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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8章 大結局(完美終結)

    辛夷被軟禁在宮中太久,自己都算不清有多少個日子了。再一次見到高淼,她已然是身著皇后服飾的樣子。
    她是帶著曹漪蘭來的,兩個人一前一后邁入房中,一看辛夷坐在那里發呆,曹漪蘭便紅了眼。
    “十一,你瘦了?”
    曹漪蘭額上疤痕未退,頭上戴了個小帽遮蓋,“怎么瘦了這么多,她們是不是欺負你了。”
    “沒有沒有。”辛夷看她哭得稀里嘩啦,反過來安慰她。
    高淼在一旁,靜靜而立,看著她們不說話。
    “怎么了?高皇后。”辛夷神色平靜地撫著曹漪蘭的后背,又朝高淼微微施了禮,笑著逗她。
    “恭喜高皇后母儀天下,干嘛拉著個臉,當皇后了還不高興?”
    高淼喉頭微哽,嗓音聽上去澀啞破碎,“官家病了,我告訴太后,普天之下,除了你,無人可以救治官家……”
    辛夷一怔。
    趙曙在即位的時候瘋瘋癲癲她是知情的,但沒有想到竟然會與她有關。這件事聽上去有點玄妙,她怔了片刻才問:
    “你夫君……不,官家是真病,還是假病?”
    高淼眼皮微垂,“你就當他是真病吧,橫豎他也不想當這個皇帝,讓人看笑話就看笑話好了。”
    辛夷不知道說什么了。
    “這些日子,我家里人可還好?”
    “好,很好。”高淼的眼圈霎時紅潤,不敢直視辛夷的眼睛。
    “那我的孩子好不好?”
    “好著的。”
    “九哥呢?”
    “也好。”
    辛夷微微瞇眼,“你在騙我?”
    這些天來,宮里好吃好喝地待她,確實沒有半點欺負,但是就是不準她出去,也沒有人告訴她外面發生了什么,她能做的,只是憑著記憶去了解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可她知道的那些,都是大事件,與普通人的生活無關。
    “你告訴我,是不是九哥出事了?”
    高淼別開頭去,眼圈紅紅的。
    曹漪蘭咬著下唇看她片刻,突然跺腳。
    “表姐,我們不要騙她了,就跟她說實話吧……再不說就來不及了。好歹也要讓他們見最后一面啊。”
    辛夷一把抓住曹漪蘭的手。
    “什么叫來不及了,什么叫最后一面?你說。你告訴我!”
    曹漪蘭瞥一眼高淼,“我來告訴你吧,他們從揚州搜到了龍袍冠冕,還有許多前長公主駙馬謀大逆的罪證,按律當誅九族……是太后一力壓下,說稚子無辜,只罪及廣陵郡王一人便可。郡王領罪,沒有異議……太后下令,褫奪廣陵郡王封號,下獄問斬。其余人等,概不追究……”
    “問斬,太后要將九哥問斬?”
    “是。”曹漪蘭哽咽,“就在今日,五朝門外。”
    一記重錘砸下來,辛夷耳朵嗡的一聲。
    “廣陵郡王為大宋江山盡忠職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舅舅前腳駕崩,后腳就斬殺功臣,高淼,你那個夫君怎么當皇帝的?”
    高淼搖頭,“他做不得主。”
    辛夷腦子里激靈一下。
    “曹皇后呢,我要見曹皇后……不,他已經是太后了吧?對!太后垂簾聽政,她才是真正的話事者,我找她去……”
    辛夷說著就往外沖。
    兩個侍衛攔在門口,“娘子不可……”
    高淼突然轉身,冷冷地沉喝一聲,“讓她出去。”
    侍衛支支吾吾地道:“可是太后有令……”
    高淼冷聲:“有什么事,我擔著,你們怕什么?”
    侍衛仍在猶豫,只見辛夷突然抓住他們的胳膊,一扯一個,猛地甩了出去,那力氣大得在場眾人都傻了眼。
    “不要攔我!我發起瘋來可管不住自己!”
    辛夷頭也不回,大步奔了出去。
    ··
    曹玉觴坐在暖閣里。
    四月天了,她身上還搭了個毯子,膝蓋冰涼涼的發冷,坐著就不想動。
    外面喧嘩的時候,她剛有困意,眉頭不經意就蹙了起來。
    “誰在吵鬧?”
    紅云打簾子進來,欲言又止。
    “太后,是廣陵郡王妃。”
    其實已經沒有廣陵郡王了,但朝堂內外說到傅九衢,還是會有一聲尊稱。
    曹玉觴半晌沒有說話。
    紅云看著她放在毯子上的手微微合攏,趕緊道:“婢子這就讓人將她帶回去。”
    曹玉觴:“讓她進來吧。”
    紅云眼里掠過一抹喜色,規規矩矩地退了下去。
    辛夷的腳步很有力,節奏很快,干脆利索。在這宮中,很少有女子像她這么走路,曹玉觴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心緒起伏不定。
    “太后。”辛夷邁入殿中,行個禮,“民婦敢問太后,民婦的夫君到底犯了什么罪?”
    曹玉觴和顏悅色。
    “紅云,給張娘子看座。”
    “不用了。”辛夷雙眼透紅,臉上有克制的怒火,“太后不用來這些虛的,我只想知道,傅九衢是不是非死不可?”
    “放肆!”紅云拉一下她的衣袖,擺擺頭。
    辛夷與曹玉觴的丫頭也算是熟識,她知道紅云是好意,可這個時候她沒有心情領受。
    “不要拉我。你以為我站到這里,還會怕死嗎?”
    高淼和曹漪蘭跟著進門,聽到的就是辛夷厲聲的反問。
    她倆也有點傻眼。
    不是要來求太后開恩嗎?
    辛夷冷笑。
    如果求情有用,她可以長跪不起,甚至以命相抵,可她看到曹玉觴的時候就知道了。
    在太后這里,求情沒用。
    曹玉觴淡淡地嘆。
    “你是不怕死,阿九也不怕死。但他為什么非死不可?他是為了讓你和孩子們,好好活下去。”
    頓了頓,她又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有些事情我不說,你也清楚,阿九的父親犯下謀逆大罪,天下皆知,這是他逃不掉的,我也沒有辦法……”
    “不是這樣的。”辛夷盯住她,聲音冷冷的,“你不是沒有辦法,你只是權衡以后認為,犧牲他一個,可以讓新皇上位后平穩過渡,你太后的權柄也會更加牢固。你沒有辦法,是因為他不值得你冒險,不值得你得罪朝堂勢力,你怕你的椅子坐不安穩……”
    曹玉觴眼睛微瞇,輕輕笑了一聲。
    “你果然是不怕死。我很欣賞你這樣的女子,有膽識、有謀略,可惜……”
    她搖搖頭,“你看錯了我。我為的不是自己,是大宋江山,這是我身為太后,在此時此刻應該做的事情,曹玉觴有感情,但大宋的太后,不可以感情用事。”
    “我是看錯了你。”
    辛夷冷冷看著她。
    “我一度認為你是有情有義的奇女子,心胸豁達,寬容待人。如今才知道,你的豁達,是不在乎,你的寬容,是冷血無情。你不爭官家的寵,是因為你根本不在意。比起官家,你才是冷血無情的那個……官家可以為了張雪亦,屢次觸怒大臣,與滿朝文武做對,因為他有情感,官家可以為了他的外甥,怒斥眾臣,拼盡全力維護想維護的人,你不會……哪怕今天要殺的人,是你的親兒子,你也會毫不留情的動手!”
    曹玉觴面色陰鷙,死死地盯住她。
    紅云聽到辛夷大聲呵斥,人已軟跪在地。
    太后很少發火,算是好伺候的主子,可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紅云覺得辛夷說了這些話,今兒是逃不掉了……
    “看來你是想早點去見你的夫君。”曹玉觴的語氣還算平靜,盡管誰都聽得出來,她波瀾不驚的聲音里隱藏的怒氣。
    “張辛夷。”她連名帶姓地道:“你和你孩子的性命,是阿九爭取來的,你要懂得珍惜!”
    辛夷看著她的眼睛,表情冷肅無波。
    “太后是要我磕頭請罪,求你刀下留人嗎?那你錯了,如果九哥不在了,我這個人,活在這個世界,毫無意義……你說,我豈會畏死?”
    曹玉觴慢慢從椅子上起身,將毯子丟下來。
    “你一心求死,我偏要你好好活下去。”
    說罷沉下聲音。
    “來人,押她回去。沒我命令,不許出重華閣一步!待傅九衢斬首示眾后,再送歸家中,為其夫服喪。”
    高淼和曹漪蘭齊齊跪下。
    “母后!”
    “姑母!”
    “求求你了……至少讓她去看一眼九哥吧。”
    曹玉觴不為所動。
    辛夷盯著她,她也冷冷回視。
    那是上位者的冷漠,那是至高無上的皇權帶來的威壓。
    “回去冷靜冷靜吧。”曹玉觴聲音溫和了一些,“為了你的孩子,好好想一想,值不值得!”
    “好。我如你所愿……”
    辛夷莞爾一笑,掉頭就走。
    曹漪蘭緊跟著她跑走,高淼剛轉身,就迎來曹玉觴一記冷眼。
    “站住!”
    高淼回頭看她,“母后……”
    曹玉觴:“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做一個皇后,也做不好皇后,那我會給皇帝再找一個可以統率六宮,母儀天下的女子。高淼,你好自為之!”
    高淼咬著下唇,眼眶濕潤。
    下一瞬,她提著裙擺沖了出去。
    辛夷和曹漪蘭已經走遠。
    當然,辛夷不會任由侍衛把她押回去,而是徑直往宮門而去。
    幾個侍衛見狀,蜂擁而上,眼看就要強行擄人,曹漪蘭氣得尖叫,破口大罵,上嘴就咬那侍衛。
    “十一你快走,別管我……快去見九哥……”
    辛夷想走,怎么走得了。
    聽到侍衛的喊聲,又來了一群人,將她團團圍住,要奉命將她帶回去。
    曹漪蘭急得哭了出來。
    辛夷盯著眼前這一群侍衛,冷著臉就要硬闖,人群外突然走來一人。
    他走近,臉上陰云密布。
    辛夷看著他,“怎么,曹大人也是來阻攔我的嗎?”
    曹翊不知道聽見她的話沒有,一雙峰眉緊緊蹙著,臉上沒有什么情緒,撥開侍衛走到她的面前,然后轉身,淡淡道:
    “讓她走!”
    侍衛一聽,就變了臉色。
    “曹大人,我們奉太后之命拿人,還請曹大人不要讓我們為難。”
    曹翊看著眼前這群人,慢慢摸向腰刀,解下來,丟在地上。
    “告訴太后,要帶走她可以,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
    眾侍衛看他決絕的表情,怔在當場。
    高淼急匆匆趕過來,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她拉住辛夷的手,“來,跟我走……”
    看到高淼和曹漪蘭帶著辛夷過來,侍衛們嚇得舌頭打結。
    “娘娘不可……快,攔住她……”
    高淼看一眼意欲阻止的侍衛,瞪眼厲喝。
    “誰敢碰我?!”
    沒有人敢碰皇后,那是皇帝的女人。
    一群侍衛看著高淼,紛紛站在原地。
    曹漪蘭這才松了一口氣,氣喘吁吁地朝高淼豎起大拇指。
    “表姐,好樣的。”
    辛夷皺了皺眉頭。
    高淼和曹漪蘭今日做的這些,會有什么后果,她不敢想象,尤其是高淼。
    “你們二位,不必為我冒險……”
    曹漪蘭:“怕什么,我們是好姐妹。要今日出事的是我,你也會為我不顧一切的。你放心,我男人已經去聯系舊部了,肯定要為九哥討個公道……”
    辛夷心頭巨震,喉頭像是塞了一團棉花,說不出話來。
    高淼腳下生風,帶著她們大步走在前面,“不要再說廢話了!走快一點,他們很快會稟告太后,再不出宮,可能我就不是皇后了……”
    辛夷心底說不出的酸。
    想到來這個世界后,她和曹翊、曹漪蘭、高淼這些人發生的種種,內心充盈著酸澀的情緒。
    但無論如何,在她人生最艱難的時刻,是他們在不計回報地幫助她。
    “今日之情我都記下了,若有來日,我必定肝腦涂地,以死相報。”
    “說什么死不死的,哎喲你快點吧……”曹漪蘭急切得很,“再不去,就看不到九哥了……”
    ··
    今日的開封府天氣很好。最美人間四月天,艷陽高照,不冷不熱,家戶人家的院子里,偶有枝頭紅綠露出頭來,說不出的詩情畫意。
    街上男女老少都有,很是熱鬧。
    所有人都是前往五朝門看斬刑的。
    達官貴人的死刑實在少見,誰都不想錯過這樣的機會。
    看熱鬧不嫌事大。罵的,笑的很多,但也有那么一些天性良善的人,長吁短嘆,覺得這一家子太可憐了。
    長公主府周圍全是禁軍,將府邸圍得水泄不通。
    為免長公主傷心,宮里早兩日便派了姑姑過來,“盡心伺候”,所以,即便今日是傅九衢的行刑日,長公主府里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出門為他送行。
    府里安靜無比。
    二念身著一襲勁裝,躲在后角門后,朝一念使了個眼色。
    “大哥,一會你往左,我往右。李多,你一定要引開守衛的注意,這樣我們才有機會跑出去……”
    身后幾個人齊齊點頭。
    一念眼里滿是酸澀,“百無一用是書生。二弟,你一心習武是對的,我以前……迂腐不堪,錯罵了你。”
    “說這個做什么?”二念扶了扶腰上的刀。
    那是傅九衢送給他的,專門為他打造,上面有他的名字,“御武”,挎著這把刀,他走到哪里都覺得臉上有光。
    “原想靠著這把刀,考個武狀元回來,為咱娘爭個光。沒有想到,要靠它去劫法場。”
    一念皺了皺眉,“劫法場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傅叔和娘都不希望我們這么做!切記……不可魯莽,聽我號令行事。”
    二念眼睛里有淚,臉上卻是笑。
    “還是大哥足智多謀……”
    他頓了頓,扣住一念的肩膀。
    “大哥,你書讀得好,有頭腦,假以時日,必能高中狀元。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真犯了事,你記得改名換姓,不要與我這個罪人扯上關系,以免影響科考……”
    一念淺笑。
    “如果沒有娘和傅叔,沒有你,我科考做什么?”
    “當官啊!當大官,當宰輔。”二念雙眼定定地看著他,“你看這個世道,只有當了大官,嘴巴才能發出聲音,我們才有說話的地方……”
    一念搖了搖頭,沒有多說。
    轉頭,就面向默不作聲的程蒼和段隋。
    “程叔,段叔,二弟就交給你們了。”
    程蒼緊抿的嘴唇微微一動,點頭,“大公子放心。只要程蒼還有一口氣在,絕不讓二公子有任何閃失。”
    段隋也道:“大公子放心吧,我和程蒼拼死也會保護二公子,再救出九爺。我倆的命是九爺給的!為九爺肝腦涂地,在所不惜。”
    一念握了握他們的手,想說什么,終究沒有開口。
    外面有整齊的腳步聲傳來。
    程蒼警覺地以耳貼墻,噓一聲,“他們準備換防了。準備!”
    二念當即斂住表情,蹲身上前。
    跟在他們身邊的李多和虎子,也戒備起來。
    門外禁軍正在換防,李多剛要上門拍門,身后就傳來一陣腳步聲。
    回頭一眼,府里的丫頭、小廝、婆子,廚娘、管事,一群人往這邊跑了過來。領頭的是湘靈、白芷、紫菀和春夏秋冬四個丫頭。
    他們都沒有說話,一言不發地站在門口,眼睛里都是赤紅的血絲。
    李多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嘴巴扯了扯,將淚水憋回去,上前用力拍門。
    “不好了,大哥兒口吐白沫,快要不行了,來人啦,快開門……救命啊……”
    “吼什么吼?”
    “快開門,大哥兒要是有什么閃失,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一念和二念的身份別人不知道,曹太后是知情的,所以即便趙禎不在了,對他們也多有照拂。
    禁軍不敢耽誤,當即拿來鑰匙開門。
    不料,門一拉開,一群人便呼啦啦地沖了過來,二念和虎子持刀沖在最前面,禁軍始料未及,愣了愣神,被撞碰得站立不穩。
    “頭兒……追不追?”
    在這個門把守的是禁軍校尉薛田,當初湘靈想嫁的那個男人。
    他嘆口氣,揉了揉眼睛。
    “我這眼睛怎么回事?好像進了沙子,你趕緊來給我看看。”
    幾個禁軍對視一眼。
    “這些人溜得真快,兄弟們追了二里地也沒有追上,累死了……”
    “對對對對,哎我這條腿都快廢了……”
    二念注意到人群里,有趁亂跑出來的三念和羨魚,這兩個滑頭,他方才都沒有注意到他們躲在哪里。
    眾人發現禁軍只是裝腔作勢地小跑了幾步,就沒有再追,長長松口氣,回頭作揖。
    長公主府的大門又合上了。
    禁軍就像看不見他們,站得端端正正。
    一念微微嘆息。
    “走吧,分頭行動。”
    ··
    日頭很曬,三念牽著羨魚,出了府門就拼命地跑,等停下來,只覺得小腹墜痛,氣都喘不過來。
    她剛來了月信,簡直疼的要命。
    “三姐姐……”羨魚雙眼通紅,但愛哭鬼這次卻沒有掉眼淚,“你是不是很難受……都怪我,我為什么這么小,我想長大……長很大,像二哥哥那么大,我就可以背你,可以打跑壞人,去救阿爹和阿娘……”
    “傻瓜。”三念摸了摸他汗涔涔的腦門,“阿娘教了我們那么多東西,你都忘了嗎?打打殺殺,是最笨的法子。”
    羨魚:“那三姐姐,我們現在怎么辦?”
    一陣涼風拂來,三念稍稍好受了一點,直起腰,抬頭看一眼深巷。
    “跟我來!”
    那是一座大別院。
    她去的后門,踏上臺階便拍打門環。
    吱呀一聲,門開了。
    一個小廝模樣的男子探出頭,看看左右。
    “小娘子請進,殿下已等候小娘子多時!”
    羨魚瞪大眼睛,“三姐姐,你是要去見你的情郎嗎?”
    三念呸呸呸他一聲。
    “不可胡說八道。他不是我的情郎,阿娘曾經說過,趙老大以后不得了……偷偷告訴你,他會是未來的皇帝,我找他,是想讓他幫我們。”
    趙老大已經不是當初的趙老大了。
    趙曙登基,嫡長子趙仲鍼被封穎王。這座別院是趙曙入主東宮前置下的,后來送給了長子。
    “趙老大!”
    聽到女子的喊聲,趙仲鍼眉頭便是一跳。
    他知道三念來找他做什么,知道這件事情很難辦,也知道自己是一個沒有實權的王爺,力量十分有限。但是,當三念以“救命之恩”相求,他便說不出拒絕的話。
    “趙老大……”
    三念看到熟悉的面孔,這些日子被軟禁在府里的委屈,當即便涌了上來。
    “可算見到你了,你有沒有想到辦法……”
    趙仲鍼臉有些紅,可能是熱的。
    “你,你快坐下,坐下說。”
    三念搖搖頭,牽著羨魚,撲通一聲給他跪下,“我不坐了,我給你磕頭。羨魚,你也來給王爺跪下……”
    趙仲鍼大驚,“這是做什么,快起來,快起來呀。”
    三念端正地磕一個響頭。
    “王爺,我和弟弟給您磕頭了……”
    羨魚長這么大,府里管束少,規矩少,他很少給人磕頭,但也毫不猶豫地磕了下去。
    那一聲重響,驚得趙仲鍼心頭猛跳。
    “你們不要這樣,我受不起,受不起的。”
    他上前扶住這對姐弟,很是難受地對三念道:
    “其實,這個法子還是你大哥哥給我的提示,現在我們正在聯合學院的學子,寫萬言書上表,再到市井坊間張貼郡王功績,爭取百姓同情……還有,那天收到你的信,我已差人快馬加鞭去了揚州和南京,讓萬民請愿,三念,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三念眼睛亮開。
    “有用嗎?”
    趙仲鍼看著她眼底的血絲,心底抽了抽。
    “我無法跟你保證。我只能說……我已然盡力了。無論結果如何,你阿娘、傅叔,必不會怪你。”
    三念跌坐在地上,淚如雨下。
    她要的不是阿娘和傅叔不怪她,是要他們好好的,只要他們好好的,天天怪她也好?
    羨魚看到姐姐在哭,以為這個時候就該哭了,嘴巴一張,當即號啕大哭起來。
    趙仲鍼一下子更是慌了神。
    “你別哭啊,不要著急,我再想想辦法,我不是在想辦法嗎?三念,你別哭……”
    十幾歲的少年還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撫女孩子的情緒,又不敢去碰她,只好手足無措地安慰。
    然后,掏手帕遞上去。
    “不要哭了。我們一起想辦法……”
    三念接過帕子,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俊臉,突然想到了阿娘說過的話。
    “趙老大,你以后要是做了皇帝,會不會濫殺無辜?”
    趙仲鍼臉色一變,看看左右。
    “這種話不可以亂說的……但我……不怪你。下次不要說了,知道嗎?”
    “會不會?”三念固執地問他。
    趙仲鍼搖頭。
    “我答應你,不會,絕不會。”
    三念破涕為笑,“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
    傅九衢即將問斬的消息在多日前已經傳到了禁軍各大營地,在武人的眼里,傅九衢是武舉人,是武人的驕傲。
    盡管上頭有人壓著,武夫沒有什么說話的權利,也不識字,不善言,但他們仍為傅九衢感到不公。
    一個從出生就沒有見過面的父親謀逆,卻要他來償命?
    “這是什么狗屁的人倫孝道,什么律令規矩,就是欺負人的。兄弟們從軍多年,看哪個文官問斬了?貪墨再多,也不過刺配流放……”
    “對!就是欺負我們武夫不識字,不懂規矩。”
    “廣陵郡王識字啊,廣陵郡王是武人的驕傲,他考上了文狀元,打了那些文人的臉,這些人肯定恨著他!”
    “對!廣陵郡王不能死。”
    “還有郡王妃,先帝親賜的神醫啊,開醫館救了多少人,你們去馬行街打聽打聽,誰人不知道,她家的醫館不宰窮人,說是三不醫,其實啊,專醫咱窮人的病……”
    “我在辛夷藥坊看過病,買過藥,兩文錢診費,三文錢的藥丸,藥到病除,管用!”
    二念趕到五朝門的時候,平日里與他相處得好的一群兄弟,已然氣咻咻地沖了出來。
    “御武!我們跟著你,跟著你去……”
    “對!你說怎么干,我們就怎么干,不行就反他娘的……”
    二念站在人群中,又是感動又是難受。
    “兄弟們,你們聽我說。造反的話不可再說,你們都有父母、有親人……身為人子,不可不孝。不像我,只有阿娘和傅叔,我可以為他們去死,你們卻不用如此……一會兒無論我做什么,你們都給我看著,心里有氣,也憋著!不可動手。聽到沒有?”
    “御武——我們是兄弟。”
    “對,是兄弟就該同生共死。”
    “我們不怕死!”
    二念手握腰刀,朝他們一一抱拳。
    “是兄弟,就聽我的。什么都不必再說。”
    他從人群里大步走了出去。
    “御武!”
    一群七尺男兒,眼眶發熱。
    “什么時候,這天下,才輪得到我們武人說話。什么時候才會有正義公道……”
    “走,我們回營搬救兵!”
    “說得對!我們一起去請求朝廷放人!”
    “請求朝廷放人!”
    “只要我們人多,朝廷就不敢不重視……”
    “走,大家伙兒一起去!”
    ··
    烈陽高懸天際,離行刑不足兩個時辰。
    整個汴京城人頭攢動,先是一群群的百姓涌入五朝門看熱鬧,接著街上多了禁軍,然后人數越來越多,像螞蟻似的,他們一部分人前往五朝門,一部分人直撲宣德門城樓。
    他們解下甲胄,不帶兵器,一群群五大三粗的漢子,直挺挺往地上一跪,對著城門的方向,只喊兩句:
    “請朝廷放人!”
    “請朝廷放了郡王和郡王妃!”
    一開始只是少部分人,漸漸的,各大營的士兵越來越多,接著便是皇城司的下屬,在蔡祁和衛矛的帶領下,和這些士兵跪在一起。
    再接下去,是開封府各大學堂的文人,他們不像武人只會喊口號,他們在一念的帶領下,寫文章、貼小報,在大街小巷里宣傳。他們將萬言書貼在宣德門城樓,要面呈皇帝,面見太后。
    萬言書由趙御文起草。
    文章里,他細數傅九衢從小到大的事跡,將他夸耀成神童,武能隨狄青征戰沙場,立下赫赫軍功;文能高中狀元,位列三甲榜首;智能鏟除奸佞,屢破奇案;巧能解決民生,推廣自來水系統;忠能治理揚州南京,提出防洪解澇等諸多見解,造福萬民……
    文人沒有兵器,一支筆便引來軒然大波。
    傅九衢做過什么,百姓早就忘了……
    經了一念的筆桿子,經了小報的宣傳,百姓很快想起來了。
    廣陵郡王并不是只會享受皇族蔭庇搜刮民脂民膏的飯桶呀。他確實為老百姓做了許多事情呀。
    人人都說他心狠手辣,可他抓的是貪官污吏,殺的是奸佞宵小,哪有百姓被他欺壓過?
    “那些貪官是因為怕他,才要殺他呀。”
    百姓經人提醒就反應過來了。廣陵郡王死了,以后誰來抓貪官污吏,為百姓出頭?
    輿論得以扭轉。
    一時間,汴京城里敲鑼打鼓,被熱血鼓動的百姓紛紛走出家門,加入武人和文人的隊伍,請求朝廷釋放廣陵郡王和郡王妃……
    ··
    曹玉觴一宿沒睡了,剛才讓辛夷鬧了一通,頭痛欲裂,正準備補個覺,外面便傳來咚咚的腳步聲。
    “不好了,太后……不好了……”
    曹玉觴睜開眼睛,嘆氣:“何事慌張?”
    來人是李福,他捧著從外面搜集來的那些小報,雙手奉上。
    “太后!大街小巷都在傳,說廣陵郡王被奸臣陷害……宣德門外上萬人聚集,要求釋放郡王和郡王妃……”
    曹玉觴不敢置信:“是嗎?”
    李福垂下眼簾,將那股子笑意生生壓住,“還有京中各大書院的學子,哦,小人聽說,陳留、商丘等地的學子也在陸續趕赴汴京請愿……把汴河水道都堵了呀,還有,還有……”
    一口氣說到這里,他停下。
    曹玉觴:“還有什么?”
    李福瞄一眼太后的臉色,見她情緒反應不大,也沒有怎么生氣,這才繼續說:
    “揚州和南京來了很多人,已在碼頭停靠。小人聽說,這些人是揚州和南京當地的士、農、工、商、學……各界代表……他們帶著萬民請愿書,請求朝廷赦免廣陵郡王和郡王妃!”
    傅九衢曾在揚州和南京主政多年,官聲不錯,但這些年也沒有聽到百姓有多么的愛戴他,該有的民怨一樣有。
    在這個時候,他居然有那么大的能量,讓萬民為他請愿?
    曹玉觴輕呷一口熱茶,順了順氣。
    “這么鬧下去成何體統。曹翊呢?讓曹翊來……”
    “曹大人他……”李福低著頭,偷瞄著曹玉觴的表情,說得很小心,“曹大人他帶著親衛兵……就,就跪在宣德門前。”
    茶蓋落地,發出砰的一聲。
    曹玉觴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
    “太后,小人有一句話,憋在心里好久了……”
    曹玉觴看著李福,“說吧。”
    李福撩起衣袍下擺,朝她重重跪下。
    “小人愚昧,對朝堂國事從來不敢多嘴多舌……但小人覺得廣陵郡王不該殺……請太后網開一面,饒了郡王和郡王妃吧。”
    李福聲音未落,殿上的宮女紅云、紅雨、紅香也齊齊地跪了下來。
    “婢子等懇請太后開恩,饒了郡王和郡王妃吧。”
    曹玉觴哼一聲,平靜地看著他們,雙眼清朗,不見生氣。
    然而,不待她開口,門外便傳來喧鬧。
    “太后,臣等有急事求見……”
    曹玉觴示意李福將地上收拾干凈,“宣!”
    來的是幾位重臣,他們一個個臉色鐵青,進得門來,草草向曹玉觴行了個禮,便開始吐露不滿。
    “反了,反了……這個傅九衢當真是反了。”
    “一群烏合之眾居然聚眾鬧事,要求朝廷釋放死囚!豈有此理,我大宋開國以來,何曾見過這般烏煙瘴氣的局面?”
    曹玉觴微微一笑,“愛卿是說哀家和皇帝無能,治國無方,以致祖宗蒙羞嗎?”
    幾位大臣面色一變,趕緊拱手賠罪。
    “老臣只是擔憂啊,太后,短短幾個時辰,可以煽動這么多人聚眾鬧事,其心可誅啊!”
    “廣陵郡王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啊太后!”
    曹玉觴眉頭皺了皺,“為今之計,諸位愛卿以為,朝廷該當如何?”
    “太后!傅九衢操控禁軍、煽動民意,慫恿學子,這次不殺必將成為朝廷的心腹大患……”
    “傅九衢非殺不可!”
    “太后,事不宜遲,請太后即刻傳令,調兵平息叛亂。否則,只怕皇城不保。”
    ··
    汴京碼頭。
    黑壓壓的人群擠得一眼看不到頭。
    張家村的張大伯夫婦,踮著腳尖才看到從大船上走下來的女兒。
    “良人,良人……這里……”
    良人仍是一身男裝,在他身后是從南京來的商販、百姓等人,他們抬著箱子,正往下走。
    人太多了,良人好不容易才擠到近前。
    “爹,娘……”
    張大嬸一把上前摟住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良人輕輕拍著她的后背。
    “娘,我們的事回頭再說,我眼下要帶著南京來的鄉親去五朝門鳴冤……”
    張大嬸一聽就急了。
    “五朝門鳴什么冤啦,現在都在宣德門外,我們張家村的人,天不亮就過來了……要不是為了接你,我早就去跪著了……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好。娘,你先去,我們等下會合。我現在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良人聲音沒落下,人已經走遠了。
    “噯,你這閨女……怎么沒個閨女的樣子?”
    張大嬸想攔她,反被張大伯攔住。
    “你別管她了,都是為了救人,走吧。”
    良人要去和揚州來的百姓會合,他們在萬民請愿書上,列舉了傅九衢主政地方期間,為百姓做過的事情。
    上面有百姓的籍貫、名字和手印,不僅如此,自愿自費前來汴京請愿的揚州和南京兩地百姓,多達兩千之眾。這些人到了京城,要如何安頓,是一樁大事。
    雖然有大公子安排,可具體事宜都得她來操持。
    換到多年以前,良人想都不敢想,自己可以干出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但現在的她,可以冷靜地應對這一切。
    全是倚仗姐姐和姐夫的成全。
    所以,哪怕是拼著一死,她也要報恩。
    良人原本以為只有揚州和南京的百姓會為傅九衢請愿,到了京中才發現,宣德門前,連跪的地方都沒有了。
    安娘子聯系了藥坊里的商販,馬行街的街坊,帶著整個藥坊的人,都在五朝門外。
    他們沒有去宣德門,而是來了刑場。
    午時將近,面對沸騰的民意,朝廷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只是刑場上維持秩序的禁軍,越來越多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
    “殺郡王是民意,為何救郡王不依民意?”
    “是!民意不是一把刀,不可由著你們借刀殺人!”
    “我們是百姓!我們就是民意!”
    “民意是郡王不死!”
    “請朝廷釋放廣陵郡王和郡王妃!”
    “請朝廷釋放廣陵郡王和郡王妃!”
    “請朝廷釋放廣陵郡王和郡王妃!”
    宣德門外一路跪到御街,擠滿了人。五朝門也是山呼海嘯,聲浪一浪壓過一浪。
    這般陣仗不僅大宋沒有發生過,歷史上都不曾聽聞,從垂簾聽政的曹太后到手握重權的兩府大員,此刻都是焦頭爛額。
    傅九衢殺是不殺,是個大問題。
    殺了吧,要怎么殺才能平息民意?
    不殺吧!鬧到這種地步,傅九衢已是朝廷隱患。
    一個人的聲名蓋過了皇帝,超過了太后,可以在極短時間內讓文人武人屏棄宿怨,聯起手來對抗朝廷,可以讓不遠千里的百姓花費重金入京,只為他一人求情,可以讓開封府那些為了雞零狗碎的事情大打出手的市井小民,紛紛跪地請命……
    這種可怕的力量讓人心生忌憚。
    一個人可以挑戰皇權,就是非殺不可的理由。
    ··
    “這是一把雙刃劍!”
    辛夷到五朝門,傅九衢還沒有押解到刑場,她看著黑壓壓的人群,聽著鋪天蓋地的吼聲,心里像壓了一塊大石頭。
    為了救傅九衢,這是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
    但同樣的,也會讓上位者害怕。
    “我太難受了,太感動了,我好想哭啊……”
    曹漪蘭來的路上,看到大街小巷里為救傅九衢而奔走的人群,淚水就憋不住了,這個時候才哭出來,已是不容易。
    高淼在安撫她,同時遠眺刑場的方向。
    “按說這個時候該來了,不會有什么變故吧?”
    辛夷臉色凝重地點點頭,又搖頭。
    “出了這檔子事,他們不敢再把人押到刑場了。”
    這個時候押人來問斬,風險太大了。就算不肯放人,朝廷也絕對不會當面打百姓的耳光,激發更大的民憤。
    “不對!”
    會不會有人私底下搞小動作?
    高明樓和張巡在死前既然安排了周憶柳這樣的角色下毒。那大牢里,會不會還有別的棋子?
    辛夷心里一抽,突然針扎般疼痛。
    她捂著心窩,“不行,我眼皮跳得厲害,我得去一趟大牢……”
    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不敢說。
    那莫名的恐懼撕扯著她的心臟,就像冥冥中的力量在指引,讓她心神俱裂,好像瞬間喪失了意識,只有雙腳在憑著本能往前奔跑……
    她的腦子里,是一幀幀的畫面,傅九衢死亡時的畫面。
    他本是病死的,那張俊美的面孔在眼前黯淡下去,五官一點一點模糊,聲音還是那么好聽,溫柔的,輕喚。
    “十一。”
    她想到傅九衢所有的好,想到他們所經歷的一切,想到會與他天人永隔,連最后一面都見不到……
    那種宿命似的預感,潮水一樣涌上來。
    她拼命地奔跑,像個瘋子……
    “郡王妃!”
    “是郡王妃來了!”
    有人認出她,有人在喊她。
    人群自動從中分開,讓出一條路來給她,但辛夷聽不見,也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耳朵里是呼嘯的風聲……
    這條路無比的漫長,那一端連接著傅九衢,連接著她最愛的男人,就好像沒有盡頭……
    ··
    牢獄里安靜得可怕。
    狹窄的甬道盡頭是石牢,墻上掛了一盞孤燈,靠墻的位置坐著一個修長的人影,昏黃的燈火照著他白皙的臉,如纏繞不去的光絲,更顯俊美。
    “哐當!”
    一個穿著皂隸青衣的獄卒走過來,手上拎個食盒,腰上懸了把鋼刀,將緊鎖的大鐵門打開。
    “吃斷頭飯了。”
    食盒打開,三葷一素。
    飯菜很豐盛,只是那張油膩膩的臉,看得人不太舒服。
    傅九衢:“滾出去,別礙爺的眼!”
    那獄卒變了臉色,扶著腰刀走進來,目光兇狠,“到了老子的地盤還這么橫。傅九衢,你是不是想不起老子是誰了?”
    傅九衢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那獄卒陰惻惻地笑:“張盧的表弟石唐你還記得嗎?杜氏香藥鋪的大東家石唐。我是他大哥,幫他抓過你的貓,那時候的廣陵郡王多金貴啊,一口氣毀了張盧、毀了何旭,毀了石唐,也毀了老子的好日子,從此守著這暗無天日的牢獄,一輩子都沒有翻身的機會……”
    傅九衢懶洋洋地笑,“我這輩子殺過的人,比你踩死的螞蟻還多,你算老幾?憑什么讓我記得?”
    “有種!”那獄卒啐了一下掌心,摸了摸頭發,陰陽怪氣地笑,“那就快吃吧,吃飽了小的好送爺上路,做個飽死鬼……”
    “你這人我還挺稀罕!”
    傅九衢漫不經心地一笑。
    “不如,你去前頭給我領路吧?”
    錚一聲,傅九衢趁他不備,拔出他的腰刀,在他驚恐的目光里,一臉微笑地刺入他的腰腹。
    刀尖破體而出,鮮血噴涌。
    傅九衢不緊不慢地挪開那個食盒,看著那人瞳孔放大,慢慢地倒下去,又面不改色地抽出腰刀,砸向石壁。
    “燈太亮了,我不喜歡!”
    石牢里沒有人,他半瞇著眼睛,也不知道是在跟誰說話,悠閑而散漫。
    “時辰差不多到了,老二。我要走了。”
    “吃了這盒飯,就可以上路了。”
    “好在十一瞧不到我這副模樣。否則,只怕要哭死了。”
    “將來,你在那個世界里見到十一,要好好待她……要是可以,讓她忘了我。”
    “你舍得?”
    “舍不得又如何?我不屬于你們的世界……那我就永遠留在這里吧。”
    “這真是一個令人遺憾的結局。你說呢,老二?”
    “你在那個世界里照顧好十一,就不會遺憾。”
    “行,那再會吧。不,下輩子別再會了,我可太受不了你這個搶我女人的男人……”
    ··
    辛夷是在半道上聽到傅九衢死訊的。
    他死在大牢里。
    他們說,獄卒與他有舊怨,在飯菜里下了毒,但他也沒便宜了獄卒,將人一刀斃命。
    也許有人會相信這樣的說法,但辛夷不信。
    是他們害死了九哥,他們沒有辦法面對滔天的民意,使用了最卑劣的手段。
    辛夷捂著胸口,雙腳有些抖,要不是有曹漪蘭和高淼扶著,她走不過那個狹窄的甬道,也邁不進九哥生前住過的牢舍。
    牢門敞開著,獄卒的尸體已經拖了出去,傅九衢安靜地躺在那里,身上蓋了一條白布,俊美的面容依然如故,平靜,安詳,鮮活得好像還帶了一絲微笑,仿佛只是睡著了……
    辛夷雙腳灌了鉛一般,慢慢地走向他。
    “九哥……”
    她跪下來,握住傅九衢尚有余溫的手,搭上他的脈搏,好片刻才坐下來,拉開那層白布,替他整理衣裳。筆趣閣
    “你真是個狠心的人。”
    傅九衢安靜地躺著。
    他死了,不會再回應。
    辛夷看了他片刻,手指撫上他的唇,還是熱的,好像只要嘴角微微張開,就可以喊出她的名字。
    “十一。”
    溫柔的,深情的,淺淺帶笑的那聲十一。
    再也聽不見了。
    辛夷俯身靠在他的肩膀,湊到他的耳邊,“你再喚我一聲十一,好不好?”
    “重樓。”大開的牢門外,是氣喘吁吁趕到的曹翊。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傅九衢的尸體,看到躺在他身側的辛夷……
    先是一愣,隨即閉上雙眼,拳頭砸在牢門上,以額抵門,久久不動。
    蔡祁、程蒼、段隋、高淼等人都在門外,他們呆立著,神情恍惚,只有曹漪蘭直接失控,哭倒在蔡祁的懷里。
    高淼慢慢走入牢舍,扶住辛夷的肩膀,將她摟緊,“九哥去了。他不想看到你難過……”
    “我沒有難過。”辛夷望著傅九衢平靜的面容,“我只有恨。”
    高淼皺著眉頭看她,“我知道你恨,你怨,但你相信我,不是太后,更不是我夫君,他們不會這么做……”
    辛夷笑了一下。
    “有火把嗎?”
    牢里是剛點的一盞油燈,不太明亮,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們不知道辛夷要火把做什么,但還是拿了火把過來,遞到她的手上,然后看著她仔仔細細地觀看傅九衢的臉,又仔仔細細地翻找傅九衢最后待過的地方。
    陰冷的石壁上,什么都沒有。
    一塊小石頭被磨成了尖角,掉在地上。
    辛夷拂開稻草,看到傅九衢的字跡。
    “辛夷,等我。”
    是傅二代寫的。
    九哥到死也沒有給他留下只字片語。
    “你怎么可以這樣?”辛夷抱住傅九衢,將他的頭托起來,低頭吻他蒼白的嘴唇。
    他安安靜靜。
    他不發一言。
    他面有余溫,清潤俊朗。
    辛夷閉上雙眼,低頭貼著他的臉,淚流滿面。
    “你不要我等你嗎?那我偏要等你。我發誓,你要是不回來,我便生生世世在這個世界里輪回,生生世世都等你……”
    ··
    ··
    【尾聲】
    墻上的壁鐘嘀一聲,發出長嘯。
    “警告!生物艙異常。”
    “警告!生物艙異常。”
    傅九衢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好像從一個漫長的夢里醒來,身體機能嚴重退化到行動不能的地步。
    他安靜地躺了片刻,看著金屬冰冷的質感。
    “呼喚母機!”
    叮!正前方的屏幕亮起,一雙幽藍的大眼睛出現在面前。
    “很高興再次見到您,傅九衢博士,歡迎回來。”
    傅九衢沉默片刻,“啟動修改程序。”
    母機眼睛轉動,不帶感情的說:“傅九衢博士,請輸入啟動修改程序密鑰。”
    傅九衢報出一串數字,聲音疲憊而沙啞。
    母機:“密鑰匹配成功,傅九衢博士,請確認是否啟動修改?”
    傅九衢:“確認!”
    母機:“傅九衢博士,請輸入修改指令。”
    傅九衢:“修改主程序預設劇情……”
    警報聲突然響起,打斷了傅九衢的聲音。
    母機:“主程序預設劇情修改失敗。”
    傅九衢臉色一變,“為什么會這樣?”
    母機道:“數字生命也是生命,腦機接口傳導的是意識。意識不是記憶,記憶是恒量可控的,而意識是人的變量思維,數字生命有了自主意識,便不再受主程序劇情所支配。傅九衢博士,你所經歷的結果,是數字生命自導而成,非程序控制。”
    “一派胡言。”
    “傅九衢博士,數字生命的自主意識,是你對生物科技和人類生命極限的大膽追求,是你完成人造人,成為造物主的榮耀!”
    “造物主?”傅九衢冷笑,“你見過哪個造物主把自己搞得這么狼狽的?別廢話了,趕緊給我改!”
    母機許久沒有說話。
    實驗室里有嘀嘀的操作提示音。
    良久,母機機械回答。
    “通過解讀你的腦電波發現,你對創造一個新世界已經沒有興趣,隔壁房間里躺著你喜歡的女人。喚醒她,你就可以和她永遠在一起。”
    傅九衢閉了閉眼。
    “我要修改主劇情程序……”
    母機冰冷的金屬光掃過他的臉龐,“與預設不符,腦電波銜接失敗。”
    “給我改!”
    “改不了!”
    “我是主人,還是你是主人?”
    “我是人工智能,是博士的伙伴,不是奴隸。”
    傅九衢有氣無力地瞪著那雙會犟嘴的眼睛,淡淡一嘆,“伙計,快干活吧,我累了。”
    “傅九衢博士,修改數字生命的操作,可能會破壞腦電波傳導,甚至令人喪失意識,像上次一樣,精神體沉睡,甚至有永久損傷的可能,你確認嗎?”
    傅九衢:“確認!”
    母機發出了一聲嘆息。
    如人類一般,幽幽的聲音。
    “第五代生物艙功能無法永保生命體健康,當你的精神體無法蘇醒時,生命體就不能脫離生物艙。一旦生物艙供給失能,你的生命體將會死亡。你確認嗎?”
    精神體可以傳導出去。
    這個世界的生命體卻只有一個。
    死亡,意味著永久的再見。
    傅九衢閉上眼睛:“我確認。”
    ··
    當辛夷察覺到事情發生變化的時候,有些不可思議。
    那一天的汴京街頭,全是為傅九衢請愿的民眾,傅九衢沒有被押赴刑場,她察覺到情況不對,拼命地往大牢跑去……
    那條路狹窄而漫長,好像沒有盡頭。
    她一直在奔跑,奔跑,就像在一個無窮無盡的夢里……
    身上是素白的孝衣,衣袂在四月的微風里飄動不停。
    她幻想著傅九衢的死亡,闖入了陰暗的牢舍,以為面對的將是無間地獄。
    可是奇跡發生了。
    傅九衢坐在那里安靜地等她,臉上是清風朗月一般的微笑,雙眼里倒映著火光,深邃、明亮。
    “十一。”他喚她。
    深情的,溫柔的,淺淺帶笑。
    這個場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既視感。
    相同,又有不同。
    畢竟那個幻覺記憶是噩夢般的存在。在那個幻覺里,傅九衢死了,躺在凌亂的稻草堆上,安詳地合著眼睛,面帶微笑地死去了。
    但事實是,他好端端地坐著等她。
    原來只是做了一個白日噩夢嗎?
    是她太緊張了,跑得太累了才會產生那樣的幻覺嗎?
    辛夷站在石牢門口,看著一身囚衣卻面如冠玉的傅九衢,微微失神。
    “不高興看到我?”傅九衢笑著起身,握住她的手,“告訴我,你怎么會來?太后放你出宮了?”
    辛夷的淚水一下子涌出來。
    她沒有說話,只是與他緊緊地擁抱,就好像曾經離別了一個世紀那么久,久得不舍得松開。
    辛夷很高興,又很難過。高興的是,她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傅九衢的存在,那噩夢是假的。
    難過的是……
    她的靈魂好像添了一個缺口。
    缺失了什么,忘記了什么……
    她拼命想,但想不起來,也沒有時間再想。
    因為——圣旨來了。
    “宣廣陵郡王和郡王妃覲見!”
    萬民請愿達到了空前沸騰的程度,辛夷和傅九衢從大牢里出來,街道兩側是擁擠不堪的人群。
    人群里是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一念,二念,三念,高淼、曹漪蘭、程蒼、段隋、良人、湘靈、安娘子、胡曼、張家村的,藥坊的,皇城司的,馬行街的李大娘,榆林巷的魚販,還有揚州和南京的百姓……
    從他們的臉上,辛夷看到了勝利的喜悅。
    曹太后在小東門的側殿接見他們,新帝也在。
    辛夷和傅九衢齊聲請安。
    曹太后一臉慈祥,雙眼含淚將他們扶起來,聲音都在顫抖。
    “你們受苦了,阿九。受苦了,十一。菩薩保佑,這一切都過去了……”
    新帝也道:“所謂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廣陵郡王此番能化險為夷,正是如此。朕以為,廣陵郡王既然無罪,自當官復原職,繼續為朝廷效力……”
    曹太后眉目里擠滿了笑容,“皇帝的意思就是哀家的意思。這些日子你們受了委屈,今日就不多留你們了。快快回府去,和家人團聚吧。”
    這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議。
    傅九衢官復原職,受萬人擁戴,他回歸樞密院,手掌兵權,成為了比他師父更得民心的大宋重臣,朝臣卻再沒有三番五次的彈劾和攻訐。
    而且,經過一番磨礪,他們身邊的朋友親人,也各有各的際遇,所有事情都在變好。
    蔡祁和曹漪蘭有了雪山上的生死考驗,從此夫妻恩愛,伉儷情深。
    良人回京后,開了個九十一藥鋪分店,仍是以男裝示人,本不打算出嫁,段隋卻突然開了竅,背著一兜子書本上她家提親。
    三念與穎王一見鐘情,年中便定了下婚期,成了趙老大的穎王妃,辛夷和高淼也成了親家。
    傅廣義的死因和謀逆罪行,好像突然就被世人淡忘了一般,就連長公主都不再提及,她原本孱弱的身子,在辛夷的調理下,日漸變好,越發年輕。
    還有很多很多人,都幸福而快樂地生活著……
    同年,宋夏再次爆發戰爭,西夏攻略慶州傅九衢領兵出征,一雪前恥,在大順城將西夏軍打得落花流水。西夏國主身受重傷,次年去世。傅九衢班師回朝,皇帝論功行賞,一時風光無兩。
    又三年,趙曙駕崩,穎王趙仲鍼繼位。
    傅九衢從樞密使到宰執成為一代輔臣,趙仲鍼改名趙頊,一生勵精圖治,致力于提高大宋軍力,開商通港,革除舊弊,變法維新,使大宋經濟和軍力得到了迅猛提升。
    在新帝的大力支持下,辛夷和幾個太醫一起創立了“和劑局”,為中成藥的發展和保障民生醫藥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辛夷家的藥鋪,也從汴京開到了大宋的各個邊陲角落,神醫美名,傳揚四海。
    “杏花林里問國手,五丈河邊找辛夷。”
    這句話成了汴京城里童叟皆知的民謠,辛夷的行醫故事,也被時人編成了話本,傳唱到四夷諸國。
    辛夷和傅九衢的愛情,人人稱羨。
    史載,他們夫妻二人恩愛到老,一直活到壽終正寢。
    辛夷的一生都很忙碌,但也很欣慰。
    這個世界不會再出現宋徽宗趙佶,不會再有靖康之變。雖非天下大同,但國泰民安,盛世華年。
    唯一的遺憾……
    她捂住心臟,覺得那里缺失的一塊,就像一個孔洞,怎么也填補不滿了。
    即便她和九哥恩愛了一輩子,這種奇怪的念頭也從來沒有消失過。
    那里好像曾經住過一個人。
    他消失了,再沒有回來。
    更離奇的是,她就快要死了,在離開這個世界前,也沒有記起,那個人究竟是誰。
    “阿奶,你快好起來,帶我們去汴河邊上放紙鳶吧,帶我們去放紙鳶好不好。”
    小孫孫又在她耳邊叨叨了。
    辛夷睜開混沌的眼睛,滿臉都是微笑。
    她替人治了一輩子的病,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子,再怎么折騰,也無濟于事了。
    “阿奶,他們做的紙鳶好大……”
    “阿奶,我想要你庫房里那一只紙鳶,好不好……”
    庫房里的紙鳶?
    小孫孫的聲音,牽動著辛夷的回憶。
    她拼命地想,想不起來。
    “什么紙鳶……?”
    “阿奶你等等,我拿來給你看。”
    小孫孫從眼前一晃而過,溜得比兔子還要快。
    辛夷微微笑著,“九哥,你小時候有沒有這樣頑皮……”
    傅九衢握住她的手,也是一臉的笑。
    “我所有的頑皮,都是從遇見你才開始的。”
    “一把歲數了,還學這些甜言蜜語。”
    “十一。”傅九衢看著她,定定的,雙眼里只有她,“我可能陪不了你多久了,唉……好在孩子們都長大了,我也可以走得安心。”
    “說什么傻話喲,你這個老頭子,有我這個神醫在……怎么著也得死在你前頭。”
    辛夷眼睛半闔著與他玩笑,卻可以神奇地感覺到生命在流逝。
    她真的要死了。
    可她不覺得難過,生生死死,經歷太多,她這一生太幸福了,活得夠本了。臨到死前,兒孫滿堂,愛人在側,沒有疼痛……
    這一生完完整整的幸福,就好像是上天的恩賜。做人哪能那么貪心呢?一生美滿,該死也得死啊!
    “阿奶……”
    兩個小孫孫舉著一只巨大的紙鳶從外面奔跑進來。紙鳶的尾巴飄動著,在她的眼前牽開。
    辛夷恍惚看到,紙鳶上寫著兩排大字。
    “莫怪清風不送客,千年猶隔一水間。”
    那是她的字跡,可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啥時候寫的這么矯情的東西?
    千年……
    猶隔一水間。
    千年與她何干?
    她都沒活到百年呢?
    辛夷微笑著,看著褪色的墨字,唇角的笑容漸漸地凝固,好像有什么斷片的畫面在涌入大腦。
    “九哥。”
    她抓住傅九衢的手。
    另一只手則是緊緊捂住胸口,覺得心上的破洞越來越大,黑漆漆的,不停地擴大,漸漸籠罩住她的意識。
    ~~
    嘀嗒!
    時鐘的走動,如同生命流逝的軌跡。
    安靜的,不可控的,消散。
    傅培生踏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寂靜的實驗室。
    叮!金屬大門沒有如愿打開,母機的聲音卻適時響起:“傅培生先生你是實驗室拒見人士,請你馬上離開,否則我會叫保安將你請離。”
    傅培生沉默地站在玻璃門外,花白的頭發在燈光下如同鍍了一層金屬的銀色,襯得布滿褶皺的臉,更顯老態。
    他老了。
    那么大的歲數還做了一次腦機接口手術,幾乎要了他半條命……
    好在他蘇醒了過來,雖然恢復用了很長的時間,但總算還有一口氣在。
    可惜他的兒子……
    想著躺在生物艙中的兒子,傅培生滿臉愁容。
    “阿九還沒醒嗎?我來看看他……”
    母機刻板的聲音不帶感情:“在你決定幫助高越那一刻,已經背棄了傅九衢博士,作為他生命體的守護者,我將遵照他的指令,視你為敵人……”
    “我是他的父親,不是敵人。”
    “自欺欺人是人類最擅長的本事。傅培生先生,從我對人類的情感分析來看,你屬于最不受歡迎那一類人士,人類統稱他們為渣男!”
    傅培生苦笑,“母機閣下,你很清楚我的初衷是什么。阿九當年一直沒有蘇醒,越越又闖入了那個世界,生死不明。我身為他們兩個人的父親,原本是想借助這種科學的方式,消除兄弟二人的隔閡,讓他們放下仇恨,將舊怨在汴京一筆解決。實在不行,讓越越死了那條心也好……我沒有想到最終會害了阿九。”
    母機:“你的越越還在醫院昏睡不醒,你應當去關心他。”
    傅培生雙手薅住頭發,哀哀一嘆。
    “是我做錯了……我害了兒子,母機閣下,我只是想看看他,看一眼就好……”
    母機:“本實驗室不歡迎渣男!請便。”
    傅培生臉色煞白,抬頭盯著他。
    “你這里就不是實驗室,是墳墓,是困住我兒的一個墳墓。我要你馬上放我兒出來,他應該擁有健康的人生,而不是一生一世都待在那個冰冷的生物艙里,做活死人,為別人的幸福陪葬。”
    “傅培生博士。就算這里是墳墓,也是傅九衢博士親手打造的墳墓,一切都是他的選擇。再見,渣男先生。”
    叮!
    金屬門再次合上。
    傅培生走出冰冷的實驗室,慢慢坐在臺階上,看著漫天卷動的云彩,想著北宋那一片澄凈的天空。
    他也曾活在千年前……
    那個時候,他是一個和尚,大相國寺的方丈。法號惠治。
    ··
    辛夷好像睡了一覺。
    夢里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沉沉浮浮,忽明忽暗,漫長得讓她很是辛苦,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
    原來死亡是一件這么難受的事情。
    可為什么人死了還有意識?
    嘶!腦袋吃痛,辛夷睜開眼,發現面前是一個火紅的炭爐子,她的頭就磕在了炭爐邊沿。
    天氣寒冷,鼻息里是熟悉的藥香。
    她在藥坊里?
    這個藥坊不是她的,這是哪里?
    辛夷摸了摸疼痛的額頭,慢慢站起來,推開門一看,馬行街熟悉的街景闖入眼簾。
    “孫家藥鋪?”
    這是五丈河邊的孫家藥鋪,孫喻之還沒有轉讓給她以前的模樣,墻上掛著“妙手回春”“仁德流芳”的匾額,一個是左軍巡使大人送的,一個是小曹府送的……
    辛夷驚訝地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皮膚白凈,是那種令人羨慕的冷白皮,但掌心有粗糙的繭子。
    這是一雙做慣農活的手。
    桌上有一張汴京邸報,牽引著她,走過去。
    【皇祐三年冬月,蓋因家中丑妻廝纏,殿前司都虞候張巡自請出京,客死昆侖關。其妻張小娘子羞憤投河,隔日浮尸水面,色若桃花,開口能言,村民畏不敢前,以水鬼呼之。】
    辛夷雙手顫抖,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
    店鋪外突然傳來一陣嘚嘚的馬蹄聲。
    來人走得很急,好像在追逐什么。
    辛夷想到什么似的從屋子里跑出來。
    剛剛下過雨,馬行街上濕漉漉的。
    長風獵獵,一群人鮮衣怒馬奔至眼前,為首的男子大氅隨風翻卷,黑馬揚蹄他帶笑,星眸爍爍如蒼穹深晦,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立在藥鋪當門的她。
    “歲寒天暮下,廣陵郡王風華絕代。”
    辛夷莫名想到了這句話。
    是他上輩子見到傅九衢的樣子。
    一切都相似,又有不同。
    這次,傅九衢比張家人先來。
    一躍下馬,奔到她的面前。
    “十一!”
    深情的,溫柔的,淺淺帶笑。
    “我回來了。”
    “九哥?是你嗎?”
    “是我。也是我。我們都在。”
    傅九衢將她深深擁入懷里。
    “從今往后,再沒有人可以為難你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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