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西錦記憶里的中秋節,是一張擦得干干凈凈的光面圓木桌,上面放著超市里買到的打折月餅,幾罐兒廉價的菠蘿啤,還有自己親手炮制出來的鹵味拼盤——再配上某芒果臺的嘻嘻哈哈喋喋不休,也算是過了個中秋。
至于中秋宴什么的,她也去過兩次,湊了個熱鬧。
那是老家的中秋宴,特屬鄉壩里的中秋宴。
半肥半瘦噴香滴油的臘肉,古方新釀出來的燒酒,椒鹽味十足的酥炸花生米,供在祖先相框前無人問津的五仁月餅,從老漢嘴里噴出來的嗆人的葉子煙味兒,滿地兒亂跑嬉笑打鬧著的細娃兒們,還有那些靠電燈泡亮著的紅燈籠,組合在一起,便成了岑西錦記憶里的中秋。
想不到在這異國他鄉的架空王朝,她居然還能趕上一次中秋宴,而且還是盛世皇家的中秋宮宴。
岑西錦跟蝶兒躲在樹影后偷看所得出的結論就是,月亮圓,排場大,人很多,然后……美人很多。
盡態極妍的妃嬪世婦是美人,俊朗不凡的王子大臣也是美人,連太后這樣上了年紀的祖母級人物,也是美人一名。
雖然這陛下生得一點也不陛下,貴妃長得也一點都不貴妃,但是坐在陛下左首座位的太后娘娘,倒是雍容華貴,氣勢逼人。
簡而言之,太后倒是很太后。
獻榮長公主盛裝而來,乖巧地坐在太后身邊,時不時地遞個果子,盛碗湯水什么的,嘴里還抹蜜似的圍著太后撒嬌,眼睛竟是瞧也不瞧她的生母德妃。
太子殿下一股扭糖似的纏著皇后,見兒子圓嘟嘟的臉配著圓嘟嘟的眼睛,軟嫩的小手像極了藕節子,可愛得跟年畫兒上的仙童似的,皇后也難得高興了一次,于是就這樣忽視了正興帝微皺的眉頭,以及……敲打著幾案的手指。
孫貴妃也與自己的兒女同坐一案,一會兒熙寧公主又拳打腳踢地鬧別扭了,一會兒五皇子又被妹妹欺負得哇哇大哭了,忙得不亦樂乎。
德妃這邊就冷清了許多。她一聲不吭地望著在太后身邊撒嬌扮巧的女兒,宛如皓月的手背上,青筋突然有些暴起。良久,她靜靜地執起一盞空蕩蕩的夜光杯,又自斟自飲般往杯里注滿了西真葡萄酒,看著那血紅血紅的顏色,映著天上金黃的圓月,煞是好看。
賢妃也是獨飲獨坐。如今,她都已不知道自己是堅強還是麻木,唯一清楚的是,日子久了,什么都習慣了。故鄉的大漠孤煙,故鄉的長河落日,故鄉的葡萄架下郎騎竹馬,余生,恐怕只有在夢里相見。
岑西錦瞇上眼睛仔細地打量起這些大歷王朝最尊貴的人兒,卻發現,在皇子與公主里,倒是有個很特別的存在,那人便是大皇子慕敬倫。
他神情陰冷,也不和旁人說話,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個孤僻怪異的人。
之前在小廚房的時候,她便聽人說過此人。
慕敬倫今年十一歲,然而在他五歲的時候,就被宮里的嬤嬤發現身患癲癇。癲癇,也就是俗語里的羊癲瘋,這樣的怪病落在普通人身上都是甩不掉的噩夢,更何況是皇帝的兒子。
然而,他最特別的一樣,并不在于自身,而在于他的生母。
他的母親沒有封號,只知道是位姓樊的女子。
樊氏并非是什么卑微的宮女,她的身份,對一個帝王而言,可比宮女更為人忌諱。
樊氏,是先帝的美人,是正興帝父親的妾。
無論是哪個朝代,無論是現代還是古代,這段不光彩的風流債,都是令人唾棄、令人不齒的經歷。
也許,從慕敬倫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他一生的怨憤與掙扎。
慕敬倫生下來不到三歲,樊氏便病死在了榻上。至于,她到底是病死的,還是被賜死的,也沒有人去問。
這樣不光彩的人,死了倒也干凈。
“喂,你這般瞧著大皇子干嘛?”蝶兒猛然間拍了拍岑西錦的肩膀,那嘲諷中夾在著得意洋洋的神態,似乎像是發現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咦,你……該不會喜歡大皇子吧!”
說著便捂嘴直笑。
岑西錦給激靈得回了神,忍不住捂著心口兒吁了口氣,這才側著臉看向她,直剌剌地說道:“蝶兒姑娘,這里可是未央宮,隔墻有耳,言多必失!”
蝶兒眼睛瞪圓,呵,什么時候輪到一個粗使小宮女來教訓她了?!她可是二等宮女,二等宮女,二等??!
氣得她只想大耳刮子扇人,啪啪兩下,多簡單,多爽利。
岑西錦歪著腦袋示意她看向宮宴來往穿梭的人,冷笑道:“姐姐若是不怕我叫出聲來,讓貴人們聽見,就只管下手。”
讓貴人們聽見……那還了得!不死也脫層皮了!
“你給我記著!”蝶兒壓低了聲音,倒像是在偃旗息鼓,不過話里的氣勢卻不輸。
懶得再跟她置氣,岑西錦當下只覺得,這個什么蝶,可真煩。
堂堂中秋宮宴,流程倒是和后世的宴席沒什么兩樣。
通常,最先就是大人物出來致辭,然后底下的人歡呼并鼓掌,接下來就是一邊吃吃喝喝一邊欣賞歌舞。
原本岑西錦最想聽的就是陛下致辭,可她發現非常悲劇的一點就是,人家詞兒是致了,然而隔得這么老遠,最終她是啥都沒聽著。
此處應該有話筒啊,音效師!
歡呼和鼓掌是想都別想了,取而代之的,是請安和叩頭。
請安的時候倒是出了一檔子事兒,應該算是喜事,吧?
事情就是:某個劉姓才人忍不住干嘔了幾下。然后,陛下瞧她的神情登時就不一樣了。
太醫院的人上來診脈后,出來的結果岑西錦倒是沒聽見,不過見太后和陛下滿面笑容,傻子也知道是那劉才人有孕了吧!
請安后便開始賜宴了。
醬燜鵪鶉,川汁鴨掌,鳳尾燒麥,琵琶大蝦,天香鮑魚,蠔油牛柳,滑溜貝球,三絲瓜卷,香麻茭白,怪味核桃,果醬金糕,魷魚卷,野鴨脯,鹿肉片,狍子脊……每樣分量雖不多,卻鮮靈靈地擺在每一張案上,叫人垂涎。
只不過,吃喝再好花樣再多,岑西錦也只能眼巴巴地干看、干垂涎——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別人家的吃喝”?
可憐她只能張開嘴,喝點子冷颼颼的西北風兒。
開席的同時,歌舞也開始了。
最開始的歌舞似乎是太后娘娘喜歡的類型,熱鬧且俗氣。
穿紅戴綠的小胖孩兒們,每人捧著一個臉大的壽桃包,以夸張怪異的動作在場子里跳來跳去,曲子也鬧騰騰的,實在是……沒什么意思。
賢妃居然可以看得很入神。
接下來幾場都是熱鬧型兒的,不是貂蟬拜月,就是麻姑獻壽,唱功倒是一流水平——依依呀呀的,反正岑西錦是沒聽明白唱的啥——只可惜顏值偏低,年事偏高,正興帝看得極沒意思。
然后,空曠的夜里,一陣擊鼓聲從渺遠處傳來。
窈窕佳人,翩然而至。
這一出,乃是嫦娥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