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講 沈腰潘貌的俗套：西門慶的相貌描寫

【導讀】

關于西門慶前面講了不少，你應該大概了解他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從一個白衣人最后戴上了官帽，有了官位。上一講講了他住在一個什么樣的大宅院里面，他的正妻是誰，小老婆都是誰，并以第五十二回為例，介紹了他一天的日常生活。可是現在你可能還形不成一個西門慶的具體形象，他究竟長什么樣子，是怎么樣的一個相貌？本節內容還需要講一講這件事。

中國古典長篇小說對男性相貌的描寫往往是非常簡略和概括的，有的當然會突出他的一些特點，但多數寫得就比較模糊。《金瓶梅》的作者從《水滸傳》“借樹開花”，寫到武松和他哥哥武大郎的外貌時，描寫還比較具體。

《水滸傳》也好，《金瓶梅》也好，出現了一個對男子身體描寫的很值得探究的規律。書里凡是寫威風凜凜的強壯男子，無非是兩種類型：一種就像武松這樣一表人才，從外貌描寫和行為描寫上看都很有陽剛之氣，畢竟他都能在景陽岡把老虎打死，可是這種男子多半是不近女色、不好女色的，似乎沒有什么情欲，對女子沒有感覺。過去有所謂坐懷不亂一說，說有的男子很有修養，美女在他的懷抱里面了，他都沒有反應，因為他們能控制自己，不讓自己因此產生情欲。像武松這種形象，美女坐不坐在懷里他都無所謂，他根本就沒有對女子的情欲。《水滸傳》里面這種英雄好漢還挺多的，構成了中國古典長篇小說里面的一種男子。另一種男子從描寫上看也是蠻強壯的，可是寫出他們來是否定性的，把他們當壞蛋寫，像《金瓶梅》里面，后來出現了一個叫楊二風的市井流氓，說他“是個刁徒潑皮，耍錢搗子，胳膊上紫肉橫生，胸前上黃毛亂長，是一條直率光棍”。書里寫到他男性的一些特征，還是蠻強壯的，卻是一個刁徒潑皮。另外像《金瓶梅》后面還出現一個人物叫作侯林兒，對他的描寫也還比較具體，“生的阿兜眼，掃帚眉，料綽口，三須胡子，面上紫肉橫生，手腕橫筋競起”，這是一個充滿了男性特點的生命，可他也是一個很糟糕的人。

這就值得我們探究了：在中國古典文學上，為什么有一些男子氣的男子，要么就不近女色，要么就是壞蛋？所寫到的一些好色的，或者是女子也喜歡他的，愿意跟他做愛的這種男子就落入了一個公式。什么公式？就比如《金瓶梅》，寫潘金蓮拿叉竿去放簾子，沒拿穩，被打到頭的這個人就是西門慶。《金瓶梅詞話》第二回寫西門慶的面貌是：“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博浪……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金瓶梅》是從《水滸傳》“借樹開花”，關于西門慶的相貌，也是從《水滸傳》里面挪過來的。但是，蘭陵笑笑生顯然在這一點上不夠仔細，因為他后來豐富了西門慶這個角色，也豐富了潘金蓮這個角色。他豐富了西門慶這個角色，就說西門慶有前妻，跟他生了一個女兒，女兒都出嫁了。一天，西門慶在街上游蕩，走到武大郎的屋前，當時他不可能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子，怎么也得三十五六歲了。這倒不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特別值得探究的是，書里說西門慶是“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

張生是中國元代戲劇家王實甫的戲劇著作《西廂記》里面的男主角，張生和崔鶯鶯自由戀愛，成為一個令無數人喜愛的男子形象，他的舞臺形象延續至今，比如京劇《紅娘》或者《西廂記》，里面出現的張生都是面貌姣好的，一般都是用小生來扮演張生，用小嗓演唱。這種美男子實際上陽氣不足，陰氣很盛，他的身形做派，類似美女。今天如果說“這個男子真是像張生一樣”，意思就是這個男子是個小白臉，是柔弱型。

潘安也是經常拿來形容男子的一個符碼，他是西晉時的一個美男子。關于他的相貌有很多文字記載，現在電子技術、數碼技術很發達，有人就根據相關的資料復原他的相貌，在網絡上你可以查到，復原出來的樣子也是小白臉，陰柔形象，女子一般的美麗。

所以，這就有點讓人掃興，因為根據前面的種種敘述，西門慶的所作所為，他怎么能是一個小白臉，一個瘦弱的、陰氣很盛的，像女子一樣嬌美的男子？可是沒辦法，在古代，一直到中國歷史發展到明朝時期，就形成這樣一種審美趣味，多情女子喜歡的男子多半都屬于這種類型。后來這種文風傳到了清代，清初有一個作家李漁，他有一部長篇小說《肉蒲團》，里面有很多色情描寫，主人公是一個美男子，叫作未央生，他的外貌描寫也走這個路子：“神如秋水，態若春云，貌似潘安，腰同沈約，面不傅粉而白皙有如婦人，唇未涂脂而紅艷宛同處女，眉長能過目，體弱不勝衣……面龐如冠玉……輕移腳步似凌云。”這段文字中又提到一個叫作沈約的古人，沈約是南北朝時的一個男子，他相貌上的最大特點是腰細，甚至比女子的腰還要細。

我們不往前后看，光是明代小說當中這種男子的形象就一再出現。有的研究者專門研究這個問題，就發現這些明代小說里面最引人注意的一部著作叫作《如意君傳》，《金瓶梅》深受《如意君傳》的影響，甚至有人發現《金瓶梅》里面有一段文字，完全是從《如意君傳》里面轉錄過來的。那個時代寫長篇小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算不上什么業績。所以，也沒有著作權的說法。而且寫手一般還很害怕泄露自己的真實姓名，都用化名或者干脆不署名。像《金瓶梅》，挪用《水滸傳》里面武松、潘金蓮和西門慶的情節，完全是很自如地使用，不用擔心《水滸傳》的作者找個律師給他發律師函，告他侵權，要他賠償。所以，那個時代，作者在書里面引用別人書里面一些情節和人物，是無所謂的，甚至把別人書里面的整段文字摘下來，使用在自己的書里面，也不算個事。《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不但“借樹開花”使用了《水滸傳》里面很大一段情節，用來引出他的故事，而且他還抄錄了《如意君傳》里面的一些描寫。

《如意君傳》寫的是武則天的故事。過去皇帝玩弄女子是司空見慣的事，武則天當皇帝以后，她玩弄男子。《如意君傳》就寫武則天寵信一個叫薛敖曹的男子。書中對薛敖曹的形象也有一些描寫：“年十八，長七尺余，白皙美容顏，眉目秀朗，有膂力，趫捷過人。”大體而言，薛敖曹白皙美容顏，個子很高，也挺有力氣，從相貌來說，還是像女子一樣的嬌媚。武則天因為寵幸薛敖曹就疏遠了她原來的兩個男寵張昌宗和張易之，可是有一天她臨朝的時候，忽然又看到了這兩個原來的男寵，見他們“兩頰如桃花，巧笑美盼”，武則天就不覺動情了。張昌宗還故意露出自己的手腕，武則天發現他的手腕“與玉同色”，就用手指甲去掐，表示欣賞。

在明代小說家的筆下，像武則天看中的男性也是跟女子相近的姿色。通過這些資料的引用，《金瓶梅》一開始把西門慶這個角色的面貌說成是“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就不稀奇了。那個時代對男子的審美觀，美男子的面貌跟女子相近，陰柔嬌美，這樣的相貌才是男子當中的上品。換句話說，就是欣賞小白臉、小鮮肉，當時是那么一種風氣。其實從《金瓶梅》全書來看，就可以發現，雖然對西門慶的外貌用詞很少，可是你隨著全書情節的發展，零星搜集的話，還是可以復原出西門慶的真實面貌的。

而且《水滸傳》也好，《金瓶梅》也好，都有一個創造性的筆觸，就是通過潘金蓮欣賞武松，表達出一種和上面所說的那種女性愛慕男性的偏向不同的審美取向。所以，潘金蓮既然看中了武松，喜歡武松，那么從潘金蓮用叉竿放簾子，叉竿打中一個人，兩人一對眼，一見鐘情，可見這個人應該是跟武松類似的男子，應該是一個陽剛的、強壯的男子。你仔細閱讀《金瓶梅》文本的話，就會發現西門慶實際上應該并不是“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再加上沈約的腰，那樣一種陰柔型的男子。書里面后來寫有一個說媒拉纖的文嫂，她完成一個任務，就是幫西門慶勾搭一個貴族婦女林太太。文嫂就跟林太太推薦西門慶，說：“今老爹不上三十四五年紀，正是當年漢子，大身材，一表人物……”所以，西門慶的身材應該不是張生、潘安、沈約那種類型，而是強壯的男子。鄭愛月兒形容西門慶的外貌，說“你老人家……偌大身量”，只是短短幾個字就說明，在別人眼中，西門慶是高大、魁梧的。甚至有一次他的十兄弟之一應伯爵就說“你這胖大身子”，說明西門慶不僅強壯，而且他不是那種精瘦的強壯，他偏胖，身體魁偉。在六十七回又說西門慶因為一個事“笑的兩眼沒縫兒”，能笑得兩眼沒縫，說明他的面部肌肉非常豐富，不是張生、潘安那種小白臉的清俊相貌。

雖然我們說《金瓶梅》是一部出色的小說，描寫市井生活非常生動、細膩，寫人物、刻畫性格也入木三分，寫女性的形象、面貌也非常生動，使我們如聞如見，但是對西門慶這樣一個男子的外貌、身體的描寫還是有欠缺的。這就引出了一個學術問題，我們不做深入探討，只做簡單的描述。在中國歷史的發展過程當中，男性身體是尤其不能夠公開的。所以，中國寺廟里面的那些塑像，四大天王也好，哼哈二將也好，十八羅漢也好，羅漢堂的五百羅漢也好，其他的神佛雕像也好，都是寫意的。那些塑像的肌肉、骨骼都不符合生理解剖的實際情況，有的走寫意路線還比較有美感，有的就完全失去了正當的比例，顯得不好看。而在西方，早在古希臘就出現了非常有名的一個雕塑，開始是青銅的，后來有大理石的復制品，叫作《擲鐵餅者》，這個雕像就把人體的肌肉、骨骼還原得非常準確。這個作品體現出一個男子的陽剛之美，是完全符合生理解剖學的。到后來歐洲文藝復興運動的歷史階段，相當于中國明代的嘉靖朝，也就是《金瓶梅》這部書產生的那個時期（可能《金瓶梅》還略晚一點），偉大的畫家和雕塑家米開朗琪羅有一些作品，現在人們到海外旅游都要去看，比如佛羅倫薩的《大衛》雕像，也把男子的陽剛之氣展現得非常充分，完全符合生理解剖的實際情況。

為什么在中國的古典文學藝術里面，傾向于認為小白臉、有陰柔之氣、接近女性的男子才是美好的？值得推敲。這種風氣甚至延續到今天，有人喜歡這種接近女性相貌的男子，喜歡小白臉、小鮮肉，喜歡介乎男女之間的中性狀態的身體。這里不做更多的探討，簡單概括一下，原因可能是以下三種：第一，中國古代一直以裸體，尤其是男性裸體為大恥，形成一種長期壟斷人們意識的觀念。第二，中國古代人體解剖學的缺失。在中國醫學的發展過程當中，雖然中醫、中藥發展得不錯，但是臨床醫學、人體解剖學始終沒有發展起來，人們不是很清楚人的肌肉、骨骼的狀態。你看廟里面那些天王、金剛的塑像就會有種感覺，它們的形象不符合真實人體上的肱二頭肌、肱三頭肌、三角肌、斜方肌、腹肌，不符合男體的實際情況，這方面不科學。第三，因為中國歷史上長期只有祖宗崇拜，對男女之間的事情重點落在傳宗接代上，所以就導致了生殖器崇拜。在明代眾多的長篇小說當中，像《金瓶梅》這種小說，對男性的生殖器官倒是描寫得很具體、很細致，而且也符合生理解剖學，但對其他部分就含混了。為什么只重傳宗接代？原因恐怕是因為整個社會長期都是陰盛陽衰，在很多領域，還不光是我們現在探討的這個領域，都是以陰柔美取勝。說到這兒我們也不要灰心，不是說中國的文學藝術里面對男歡女愛的表現落后于西方。2015年故宮里面展覽了一個漢代的石雕，一男一女互相擁抱著親吻。有人戲稱為“天下第一吻”，這個石雕就非常生動。那么它和西方的雕塑，比如米開朗琪羅的雕塑區別在哪里？中國一向注重寫意，藝術上多取寫意的路子，點到為止，激發起你相關的想象就達到目的了。西方的文學藝術崇尚寫實，繪畫、雕塑要根據人體解剖學這方面的成果來精細地表達、刻畫人體。

這一講我們稍微說得遠一點，講到了西門慶的相貌。現在你就可以想象，西門慶應該不是一個像張生、潘安、沈約的男子，而是一個跟武松其實不相上下的男子。但是，武松太冷感，對女性沒感覺，而西門慶對潘金蓮來說是一個暖男，是一個高大、微胖和強壯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