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中。
糕餅鋪子旁,剛出爐的糖糕香味撲鼻,鋪子邊已被團團圍住,百姓們紛紛上趕著購買城中最出名的點心,那糕面上頭撒著白色糖粉,宛如雪花散落,聽說吃進肚后便有機會成為半仙,于是此家店鋪早已是遠近馳名,名號響亮非凡,許多人皆是午時未到便前來排隊,指不定這東西吃上個一年半載便能真的飛升成仙!
老板忙碌的連開口招呼都無法,不斷拿著小刀畫格線,一塊塊切工完美的糕食便顯露在眼前。
鋪子不遠處,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隨意靠在墻上,眼神溜溜的四處環視,他嘴角噙著一抹笑,看起來有些閑散,卻仍是俊俏生動。
隔壁矮房驀地沖出個圓圓臉的小女娃,邁著小短腿跑至他身邊,眨著天真的杏兒眸問道:“墨夕哥哥,你帶著包袱要去哪兒?該不會是被黎夫人揍了一頓,給趕出來了吧!”
語氣中有顯見的責備,宛若眼前少年與他是同個年紀。
大伙兒都五歲!
黎墨夕朝她咧出燦爛笑容,將視線放低與女娃平視,說道:“是阿,我被姨母攆出家門,只好去修道習劍了,不過聽說那地方和地牢沒兩樣,進的去出不來。”
小女孩聞言臉色劇變,腦袋瓜頓時打結,擔憂道:“那你回的來嗎?等我長大還要嫁你呢!”
娘說墨夕哥是城里最好看的人,而她日日在大街上徘徊玩耍,見過的行人多不勝數,只能同意這個說法了。
可沒想到她小小年紀便嘗到意中人需赴遠途的這種悲憂心情。
她可是連及笄禮都已備好,就藏在被巾底下,是用吃完的糖糕袋做的紙花,因沾上些許糖粉,故周圍還自帶花蜜,十分逼真,隨時能戴上頭,直接成親。
黎墨夕聞言哈哈大笑,嗓音有著少年的清爽感,他摸摸對方短俏的發辮,驀地空手從她小巧的耳朵上變出一個銅板。
小女孩見了后隨即雙眸大睜,慌忙從黎墨夕掌中接過錢幣翻看,稚嫩的臉面驚呼連連,透著天真可愛。
前頭忽地一陣紛亂踏步,一群小娃娃從轉角處沖來,糕鋪排隊的客人們也紛紛轉頭觀看。
幾個小男娃穿戴的奇裝異服,似用家中預扔掉的布巾圍在腰間,正專注演著戲。
跑在最后的小男孩,小手上拾著一把長尺亂揮,看起來還真有兩把刷子,其余幾個小娃都與他隔了些距離,就怕被殃及。
小男孩在后頭追的辛苦,氣喘吁吁喊道:“你們誰都別跑!敢讓本仙尊追,到時候就成為我的劍下魂!到底是誰偷吃了我的肉包,還不快快出來領罰!”
他今日就要以尺代劍,揪出肉包賊!
由孩童怒急攻心的聲音聽來,完全能體會肉包對他的重要性。
黎墨夕充滿興味的觀賞著眼前大戲,身旁圓臉女娃也被這番發言給吸引,一時間忘了成親這等重要之事。
擠成群的娃娃中,倏地站出一個看來最為勇敢的小娃,童言童語說道:“我是境畫仙尊,琴彈得最厲害,彈出來的旋律能把隔壁的老母雞嚇死,怎么會怕你呢!”
總之肉包不是他吃的!
不過這孩童手上沒有假琴,倒是抱了一只真雞。
公雞看起來的確受了極大的驚嚇,顫著雞身,連翅膀都縮起。
第三個娃娃眼見有人打頭陣,隨即兩手插腰站出:“你們都是傻子!身上背一堆東西,我爻寧仙尊,畫符施咒根本不用使用工具。”
所以偷吃肉包時也能隔空吃盡!
這小孩兩邊發際上各貼了一張淡黃符紙,上頭布滿歪扭字跡,給人感覺不似仙尊,反倒是像中邪的招喚儀式。
黎墨夕聽到這里時不禁失笑出聲,于是他走上前,指著第四個小娃娃,對方穿得一身黑,還一臉嚴肅,他便故意裝腔作勢問道:“敢問這位俠士大名!”
孩童隨即抬頭挺胸,小小的背挺的筆直,肅穆說道:“我是百仙峰上修為最強盛的弟子。”
他上身圍著黑布,還有一根細長的竹竿插在背后,甚至細心的用墨汁涂黑。
黎墨夕點頭表示了悟,慎重的說:“我知道了,姓小對吧。”
“是肖!墨夕哥你懂不懂啊!”
那名扮演最強弟子的小娃大聲糾正他,一臉望子不成龍的搖搖腦袋。
黎墨夕唇角彎著弧度,隨意撿起路邊樹枝,朝他說道:“聽聞肖兄劍法是峰上最強,我什么都不是,名號枯劍枝,就和肖兄來比試一場吧。 ”
他手中拿著細樹枝,往小男孩剛抽出的黑劍揮去,動作還刻意緩慢不少。
小娃面色莊定,將角色扮演至入木三分。
總歸不論是母雞忽地跳出來,還是瘋犬狂吠奔來,皆需保持面無波瀾,畢竟傳聞如此!
黎墨夕耍著樹枝和他對戰,見小男孩極力保持鎮定,不停閃東避西,還得抽空維持臉上肅情,好幾次到了嘴邊的驚喊又不得不吞回去,他便說道:“肖兄,后頭糖糕切好了。”
小男孩隨即睜大眼眸,往后回頭,老板已將包好的小點一一分給客人,排隊的人龍正在逐漸削減,其實他方才就不斷聞到熱騰香味,除了要忍著不讓口水流出,還得與眼前的枯劍枝俠士比劃,糖糕什么的還是等贏了再吃吧!
他估計只要再三招!
于是小娃娃面色轉回鎮定,朝黎墨夕說:“比武時不得交談,望你悉知。”
黎墨夕將唇邊不小心溢出的笑憋回,慎重應首,手上樹枝一挑,唰唰兩聲,對方黑劍應聲斷裂。
小男孩哇的一聲哭出來。
黎墨夕:“……”
隔壁幾位仙尊皆是橫眉豎眼的瞪向他,爻寧仙尊甚至解下發上的符紙朝他下咒,連境畫仙尊懷中的母雞也往他咯咯怒叫。
方才吵著要嫁黎墨夕的小女孩露出責備眼神,嘆聲嘆氣:“墨夕哥,難怪我娘親總說你和我們年紀一般大的時候,讓人稱為金陵首皮,你看看,這會兒又弄哭人家了!”
黎墨夕將手中枯枝往路邊一扔,走到大哭的孩童身邊,蹲身說道:“肖兄,你別哭了,不是說好要面無表情嗎?”
眼前娃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道:“我娘說這是人前堅強,人后脆弱,你懂不懂!”
黎墨夕:“…確實深奧。”
此時餅鋪老板娘提著紙包過來,將剛切好的糕點遞到他手上,笑盈盈的說道:“墨夕,前些天我聽黎夫人說你今日要趕去百先峰山腳,山上不比平地,入秋之后溫度及驟降,尤其是臘月寒天,你可得好好保暖。”
黎墨夕邊拍著小娃的后背安撫,在對方哇哇哭鬧的聲響中艱難回道:“謝謝老板娘叮囑,我會記住的。”
他怕冷怕寒一事,約莫是街坊鄰居都知道的。
老板娘朝他笑了笑,隨即又回至鋪子忙碌,黎墨夕連忙將紙包拆開,拎出一塊糖糕吹涼后,往嚎啕大哭的娃娃嘴里塞去。
那小孩卻是氣的把糕餅吐出來,哭喊道:“你得把我的落懸劍還來!”
那把黑劍他做了整整五天,入寢前和起床后皆會細心涂上墨汁,一層又一層,色澤飽滿、黑得發亮。
況且黎墨夕方才不是還正幫他拍背嗎,一下下適中的力道落在背上,非常舒服,怎么眼下又不拍了呢!到底知不知道當大俠很勞累,平時練劍筋骨酸疼,時常需要拍打按摩。
黎墨夕連連點頭:“好好,總之你別哭,我陪你再做一把就是了。”
沒想到肖兄還挺任性,居然會趴地痛哭這一招。
只是這一做不知要多久,原本今日是上峰求道的日子,預計去程一天多,看來眾弟子的集合時間他是趕不上了。
身旁小男娃得他承諾,便慢慢的止住哭聲,伸手朝紙包中捏了塊糖糕。
平時他家大人總說以牙齒還牙齒,今日他就要求別人以黑劍還黑劍!
黎墨夕則在旁感嘆陪玩不易,居然還得哄哭哄食。
不過嘛,這落懸劍空有亮麗外殼,卻被一根枯枝打斷,傳去劍道上肯定名聲全失!
其余三位仙尊劍兩人已談妥,即手腳麻力的從家中搬來一袋工具,布袋里頭有幾罐黑墨,一支毛筆,兩三根細竹枝,以及黏膠。
黎墨夕便就地開工,隨意落坐在街道紅磚上,拿出竹枝開始忙活。
餅鋪的客人已全數散光,不過一個時辰的時間,整批出爐的點心即盡數賣出,著實能看出百姓們亟欲成仙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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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后。
黎墨夕終于制好一把嶄新黑劍,在陽光下黑的發亮。
他將墨汁瓶蓋扭上,和長劍一同交給等待的小男孩。
那群小娃坐在街旁看他忙碌,已然吃到第三包糖糕,中間還因飽足感強烈而停下,待嘴饞了才又繼續進食,大家嘴邊盡是糕餅碎屑。
黎墨夕道:“肖大俠,你唇上的糕屑擦一擦吧。”
看起來有辱名聲。
不是說好人前堅強的嗎?
他邊說著話邊起身,用力捶了幾下后腰,這黑墨他一共上了五層,確實耗工又累人!
小女娃也在旁觀看許久,覺得黎墨夕專注涂汁的側臉俊俏又好看,她腦中又緩緩想起成親大事,便問道:“墨夕哥,你若趕不及修道,是不是就能回來娶我了?”
她已經擅自決定,自己未來的夫婿長相就要這般好看!
做什么事都賞心悅目。
黎墨夕笑笑,朝她說道:“若我沒成功進峰,回來大概也沒辦法成親了,會先被我兄長追著打,說不定還得罰禁閉。”
小女娃咽下嘴里糖糕,說道:“原來秋冥哥這么嚴厲啊!難道是人不可貌相?可我娘總說秋冥哥身體不好,你才是黎家最……”
一席話還未說全,黎墨夕驀地抬臂朝她發頂摸去,空手又變出個銅板。
小女孩眼眸瞪圓,忘了接下來的話。
黎墨夕將那枚小錢幣塞給她,彎著眼角揮揮手,拾起擺在磚上已久的包袱,往肩頭一背,說道:“那我走啦,你們玩的時候可要小心,別再把劍給弄斷了。”
他怕人后脆弱的肖大俠又會痛哭失聲。
幾個小孩紛紛點頭示意,邊吃著糖糕,望著眼前大哥哥修長的身影離去,步姿仍是悠閑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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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墨夕離開金陵后,一路上的景色從繁華到寧靜,再到荒山野嶺,他走了整整一天多,終于到達峰腳下。
此處已無半個弟子,山下雜草足足一丈高,活像個亂葬崗,黎墨夕覺得在這兒殺人棄尸都不會有人發現。
他環視著四周,嘆道:“果然錯過時辰了,不知弟子們是幾時上山的。”
他日夜趕路,結果還是沒趕上。
嘖嘖,都是肖大俠害的。
他隨意拍了拍一處石頭面,大步落坐,掂量著還有何種方式能上峰。
驀然間前頭傳來細微聲響,是鞋履踏在雜草上的聲音,他定睛一看,一道深色人影從不遠處草叢堆走來。
黎墨夕覺得這兒荒無人煙的場景,再搭配對方面無表情的臉,分明就是來送葬。
可那人不愧是道上盛傳的最年輕入門弟子,手中黑劍非常顯眼,坊間以劍認主的事跡眾多,他一眼就知道這人是誰了。
畢竟昨日他剛和此人在城中決斗,對方還哭的淚涕滿面。
可他多大的面子阿,居然讓肖無灼親自下山帶他!
黎墨夕仍維持著坐姿,眼神來回打量對方,深衣少年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年紀,五官英挺俊逸。
可氣場卻冷淡而肅厲,抿著薄唇無一絲表情。
他這才發現,城里那小娃著實有演至精髓。
聽聞對方是七歲就入門劍道,他猜想,大概是峰上的神仙景色讓這人臉色也如神仙。
氣氛凝固了半晌,黎墨夕見來人不發一語,在他眼前待不到半瞬便又提著黑劍要走,他連忙喚住:“等等,你要去哪兒?”
“上峰。”
簡短兩個字,聲線偏低,肖無灼臉色沉定,只淡淡瞟了對方一眼。
眼前白衣少年笑得燦爛,分明姍姍來遲,態度卻怡然自得的宛若在郊外踏青。
黎墨夕見對方掉頭就走,便則將手中幾支雜草隨意扔掉,拾起包袱笑吟吟的起步跟上,他心道,昨日才與這人打上一架,今日就見到放大版還頗不習慣,畢竟幾個時辰前對方還因斷劍哭得很慘。
兩人一前一后的步行了好一陣,肖無灼驀地伸手往前一畫,空氣中現出絲絲波動,宛若憑空撕裂那般奇觀,百先峰的結界緩緩散開,顯出里頭長階,兩旁的綠草干凈平齊,和他們剛才走過的亂葬崗山路截然不同。
只是這條階梯蜿蜒而上,最終端被山澗霧氣隱去,居然看不見盡頭。
黎墨夕目測這步道約莫有一百里這么長,防御做的比地牢還夸張,峰上的人若想出走,一時半刻還走不到平地,于是他問道:“我們要從這上去?有別條路嗎?”
這若走到頂大概就準備飛升成仙,也不需要吃成仙糖糕了。
“不走也隨便。”沉淡的嗓音說道。
肖無灼沒多做停留,徑自往上行,他雖然按師父的話下來帶人,可若此人打算半途離去,也與他無半分干系。
他步伐頻率穩定,一腳接著一腳,踏階宛若在平地般,毫不費力。
黎墨夕見此人著實不好講話,只得擦擦額前薄汗,快步跟上深色人影。
待下次他回金陵,肯定要告訴小男娃,扮演此角尤須更為冷冽酷厲,得有種不甩其余人等的感覺。
路途中,二人并未多加交談,前頭那人背影挺的很直,完全不帶爬階的喘樣,但黎墨夕從昨日起,趕了一天的路才來至山腳下,立即又走上這么長一段,頰邊汗水已是滴落不止,臉頰也些微曬紅。
半晌后,他便自個兒停在階梯邊,往前方喊道:“肖兄,能否休息一會兒?我看這風景秀麗、空氣也好,不如我們停下欣賞欣賞。”
對方卻是腳步未歇,連回頭都無,黎墨夕眼神轉了轉,順手往步道旁扳了朵細枝野花,快步朝前直接往那人耳頸發梢處插去。
眼前背影卻驀地轉身,大力拽住他腕部,遏止住他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