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敬軒回了自己村北的那座祖?zhèn)髡樱埋R推開門,見院落的泥地里還積著幾天前下雨的黃泥水,到處坑坑洼洼,泥夯的土墻上青苔遍布,檐角張了蛛網(wǎng),瓦松草長得幾乎有半人高,連瓦都被頂?shù)搅艘贿叄绕鹎按位貋恚茢「酢P南脒@次既然回了無論如何要整下。
這座三進(jìn)的宅子,從前和楊太公家的一北一南矗在村子兩邊,算最顯眼的了。如今他雖不大住這里,畢竟是祖上留下的,就這樣任由荒敗下去也不好。
楊敬軒牽著老馬到了后面的馬棚,見馬棚的茅頂也漏了幾個大洞,陽光束子?xùn)|一道西一道地漏下來。這是晴天,要是下雨,那往下漏的就是水了。把韁繩往馬棚柱子上一系,拎了挑土筐出去,想挑些泥先把前頭院子的地先給填平夯實,再來修馬棚。剛出門,就撞見楊太公家的丫頭招娣氣喘吁吁地跑來,光腳糊滿泥,看見他仿佛有些畏懼,縮著脖子小聲說道:“大老爺,我家太公聽說你回來了,喊我請你過去哩,太公說有事。”
鄉(xiāng)人知道他被縣令請去當(dāng)捕頭,掌著一縣的緝兇和肅盜。從此看見他時,再沒人叫他名字,必定恭恭敬敬地稱大人或大老爺。他從前糾了幾回,見依舊不改,也就作罷。聽到楊太公有請,想必是有事,自己正好也有事想找,點頭便過去了。到了楊太公家的的議事堂——就是上房的明間,見不但楊太公在,族里另幾個長者和楊百天也在,略微一怔,便猜到叫自己過來所為何事了。
“大河啊,你來了,快坐快坐。”
楊太公看見楊敬軒,顯出很是高興的模樣,招呼落座,站在一邊的楊百天賠著笑臉點頭哈腰。
大河是他的小名。鄉(xiāng)下的娃,出生后一般沒有大名,都是石頭錘子驢拴狗蛋地叫著,覺著這樣容易養(yǎng)活。那些過得去的人家,等小孩到了七八歲啟蒙的時候,就會請先生給取個大名記入族譜,方便光宗耀祖。他的大名敬軒就是七歲入學(xué)時取的。如今大河這小名,也就村里輩分高的年長之人敢叫。
楊敬軒落座之后,寒暄幾句,楊太公便對楊百天說:“大河也來了。你的事趕緊說說,說定了就拿主意。”說完雙手拄著拐杖,閉目養(yǎng)神起來。
楊百天哎了一聲,挪到楊敬軒跟前,剛要開口,忽然覺著自己又太靠近了,怕他不喜,忙不露痕跡地往后挪了一點。
楊百天年紀(jì)比楊敬軒大了一輪還不止,又是平輩,在他面前卻這么小心翼翼,也不是沒緣由的。說起楊敬軒,在本村也算是個有說道的人。
原來也不知道是哪朝哪輩開始,那會兒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又逢了大災(zāi)年,連換著吃娃的事兒都成了尋常。一幫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在路上漸漸滾團(tuán)。人多了,自然要有個主事的。這楊敬軒的祖宗爺爺能力出眾,被推舉為首,帶著大伙尋落腳之地。說有一天發(fā)現(xiàn)少了兩戶人,祖宗爺帶人找到的時候,見地上架了兩口燒水的鍋子,里面水咕嘟咕嘟冒著白煙,男人手上握著尖刀,女人正死命抱著娃呼號。祖宗爺上去二話不說,掏出刀解了自己褲帶,手起刀落從自個大腿上削下兩片血淋淋的條肉,一左一右丟進(jìn)鍋子里,血紅著眼對著倆男人說:“你們推舉我當(dāng)頭,是信我。如今我無能,讓你兩家落到要互吃娃的地步。這倆娃的命留下。往后你倆熬不住,跟我說一聲,我割肉給你們吃就是!”嚇傻的男人當(dāng)場丟了刀痛哭,而祖宗爺也因了這壯舉鎮(zhèn)住了所有的人,自此死心塌地。經(jīng)過千辛萬苦,最后終于帶著一幫人遷到了此地,定居下來墾田辟荒。自那時起,就有個鐵打不動的規(guī)矩傳下來,族長必定出自楊家長房長孫,且這一項,被載入族規(guī)首頁首條。傳了不知道多少代,到了楊敬軒爺爺當(dāng)族長的時候,最后養(yǎng)大成人的就只有楊敬軒的爹。偏偏他人到中年,進(jìn)城竟被人教唆染上賭博的惡習(xí),開始還只是偷偷搬家里的香爐煙缸出去當(dāng)賣,到了后來,竟瞞著楊敬軒的爺爺偷地契出去當(dāng),等老爺子發(fā)現(xiàn)時,家里的二十幾畝水田被當(dāng)了大半,當(dāng)場氣得背過了氣去,沒幾天就撒手而去。沒了人看著,他更肆無忌憚,沒一年,楊敬軒的娘也丟下十四歲的楊敬軒和十二歲的女兒蘭芝,氣得病死了。第二年,楊敬軒的爹在縣城酒館里喝得醉醺醺,回來路上不小心栽進(jìn)河里淹死了。這時候的楊家,已經(jīng)被敗得只剩一座宅院和兩畝水田,那還是楊敬軒的娘悄悄藏起了地契才留下的。
出了這樣的事,宗祠族長的人選,就變得微妙起來。一半村人覺著,楊敬軒的爹雖然混賬,但他祖上功德擺在那,祖宗之法更不可廢,該循了舊律,這幾年先由族里幾個老人撐著,待過幾年他成家了,族長還由他當(dāng)。另些人卻覺著他家既出了這樣的事,可見敗德,且楊敬軒年歲小,更看不出往后品行,嚷著要另推舉德高望重之人擔(dān)任族長,以造福本地鄉(xiāng)民,推了楊太公出來。反對者卻在背后傳楊太公慳吝,遠(yuǎn)不及楊敬軒的爺爺,自然不松口。于是族長之位空懸了幾年,期間宗祠之事,都是楊太公與族里的幾個老者一道議定。漸漸楊太公聲望漸起,到了最后,兩邊人越鬧越厲害,甚至要打起來。
這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村人正抵角抵得歡,就碰到朝廷征兵的事。當(dāng)時十八歲的楊敬軒已經(jīng)長得頂天立地,有一天忽然站了出來,將全村的人都集到了祠堂,宣布自己擔(dān)一個征兵的名額,族長之位,因楊太公德高望重,恭請?zhí)腿危傧愀婕雷嫦取?br/>
這個決定,當(dāng)場把村人驚得目瞪口呆,楊太公連連推卻,見楊敬軒態(tài)度堅決,最后只好勉強答應(yīng),卻當(dāng)場宣布,自己決無意侵這族長之位,他日楊敬軒歸來,必定將位子讓出。于是這場紛爭了數(shù)年的族長之選,終于塵埃落定。楊敬軒把家里的最后兩畝水田和所有家當(dāng)給了妹子當(dāng)陪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把她嫁給幾十里外給自己小時候啟蒙過的丁先生的小兒子,把屋子的門一關(guān),便去了北邊打仗,兩年前才回來,背著一同出去的其他九人的遺物,牽了一匹老得掉牙的馬。當(dāng)年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服出去,如今還是一樣。唯一的變化就是現(xiàn)在的楊敬軒,沉默嚴(yán)肅得叫人不敢在他面前笑。
楊敬軒去北邊打仗的這五年里,到底發(fā)生過什么,村人不清楚。有膽大好奇的人湊上去問,他也不過笑笑,半字不提。只越這樣,村人就越好奇。漸漸地村里人背后都傳言,大概是他殺人殺得太多,身上附了洗不掉的煞氣,這才成了如今這般模樣,這是好事,能嚇退一切大鬼小鬼。有當(dāng)年老族長的忠心者這時候便站出來,提了當(dāng)年楊太公在宗祠列祖前應(yīng)過的諾言。
楊太公這幾年當(dāng)族長,當(dāng)?shù)貌皇呛芊姡腥思热惶嵝眩腥俗匀徽J(rèn)同。雖然沒當(dāng)面提這事叫楊太公難看,只背后里卻難免嘀咕起來。嘀咕的人多了,自然也就傳到楊太公的耳朵里,他老人家?guī)滋鞄滓箾]睡好覺,撓心撓肺地難過。
其實從楊敬軒回到桃花村的第一天起,楊太公就開始夜不思寐了。他原來以為自己這個侄孫會一去不返,那自己就坐實了這夢寐以求的族長之位,等自己歸天,就是他的兒子繼承,然后是孫子重孫,世代傳承。沒想到他現(xiàn)在好生生地回來了,雖然看樣子是沒混出什么名堂,但他祖上幾百年族長當(dāng)下來,在族人中積下的余威哪里說沒就沒?要是這當(dāng)口他朝自己開口,自己是該把族長之位拱手相讓呢,還是死占著不放?
也怨不得他有這樣的心思。楊太公生來就對田地有近乎狂熱的愛。在他看來,田地里黑黝黝肥土散出的那種牲畜漚糞味道,遠(yuǎn)比過年時鐵鍋里大火炒出的臘肉還要香。捏著泥巴感覺到它從指縫里擠出去的時候,連女人肉呼呼的胸脯都比不上。從前楊敬軒爺爺還掌族權(quán)時,他就靠了世代積累和自己的精明算計,田地房子已經(jīng)整得不比他家差。現(xiàn)在他家敗落,當(dāng)年被他爹當(dāng)了的那些水田,后來全都是被他偷偷給買了過來。看著連成大片的終于歸了自己的田地,他恨不得躺下來打滾幾圈才好。只不過怕被鄉(xiāng)人背后議論自己不厚道,這才瞞了下來,悄悄讓佃戶耕種,打算再過幾年,村人漸漸把原來的族長那家淡忘掉的時候再公開,再等著看村人吃驚而羨慕的表情。現(xiàn)在族權(quán)不歸他,簡直天理難容。但是自己當(dāng)年是在全族人面前放過話的,而楊敬軒居然真回來了……楊太公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連他的兒媳婦田氏,背地里都恨恨地對著自己男人埋怨公公老糊涂:“你說爹,從前干嘛死要面子說那話,這下可好,唱戲的腿抽筋,下不了臺了……”話沒說完,被同樣惱火卻沒地兒出氣的男人一個巴掌扇了過去,于是委屈地捂住臉吱哇吱哇嗚咽了起來。
就在楊太公一家齊齊上火牙疼的時候,事情又有了轉(zhuǎn)機。楊敬軒被新到任的縣太爺招去衙門里當(dāng)了捕頭。這個新縣令,名為李觀瀾,坊間傳言他到這清河縣當(dāng)縣令之前,據(jù)說還做過朝中什么閣老宰相之流的大官,只是大概有天得罪了皇上,龍顏大怒,就被發(fā)配到這離皇城十萬八千里的地了。至于具體什么事,尋常平頭百姓哪里知曉那么多,不過以訛傳訛添油加醋而已。總之后來,楊敬軒壓根兒沒跟楊太公提族長的事,而是帶了把用布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刀,騎了那匹被村人圍觀了許久的會吃魚的老馬,走馬上任去了。
楊敬軒這一去,楊太公算是暫時松了口氣。沒想到好景不長,半年之后,又生事端,把楊太公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事情是這樣的,這一帶自古以來,平川山陵養(yǎng)出了彪悍的民風(fēng)。前些年朝廷一直打仗,老天爺又不作美,接連幾年,不是旱就是澇,加上前任縣令又只顧搜刮地皮,所以盜賊橫行,到了后來,甚至猖獗得大白日就在官道上打劫,稍有反抗就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手段狠辣得駭人聽聞,至于搶奪良家女子,得手后呼嘯一聲狂笑而去,更是家常便飯,弄得民怨沸騰,人人自危。如今李縣令上任,攬了楊敬軒為捕頭緝盜。不過數(shù)月,便抓住最橫強的一個人稱鬼見愁的賊首。鬼見愁被縛住押往鬧市刑場時,還極其猖狂,放言誰敢殺他,他遍布全地的兒郎定會以血報復(fù),劊子手被嚇住,竟不敢動手。楊敬軒手起刀落,將他與一干手下斬首于鬧市殺一儆百,境內(nèi)群盜聞風(fēng)而散,自此治安大改,百姓拍手稱快,提起李縣令與楊捕頭,無不稱贊。
楊敬軒聲威大震,且與李縣令又熟識,桃花村里那些原本對楊太公不滿的人自然按捺不住,推舉了當(dāng)年曾與楊太公一道執(zhí)過事的一個長者,一道去跟楊太公提了他當(dāng)年許過的諾。楊太公一張老臉登時通紅,閉口說不出話來。
沒想到事情又峰回路轉(zhuǎn)。楊敬軒聽說此事,特意回村當(dāng)著眾人的面再次推辭,說縣衙事務(wù)繁忙,且族長之責(zé)重大,事關(guān)一族之人福祉,楊太公論輩分是他的叔爺,擔(dān)此重責(zé)正妥當(dāng)。有人仍不甘心,翻開發(fā)黃的族規(guī)首頁,搬出首條來壓,眼見兩方人又要吵起來,終于有人提出折中之法,族長仍由楊太公擔(dān)任,但遇重大宗祠族內(nèi)的事,須與楊敬軒商議。
楊太公實在不愿放掉族長之位,見這樣的折中之法,雖心中不愿,也只能先勉強應(yīng)下,以圖后計,心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往后定要尋個機會把這一條族規(guī)給廢了;楊敬軒對族長之位全無興趣,只是見自己若不應(yīng)下,族人也不會松口,且回鄉(xiāng)的半年間,他也隱約覺察楊太公這個族長當(dāng)?shù)貌皇呛艿氐溃辽僭谧陟艄锏氖律嫌悬c不清不楚,這才招致族人不滿。自己雖不會事事插手,只多了自己這一關(guān),想來他往后也會收斂著些,終于點頭。這才有了剛才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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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百天看著坐自己對面的楊敬軒,賠笑著說:“敬軒兄弟,這事兒呢我和太公早叨咕過,太公也沒說不好,就等著你回來跟你通個氣兒呢。其實也沒啥大事,就是那沒了的大哥家的事。他家的情況呢你也知道,如今只剩下個我大侄媳和能武,能武眼睛又壞了,這日子別說他自個,就是我看了,也覺著心酸哪。要說我那侄媳,她要是個本分的人,守著肯好好過日子把能武拔拉大,我這當(dāng)叔叔自然沒話說,而且還要幫一把你說是不是?可那個侄媳婦,她就是個安分不下來的貨色,仗著臉條,先是和石寡婦家的兒子牽扯不清,剛半個月前,居然還和黃二皮鬧了那一出,哎喲我的媽啊,村里人背后說什么的都有,以后指不定還會鬧出什么幺蛾子,把我那沒了的兄嫂的臉都給丟光了,你說我怎么還放得下心讓我唯一的親侄兒跟著她呀,指不定哪天就禍害了呢……”
楊敬軒看著楊百天隨了嘴巴張合一動一動的兩個酒糟鼻翼,腦海里不由自主浮現(xiàn)出了中午在村口溪邊時的一幕。那女人往溪岸上爬的時候,因為姿勢的緣故,濕淋淋裹貼在身上的衣衫把細(xì)腰和圓屁股現(xiàn)得毫無遁形,簡直觸目驚心,這便算了,當(dāng)是無心,她竟還對自己露出那樣的表情,那種直視絲毫不加避諱的目光……那一刻,他簡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就是那種當(dāng)眾被人扒光衣服任人肆無忌憚打量的羞辱,而且最后,甚至見到她對著一匹馬握拳作恐嚇樣,這舉動不止可笑,簡直匪夷所思,絕非正當(dāng)女人能干得出來。
楊敬軒皺了下眉,極力驅(qū)散腦子里那女人的樣子和這段記憶給自己帶來的羞恥和不適應(yīng)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