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講 圖利還是成人之美：王婆與紅娘的區別

【導讀】

上一講告訴你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這部書里面刻畫潘金蓮，是在《水滸傳》的基礎之上把潘金蓮的形象深化了，豐富了，既寫了她的人性惡，也交叉寫了她人性當中為數不多的善良的光點。潘金蓮對西門慶進行瘋狂的性索取，夸張一點說，實際上西門慶等于死在了潘金蓮的床上。這就再一次堅定了我自己對潘金蓮的形象認知，她確實不是一個個性解放的藝術形象，而是一個性解放的藝術形象。從后來這些描寫來看，連性解放的標簽放在她的身上都不合適了，應該說她有一些性欲亢進，她的人格已經相當變態了。本講將告訴你潘金蓮最后很悲慘的結局。

書里寫西門慶死后，潘金蓮還不安生，她和她的丫頭春梅都和西門慶的女婿陳經濟亂來。陳經濟也很放肆，一個人占有潘金蓮和春梅兩個美女。這個事情最后敗露了，吳月娘大怒。實際上吳月娘一直對潘金蓮不滿意，有一次在正房吳月娘和潘金蓮就攤過牌，月娘質問潘金蓮：“漢子頂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來，你拿豬毛繩子套他？”意思就是，西門慶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潘金蓮憑什么好像拿著繩子把他拴著一樣？潘金蓮巧為辯護，頂撞吳月娘。但是有一點潘金蓮怎么也勝不過吳月娘，用吳月娘的話說：“隨你怎的說，我當初是女兒填房嫁他，不是趁來的老婆。那沒廉恥趁漢精便浪，俺每真材實料，不浪。”意思就是，吳月娘不是那些被漢子趁過來的女人，不是先奸后娶的那種女人，她是正牌貨。吳月娘強調自己是真材實料，是西門慶正經八百、明媒正娶過來的正妻，他們沒有婚前性關系，婚前她也沒有跟其他的男子有任何關系，她是以清白之身嫁給西門慶續弦，成為正妻的，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斜。

西門慶其他的小老婆都是趁來的，都是先奸后娶的。李嬌兒是妓院的妓女；孟玉樓是嫁過人的寡婦，雖然孟玉樓入門之前沒跟西門慶發生過關系，但是她也是破身的寡婦；孫雪娥老早就被西門慶占有了，后來西門慶一時興起才追認她為小老婆；潘金蓮不消說了，前面的故事你都很熟悉了，她也是先奸后娶的；李瓶兒也是這樣。里邊的故事以后要一環一環地講給你聽，她們都不是真材實料，都是一些浪蕩女人。吳月娘有張王牌，就是她不是趁來的老婆，她不浪，她是真材實料。

西門慶沒死的時候吳月娘就厭煩潘金蓮，西門慶死了以后，她就更厭煩、更難以容納潘金蓮了。但是沒有合適的理由，吳月娘不能輕易地把她打發掉。后來她終于發現潘金蓮和春梅竟然跟西門慶女兒的丈夫，也就是她的女婿有染。雖然西門大姐不是吳月娘親生的，但是從倫理秩序上說，她就是西門大姐的母親，陳經濟是她家女婿。丈夫剛死，她就發現丈夫的小老婆潘金蓮，連同她的貼身丫頭春梅居然跟女婿亂來，這就徹底超出她的容忍線了，必須把潘金蓮打發掉。吳月娘先把春梅打發掉了，然后來打發潘金蓮。潘金蓮當時是從王婆那兒娶過來的，因為她把自己的丈夫毒死了，西門慶賄賂了驗尸官何仵作，做出對潘金蓮、西門慶和王婆都有利的結論，就是根據尸體檢驗，武大郎是自己得心疼病死掉的。這樣武大郎之死就沒有構成一個刑事案件進行追究。在這期間潘金蓮就認了王婆做干媽。所以，西門慶迎娶潘金蓮，名義上是從潘金蓮的干媽那兒把她的干女兒聘進來當小老婆的。因此，吳月娘順著這個邏輯把王婆找來了，其實吳月娘很清楚王婆是一個不干好事、保媒拉纖、拉皮條的市井混混，但是既然潘金蓮是從她那兒迎娶過來的，就還是把她找來了。

吳月娘跟王婆交代，現在把潘金蓮還給她，不管潘金蓮今后嫁誰，只要對方出銀子，王婆到時候把收到的銀子交到西門府就行。王婆一聽吳月娘的意思，主要是要打發人，就近把潘金蓮改嫁了，收多少銀子并不在乎。于是王婆就把潘金蓮帶回自己家了，開頭一段就讓她跟自己一塊兒住。書里寫的潘金蓮確實是一個色情狂，只要她活著，就要尋求性快樂。沒有了最理想的男子，可以退而求其次。王婆有個兒子，叫王潮，王潮在故事的開頭還是個少年，等到潘金蓮被王婆從西門府領出來的時候，王潮已經是一個成年男子，長成了一條大漢。晚上表面上潘金蓮是和王婆在一個炕上睡，王潮在外屋的床上睡，潘金蓮晚一點了就去外屋找王潮，王潮也接受，兩人就做愛。書里的一些描寫讓我們清楚地知道潘金蓮的生命存在就是一種性存在。寫到這個地步，我想多數讀者對潘金蓮的同情心都會大大地減弱，意識到她是一個很怪誕的生命。

作者又放開來寫王婆的人性惡。從前面的諸多描寫可以知道，王婆是一個人性很黑暗的生命存在。在故事發展到我講述的這個時間段的時候，王婆的貪欲進一步地被刻畫出來了。前面我講有個年輕人經常和我一起討論《金瓶梅》，有一次他跟我論，說他覺得有點奇怪，說王婆拉皮條促成了潘金蓮和西門慶的茍合，無論是《水滸傳》也好，《金瓶梅》也好，這些情節都引起了歷代讀者的憤慨與厭惡。但《西廂記》里面寫張生和崔鶯鶯，兩個青年男女，他們之間也有一個人給他們做媒，就是紅娘，導致他們兩個發生關系。可是歷代的人對紅娘都特別肯定，特別贊賞，在戲曲舞臺上，紅娘被刻畫成一個可愛的、值得肯定和尊重的人物形象，她是一個促成了別人的愛情和婚姻的正面的存在。這是為什么呢？紅娘和王婆做的事有多大區別呢？

有人可能會說，王婆拉皮條，讓潘金蓮和西門慶茍合，她不對，因為潘金蓮是一個有夫之婦。回過頭來想，《西廂記》里說得很明白，崔鶯鶯當時已經許配了人家。那個時代，一個女子定了親，和她嫁了人，沒有多重大的區別，都是有夫之婦。為什么人們就那么否定王婆，那么肯定紅娘呢？

后來我跟那個年輕人通過分析找到了答案。在《西廂記》里面，紅娘促成崔小姐和張生的愛情，故事的結局是一個喜劇，有情人終成眷屬，并且紅娘做這些事完全是無私的，她并不想從中得到任何好處，沒有牟利的性質。所以，人們對這種不帶任何利益追求，不把自己所做的事當作牟利的事來做，這種促成別人愛情、婚姻圓滿的行為，都是予以肯定的，甚至紅娘成為一個恒定的符碼，說“你真是個紅娘”，這一定是表揚的意思。而王婆從頭到尾都是圖銀子，從一開始促成潘金蓮和西門慶的茍合，她就是圖銀子，到故事發展到吳月娘把潘金蓮打發出去，潘金蓮先到王婆家住，王婆把她再賣出去，還是圖銀子。吳月娘說潘金蓮嫁人，銀子不拘多少，王婆把這事做了就行。潘金蓮那個時候三十二歲，不算太大，仍然美貌，應該是一個風流多情的女子，更何況潘金蓮還有才藝，所以王婆就把潘金蓮當作一件可以待價而沽的商品。

而且王婆非常貪婪。那個時候有人出五十兩銀子要買下潘金蓮，王婆拒絕。后來有人出到了八十兩銀子，她還拒絕。陳經濟因為和丈人的小老婆潘金蓮亂搞的事情被丈母娘吳月娘知道，被從西門府里轟出來了。陳經濟就來找王婆，說他確實喜歡潘金蓮，下決心要娶潘金蓮。王婆就是貪利，按說這樁生意是不能談的，這兩個人按封建禮教的倫理說的話，一個是小媽，一個是女婿，怎么能夠結合？但王婆頭腦里沒這個約束，即使她嘴里有兩句覺得這事不妥的話也是假的。王婆就是貪利，她跟陳經濟討價還價，讓陳經濟拿一百兩銀子來，除此以外，還要給她做媒的銀子，這樣她才考慮把潘金蓮放出去。

當時陳經濟手里哪有這么多銀子，陳經濟跟王婆說，他去籌銀子。書里前面交代了，陳經濟是從東京逃到清河縣的。書里的東京，就是北宋當時的首都開封，又叫汴梁。當時朝廷里面發生一些政事動蕩，陳經濟帶著他的媳婦西門大姐到清河投奔他的丈人、丈母娘，現在他要回東京找他的父親和親戚籌銀子。

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武松突然出現了。不是說武松在獅子街大酒樓誤殺了李皂隸，最后被發配了嗎？其實后來武松的故事還很多，《金瓶梅》就不細講了，但是在《水滸傳》里面寫得很詳細。武松這時候出現在清河縣，《金瓶梅》里是這樣交代的，說武松殺了李皂隸，后來還殺過一些其他的人，被多次流放，但是在故事發展到我說的這個階段的時候，朝廷實行大赦，就把他給赦免了，他回到清河縣繼續在衙門當差。當年武松在景陽岡打虎以后，衙門讓他當差，給他的頭銜是都頭，現在他又當上了都頭。

武松找上門來，王婆和潘金蓮就都糊涂了。潘金蓮一看，小叔子又回來了，還是那么高大英俊，說了老半天，最后她的姻緣還是在武松身上，如果武松愿意把她娶走的話，她愿意。潘金蓮就不想想，武松能一直蒙在鼓里嗎？潘金蓮糊涂，王婆更糊涂。王婆不想一想，武松是好惹的嗎？她居然跟武松討價還價，說武松可以把潘金蓮娶走，但是少于一百兩銀子不成，此外還要給她一筆做媒的銀子。

其實在那之前有一個情況，就是春梅被吳月娘逐出西門府以后，很幸運地嫁給了周守備，守備是個武官，地位挺高的，他家也挺富有的。周守備原來有個正妻，后來正妻死了，他就把春梅扶正了，春梅很受寵愛。春梅聽說潘金蓮也被打發出西門府了，就要求守備一定要把潘金蓮娶回來，她和潘金蓮還要聚在一起。周守備就派人去跟王婆談，守備這邊的人開頭開價八十兩銀子，王婆不答應，要一百兩。辦事的人回來以后就跟周守備匯報，春梅哭哭啼啼要求周守備無論如何也得把潘金蓮娶到守備府來。因為周守備喜歡春梅，守備說一百兩就一百兩。辦事的人又去跟王婆談，說守備大人答應出一百兩銀子。王婆又說，一百兩不行，她做媒不容易，還得給她五兩媒人錢。其實再加五兩銀子，對守備來說不算個事，可辦事的人覺得這王婆太貪、太討厭了，就說王婆你非要這么刁的話，“且丟他兩日”，此事回頭再說。

所以，這個故事寫得也很有意思，充滿了很多的偶然性。潘金蓮和西門慶的第一次見面，就是一個偶然的情況：潘金蓮當時放簾子，如果叉竿沒打到西門慶的頭，那么西門慶就走過去了；如果當時她忙著放簾子，那么可能就沒看見走過去的這個男人；偏偏叉竿打著一個人的頭，這人一抬頭，兩個人一對眼，一見鐘情，這是一個偶然。故事發展到現在，雖說一百零五兩銀子守備是可以出的，但給守備辦事的人自作主張，覺得自己不要那么積極，過兩天再去。偏偏就在這一兩天當中，武松獲得大赦回到清河縣了，還沒等守備手下的人再來，王婆就把武松和潘金蓮的事定了。

武松聽到王婆的報價滿口答應，說一百零五兩銀子可以，第二天就在王婆家擺出一桌子白花花的銀子，王婆當時高興壞了。這里寫人性的貪婪。王婆和潘金蓮不想想，你們合謀害死武松的親哥，能夠瞞他一輩子嗎？但是見了銀子，王婆就什么都不顧了，眉開眼笑，當天晚上就給潘金蓮解了孝——因為西門慶死了，潘金蓮要為西門慶戴孝。潘金蓮出西門府以后，一開始是穿著孝服的，現在王婆說她可以嫁給小叔子了，就讓潘金蓮脫了孝服，換上鮮麗的衣裳。潘金蓮居然很高興。這兩個婦女就糊涂到這種地步。

王婆拿著二十兩銀子去見吳月娘，她說按照吳月娘的交代，已經落實了潘金蓮改嫁的人家，對方出了二十兩銀子。吳月娘對銀子的多少并不深究，就收了二十兩銀子。實際上王婆從中凈賺了八十五兩銀子，她是很貪心的。吳月娘問王婆，潘金蓮改嫁給誰了。王婆回答，是武都頭。吳月娘一聽，倒吸一口冷氣。旁觀者清，潘金蓮嫁到張三家、李四家都無所謂，怎么能嫁給武松？但是吳月娘不多管了，由她們去。

晚上，王婆就把盛裝打扮的潘金蓮送到武大郎的住宅，又準備了一桌酒菜，意思就是讓武松和潘金蓮成婚。沒想到王婆和潘金蓮進屋以后，武松就跟她們翻臉了，拿出刀戳在桌上，讓她們老老實實交代是怎么害死武大郎的。開頭兩個人當然都狡辯、否認。但武松不是好惹的，后來潘金蓮供出了實情，王婆還指責潘金蓮怎么什么都說了。這時候她們想逃也來不及了，前后門都被關死了，武松就在武大郎的靈牌前面把潘金蓮和王婆都殺了，并把兩顆人頭擱在武大郎的靈牌前，算是祭奠了他哥哥。別忘了武家還有一個人，就是迎兒，在潘金蓮被西門慶娶走以后，她被王婆當作粗使丫頭，后來王婆又把她交付給鄰居姚二郎看管。這個時候迎兒已經長大了，武松回家，從姚二郎家把她領回她死去的父親的那幢小樓里面的時候她很高興，可是沒過半天，她就目睹了她叔叔殺死王婆和潘金蓮的情景，嚇得不敢出聲，迎兒多可憐呀！后來武松聽說王婆還有一個兒子王潮，就想再把王潮殺了。王潮聽見隔壁動靜不對，逃跑報案去了。武松為了躲避抓捕就逃走了。在《水滸傳》里面武松后來有很多故事，《金瓶梅》就不再描寫武松了。

書中寫了潘金蓮和王婆終于還是逃不脫武松的報仇雪恨，這一段文字寫得很血腥，很暴力。在這里稍微再說兩句，我們現在很重視“掃黃”，一說到有色情的東西，神經就很敏感，就覺得必須禁止。我個人對這一點大體上也是贊同的。確實，色情的東西首先是少兒不宜，對心性不成熟的成年人也沒有好處。可是我們光是注重“掃黃”，不注重“掃暴”也是有所欠缺的。其實文學書當中有一些血淋淋的暴力描寫，包括影視作品當中有一些血淋淋的場面，也是少兒不宜的，對心性成熟的成年人也沒有好處，可是我們好像從來不進行“掃暴”。《金瓶梅》里面寫武松殺潘金蓮和王婆，是很具體、很詳細的暴力文字。可是很奇怪，我們出版《金瓶梅》的刪節本，不但刪去了色情文字，連很多情色文字也刪了，可是沒有任何一本把武松報仇殺人的那段血淋淋的描寫文字加以壓縮與刪節。所以，在這一講的最后，我呼吁，我們不但要重視“掃黃”，還應該重視“掃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