劉大同吼了句“小心”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卻忘了身后沒地,一腳踏空,整個人便失了重心摔下身后那道坡,飛快地沿著坡地滾了下去。
劉大同伸手去拉,卻只撈到她一爿衣袖,撕拉一聲扯斷,便眼見她滾下去被高過人頂?shù)幕牟萃虥],轉眼不見了人影。知道下面那道峽谷是片亂石地,摔下去若沒個遮擋,怕就要跌成肉醬,頓時七個魂魄丟了三,整個人差點沒暈厥過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