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未央宮。小書房。
正興帝微瞇著眼睛靠在虎皮軟搭兒上披著折子,只是他手里的折子被展開了許久卻還是沒等到朱筆一批。
御前大太監張佑德侍立在后許久也沒見正興帝有個動靜,雖然有點兒腹誹,面上卻依舊不起波瀾。
帝王的心思豈是那么好猜測的。
何況這位他從小伺候到大的主子爺,是一位將心思藏得很深的人。
不過這會兒正興帝還真是在開小差。
他的心思,早已不在手中那份兒奏折上了。
表面是在看著奏折,心里卻在想著女人——想著他后宮里的女人們。
然而他想的并不是那些個柳腰桃面朱唇云鬢,也不是一幅幅華美錦緞下窈窕的身段,更不是白嫩柔軟的肌膚。
這后宮里的每一個女子,每一位嬪妃,其實都是他與朝堂勢力世家大族相互牽制相互抗衡以求達到此消彼長的紐帶。
是的,起到紐帶作用的,并不只有西真公主萬俟賢妃一人。
賢妃是,德妃是,貴妃是,皇后也是。
可是,用皇后牽制住的那些人、那些家族,他已不想再繼續牽制下去了。
剛收到前方的戰報,自己那位好小舅子顧世珉,不負眾望地將勃支國的鎮國老將軍烏云烈活捉于馬下。
烏云烈老將軍,可謂是勃支國戰功赫赫第一人。他十六歲從軍,馬背生涯五十余年,率領勃支狼軍與周圍各國還有大大小小的部落部族交戰幾千場,卻甚少有過敗績,還成就了勃支國的拓土開疆——從一個偏遠貧窮的勃支部落,發展壯大到如今版圖緊挨著大歷邊境的勃支國,其中少不了烏云烈的功勞。
連大歷的名將都有不少敗在他手下。就算偶有一回小勝,那也是以五萬血戰五千出來的慘勝。
可以說,烏云烈是真真正正浴血奮戰殺出來的狼將。
正興帝曾想,對陣這樣的沙場老將,自家小舅子總該敗了吧?
可沒想到,他居然兵行奇招,帶著精銳二話不說就抄了人家的后方!
一時間,顧氏子弟如日中天。
如日中天,如日中天——這天下可不需要兩個太陽,慕家的江山,也不需要有第二個姓氏來染指!
“小德子,你可知后羿射日的典故……”正興帝終于放下奏折,轉而問起了張佑德。
張佑德忙點頭答應著。他小時候便作為書童陪伴著正興帝去國子監念過學,這個對他自然不難。
遂對答如流地背誦道:“堯時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堯命羿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
這是楚辭里的《天問》。
正興帝笑著點點頭,是啊,既然多了一個太陽又如何,射下來就好了。
“說得好,自己去御膳房領一碗糖蒸酥酪吃。”他知道這位老伙計最愛吃這些香甜軟爛的東西了,何況是自己人,多加恩賞也無妨。不像有些人,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張佑德滿足地謝了恩。
看到他愉快滿足的神情,正興帝不禁想起了那個勾人的西真小貓兒。
一想到白日里她微張著櫻桃小口用柔軟的嫩舌輕舔過他掌心的情景,正興帝便忍不住笑了。那丫頭啊……
然而這香艷旖旎的聯翩浮想很快就被打斷了。
而且還是被皇后給打斷了的。
小書房外剛傳進來皇后娘娘想求見陛下,張佑德便馬不停蹄地報給了正興帝。
聞言,正興帝便沒好氣地將手里的朱筆摔在了書案上。
怎么又是那個黃臉婆?她怎么就那么惹人厭煩呢,就不能老老實實在宮里消停會兒嗎!
心里是一套,面子上卻是另一套。
“請皇后進來吧。她身子不好,囑咐她身邊的人小心扶著,多添幾盞銅燈。”若不看他之前怒摔朱筆的行為,說出這般溫柔話兒的人,定然是個好夫君。
張佑德表示方才自己什么都沒看見。
皇后娘娘是在流鶯的攙扶下進來的。
這些日子,她的身體愈發不好了,一日重似一日的,連妃嬪們的請安都一一省了去。
但她依然美麗。
即使病重,渾身也都散發著母性的柔和的光。昔日的氣蘊不減,依舊如海納百川包容萬物。
因為無論何時,她都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所謂國母之威,莫不如是。
連正興帝也不得不在心中承認,自己這位結發妻子,是他見過最美麗的人。
即使素面朝天蒼白憔悴,即使病到頭發稀拉戴不上任何釵簪步搖,她都保持著那種容色淡然卻傾倒世間的韻致。
可就算這樣,在他眼里她也就是個黃臉婆。
沒等她跪拜施禮,正興帝便命人抬來一架軟榻,溫和道:“皇后坐吧。”
見此,皇后淡笑著點點頭:“多謝陛下。”
她的聲音已經完全沙啞了,再也不復當年如黃鸝啾啾般悅耳動聽。
待眾人都紛紛退下之后,張佑德也極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皇后在軟榻上望著正興帝伏在書案上批閱奏折,目光閃爍間,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卻一字一句都難以出口,正興帝偏也只顧奮筆疾書,并不看向她。
小書房就這樣變得安靜起來。
“陛下……”,皇后勉強撐住心神,倔強地挺直了身子,直視著正興帝,道,“臣妾聽聞,陛下有意收陸亭入宮,可否有此事?”
終于要開始了嗎?
正興帝擱下筆,平靜地看向她,瞧著竟比平素更加認真:“嗯,朕還有意封她為寶林。”
“舞姬并非良家子,陛下讓她御前服侍便是頂天的恩寵了,怎可賜以位分!”皇后正欲起身,卻突然覺著眼前黑了黑,無奈之下也只得繼續坐在軟榻上有氣無力地與他分辯,“而且,她可是錚兒宮里的人!陛下您就不怕遭人恥笑么!”
正興帝哈哈笑道:“可朕挺喜歡她的。”
“可祖宗規矩……”
正興帝毫不在意地搖頭大笑,整個小書房都飄蕩著他爽朗的笑聲:“祖宗規矩算什么啊?那衛子夫還是歌女出身呢,不是照樣做了皇后么?皇后,朕說得可對?”
這意思,是那陸亭也能如衛子夫一樣做皇后了?
皇后怒氣沖沖地起身道:“慕行正,你——”
然而說完這話皇后便后悔了,但倔強如她,并不肯跪下請罪,只是面容蒼白地低下頭,卻難耐身體沉重,直直地倒在軟榻上喘氣。
她怎么能直呼其名呢……
可是,在很多很多年前,她就經常這般,怒氣沖沖地直呼其名。
那會兒她還不是這勞什子的皇后,甚至連京城閨秀也算不上。
那會兒他也沒當上這破皇帝,在諸位皇子里也不是最得寵的那個。
那會兒,可惜也已經是那會兒了。
正興帝瞳孔微縮,吩咐下去:“皇后身體不適,送皇后回宮吧。”
皇后張張嘴,她想罵他,罵得他狗血淋頭,想打他,想和他滾在沙堆里廝打,想如同十多年前那樣對他。可她已經沒了力氣,渾身上下,軟得連撐住這皮囊的力氣都快丟了。
被人用軟榻抬出未央宮的時候,她耳畔刮過清晰的風聲,撐開眼睛,卻見夜色沉靜,并無一點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