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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見

    蕭安瀾英俊的臉上,滿是不豫之色,平日總是朝上勾起的嘴角,此時也抿成一條直直的線。
    他含笑時是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誰也料不到,他不笑的時候,一張臉竟是極冷峻的,看著有些分外的駭人。
    但蕭太太是他娘,懷胎十月生了他,自然不會怕自己的兒子,搖著團扇繼續(xù)道:“這門親事早在你爺爺那輩就定下了,本來是要將你姑姑許給俞家,沒料到她竟在婚前與人私奔了,害得兩家沒了臉面,那俞二爺更因此遠走他鄉(xiāng)。
    你爺爺一輩子至誠至信,吐個唾沫都成釘?shù)娜?,為了兒女一時的任性,豁出老臉,上俞家登門道歉,回來就病到了。
    俞老爺?shù)故莻€大度的人,只說不計較,兩家的交情不變,但你爺爺豈能安心?在你出生后,又親自上了俞家,替你向未出世的俞小姐求了一門娃娃親。
    早幾年兩家來往頻繁,后來兩位老人相繼去世,也是我也你爹不夠周到,與他們家漸漸疏遠了。三個月前,你人在大不列顛,現(xiàn)在的俞老爺親自上門來,詢問當年的約定還做不做數(shù)。
    這親事是你爺爺求來的,我和你爹自然不能反悔,況且那俞小姐我也見過,今年才十六歲,花一般的年紀,身段樣貌都沒得說,難得性子又溫婉又懂事,她家與咱們家不一樣,又是書香門第,柳城內(nèi)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她娶回去,配給了你,我還怕委屈了人家,結(jié)果你反倒不樂意了?”
    蕭安瀾冷著臉沒說話。
    他怎么會樂意?他當然是不樂意的。
    包辦婚姻這種事,他從沒想過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在國外留學三四年,他的想法早就跟外頭的人差不多,追求的是自由戀愛,講究的是及時享樂,哪里會愿意娶一個素未蒙面的什么未婚妻?
    但這親事偏偏又是爺爺定下的,老人家早就去了,他總不能貿(mào)貿(mào)然大鬧起來,害得老頭子死了都要背個不守諾言的名頭。
    況且真鬧了出去,恐怕對俞小姐的名聲也不好,他雖不樂意娶她,但絕無意傷害一名無辜女子。
    蕭太太到底是心疼兒子,見他不說話,語氣又軟了些,“娘知道,你們現(xiàn)在這些年輕人,都有想法有主見,要抵制什么封建糟粕,要自由戀愛,娘也不是說這些不好,但做人總要講究誠信,這親事是咱們家主動求來的,現(xiàn)在咱們自己又要反悔,那置俞家于何地,又置俞家小姐于何地?
    安瀾,你看這樣如何,娘這里備一份禮,你上俞家拜訪一趟,趁機見見俞小姐,說不定你一見就喜歡上了呢?若真不喜歡,實在強求不得,咱們再從長計議,你看如何?”
    蕭安瀾心里也有這個打算,不過與他娘的目的不同,他是想上門,說服俞小姐與他同進退。
    若是他們二人都同意退親,再說通長輩,兩家和和氣氣解約,一來兩家都不算不守承諾,二來對外可以說是他配不上俞小姐,保全了她的名聲。
    蕭太太見他點頭同意,忙讓家里司機備好汽車,自己則去房里把早就備好的禮盒拿出來,親自送他出了門。
    眼見汽車駛出院子,蕭太太嘆了口氣。
    這叫什么事兒呦,若成全了公公的遺愿,就要委屈安瀾;若如了安瀾的意,祭祖時哪有臉面見公公?況且俞家那里也不好交代。
    與瀟家洋派的小洋樓大花園不同,俞家仍是中式古老的府邸,雕花的黑油大門,門前還有兩座石獅子。
    此時俞府后院里,俞小姐俞宛如坐在窗邊看一本詩集。
    天氣炎熱,地下雖放了一盆冰,卻還是讓人靜不下心來,看了許久一頁書也不曾翻過去,她只得放下書卷,望著窗外郁郁蔥蔥的草木出了神。
    小丫鬟含青突然咋咋呼呼跑進來,“小姐!小姐!”
    俞宛如轉(zhuǎn)頭看她,“天這么熱,你還跑得這么急,當心中暑了。”
    含青連連擺手,大氣直喘,“別管中暑不中暑的了!前面、前面那個蕭家少爺來了!”
    俞宛如心頭一顫,不自在地轉(zhuǎn)開眼,道:“來就來了,自有爹去招呼,你急什么。”
    含青灌了一大口酸梅湯,見她不好意思,嘻嘻笑道:“我不急,我替小姐急呢?!?br/>     俞宛如瞪她一眼,“壞丫頭。”
    她人長得溫婉秀氣,脾氣又好,連瞪人的時候都是軟綿綿的,含青怎么會怕她?
    當下笑嘻嘻湊過來,“我剛才在前邊幫太太拿東西,蕭少爺進門時正好看了一眼,小姐你想不想知道蕭少爺長什么樣子?”
    俞宛如輕輕瞪她,側(cè)過身,又看向窗外,嘴里道:“你自己看就是了,我不想知道?!?br/>     含青曉得她害羞,也不再賣關(guān)子了,“我就遠遠看了一下,蕭少爺長得又高又大,穿著一身西服,帶著禮帽,別提多神氣了,連他家的車夫都和別人家不一樣呢!”
    俞宛如雖眼睛還看向窗外,并不在意的模樣,耳朵卻暗自聽著,一面聽,一面偷偷在腦子里勾勒出一個西服禮帽又高又大的影像。
    這個人,是她未來的丈夫……
    她忽然有些臉熱,只得垂了頭掩飾般看著手上的團扇。
    含青坐在她腳下的腳踏子上,想起前段時間的事,捏著拳氣憤道:“蕭家少爺回來了,看孫家還有什么手段!”
    俞宛如回過神,正要說話,門外又走進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
    含青忙起身迎上去,“安媽媽,您怎么來了?”
    俞宛如也站起身,安媽媽在她母親身邊伺候了二十多年,算得上她半個長輩了。
    眼下安媽媽圓圓的臉上滿是笑意,“蕭家大少爺上門來拜訪,說想和小姐見一面,太太讓我來給小姐打扮打扮。”
    這話一出,含青忙拉著俞宛如的手,將她按在梳妝臺前,迫不及待道:“安媽媽快把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蕭少爺一看就轉(zhuǎn)不開眼!”
    “壞丫頭快別說了!”俞宛如鬧了個大紅臉。
    安媽媽剛給俞宛如裝扮好,出去打探消息的含青回來,“蕭少爺已經(jīng)在花園等著了,太太讓小姐出去呢?!?br/>     俞宛如當即站起來,緊張得絞著帕子,邁了兩步,又退回來求助般看向安媽媽,“媽媽您看,我這樣可以了嗎?”
    安媽媽拍拍她的手,道:“小姐就大膽去吧,蕭少爺斯文有禮,說話又風趣,一看就好相處?!?br/>     含青道:“是啊,剛才綠蘭給蕭少爺?shù)共瑁疫€聽見蕭少爺跟她道謝呢?!?br/>     俞宛如這才安心了些,讓安媽媽和含青陪著一起去了花園。
    遠遠就見亭子里坐了三個人,兩位是俞太太和俞老爺,剩下那個眼生的,就是蕭少爺了。
    俞宛如正遮遮掩掩地看,亭子里的人似乎發(fā)現(xiàn)了這邊,一齊看過來,她忙低了頭。
    俞老爺樂呵呵道:“宛如來了,快來見見安瀾。”又對蕭安瀾道:“世侄,這就是小女,閨名宛如?!?br/>     蕭安瀾眼神好,方才幾人從轉(zhuǎn)角處轉(zhuǎn)出來,他就看見了,不動聲色看了兩眼,這位俞小姐,倒如他母親所說,是名含蓄內(nèi)斂的女子,長得也是一派柔和婉約,十足中規(guī)中矩的大家閨秀,與時下活潑新派的女學生有些不同。
    幾人坐定,蕭安瀾主動打招呼,“俞小姐下午好?!?br/>     俞宛如飛快地看了他一眼,見他嘴角含笑,心想這人看著確實和氣,她不敢長時間和他對視,轉(zhuǎn)開眼盯著桌面,輕聲道:“謝謝,你也是,下午好。”
    俞太太抓了女兒的手握在手中,笑著對蕭安瀾道:“我們宛如就是害羞了些,安瀾可別介意?!?br/>     蕭安瀾笑著搖搖頭,“不會。”
    俞太太暗里給俞老爺使了眼色,俞老爺會意,暗中點頭。
    俞太太便道:“不如你們兩個年輕人說說話?我們這些老人家就不湊熱鬧了。”
    俞宛如忙偷偷拉俞太太的手,但她只做不知。
    蕭安瀾上門來就是為了和俞小姐說清楚,自然同意。
    很快其余人都走了,只剩兩人對坐。
    長到這么大,第一次與陌生男子獨處,這人又是她日后的丈夫,俞宛如羞得頭也不敢抬。
    蕭安瀾卻打算速戰(zhàn)速決,開門見山道:“俞小姐,我今日來,有一件事想與你商量。”
    聽他說得鄭重,俞宛如遲疑一下,終于抬頭回視他,面上還帶著幾分緋紅,正色道:“請說?!?br/>     她面含羞意,雙眼水潤,如一株猶帶晨露的水芙蓉。
    蕭安瀾心里突兀地咯噔一聲,忽然有了幾分躊躇。
    他要說的那些話,會不會讓她傷心?
    在這之前,他絕沒想過自己會遲疑。
    俞宛如見他不說話,小聲道:“蕭少爺?”
    蕭安瀾轉(zhuǎn)開眼,并不與她對視,“俞小姐,這門親事,說實話,我是直到今日才知道。當年長輩們定下的時候,并未問過你我二人的意愿。我想,這可能與我的本心不大相符。我今日來,是想請你慎重考慮,畢竟這是關(guān)乎一輩子的人生大事,也想請你與我一同說服長輩?!?br/>     自他開口,俞宛如面上的血色就慢慢褪去,到后來已經(jīng)一片蒼白,她感覺自己好像被人拉出去游街示眾,難堪、羞恥、懊悔,這些情緒塞滿她的心口,她需得緊緊抿著唇,掐著自己的手,才能不讓眼里的水霧漫出來。
    她低著頭,許久才抬起來,仍是輕聲細語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請你放心,我會和爹娘說清楚。”
    蕭安瀾見她面色蒼白,眼睫輕顫,心中異樣越發(fā)明顯。
    但這時候再說別的也無用,他握拳站起身,最后道:“多謝你的諒解,改日我定登門道歉。”
    他大步離開,俞宛如坐在原地不動,只是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珍珠串一樣落下來。
    俞太太含笑送走蕭安瀾,正打算過來探探女兒的口風,見她哭成這樣,忙問:“這是怎么了?”
    俞宛如擦了擦眼淚,帶著鼻音道:“娘,咱們和蕭家退親吧?!?br/>     “這怎么行?!”俞太太嚇了一跳,“宛如,你別犯傻,蕭家那么好的門庭,安瀾又一表人才,這樣的婆家去哪里找?何況孫家還在那里虎視眈眈地盯著呢!這柳城只有蕭家能跟孫家抗衡,你信不信我們一退親,孫家立刻就撲上來了!難道真要把你嫁給孫家那頭惡狼?那還不如要了我的命??!”
    俞太太說得激動,竟抹起了淚。
    俞宛如卻慢慢冷靜下來,搖頭道:“娘,蕭家少爺不喜歡我,既然這樣,何必強求?”
    俞太太只是哭:“不行,不能退婚,我的女兒怎么能給那畜生糟蹋!我苦命的宛如啊……”
    俞宛如被她哭得心酸,拿了帕子提她擦淚,哽咽道:“娘,我知道您心疼我,可蕭家少爺?shù)哪锉囟ㄒ彩切奶鬯模魧O家逼迫我們,我們就去逼蕭家,那咱們和孫家有什么區(qū)別?我不想這樣,娘,您就聽我的吧。”
    她越是懂事,俞太太聽得越是心疼,卻又無可奈何,只得一把抱住女兒,母女兩個哭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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