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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北陽辛家(五)

    燕王妃醒來時,枕上濡濕。她撫了已經見紋的眼角,靜靜望了會兒頂。那頂上掛了三色線編的燕子和麻雀。
    燕子是辛敬做的,麻雀是辛笠編的。
    燕王妃起身,梳妝時面前沒有鏡子。自從辛敬去后,她就再也沒照過鏡子。這個柔弱美麗的女人唾棄時間,也厭惡蒼天,她的蒼老也只交托在自己的念知里,倔強到不肯給別人一個窺探她痛苦的機會。
    她的柔軟和她的溫柔盡數留給了丈夫和兒子們,余下給外人的,就只有堅硬的棱刺。
    妝畢后她扶了發,英姑姑安靜地呈上首飾匣子。這個匣子不一般,這里邊呈放的都是燕王府男人們送給她的首飾,每一件都是心意和笑容,每一件都對她意義非凡。
    今兒她挑了只翡翠簪,上刻飛燕,是辛笠送的。她仔仔細細的插/進發中,隨即站起身,由英姑姑為她整理王袍邊袖。她穿著王妃正服,端莊秀麗。
    畢后,英姑姑扶手,她抬步出了門。
    在階下,站著她唯剩的兩個兒子。在另一個階上,站著她一生依靠的丈夫。
    燕王同樣王服正裝,站在階上似有失神。燕王妃與他對望,覺得真快。她的一生都與這個男人攜手同行,只是短短須臾,他便鬢白蒼蒼。
    他才正當壯年呢。
    燕王沒在階上等她,而是走下來接她。英姑姑退后,燕王妃挽起燕王手臂,燕王覆上她的手,兩人相視微笑,無言共行。
    在外邊。
    無數人等著,燕王妃要昂首挺胸,不露悲色,儀態萬方的告訴京都來人。
    我兒辛笠,確身亡柔回,非與山陰諸子私愿,是戰死,是為大嵐,為北陽,為將誓,戰死沙場。
    但是當她站在高高的階上俯瞰那神色叵測的平王,心災樂禍的京都來人時,卻不想這么說了。
    將私欲與利爭放置家國安危之前的人,你該說什么大義呢。
    “大苑野心。”燕王妃由燕王扶著,目光平掠下方眾人,后方眾軍,高墻狼旗,緩聲道:“蓄謀我家國領土,擊柔回,襲邊陲。我北陽,生為衛國,死亦守疆。三十萬人活為大嵐防線,三十萬人死為大嵐軍魂。誓肝膽,鞠盡瘁。我軍平北亂,越野山,至宛澤。獅王定迦南,雖我亡兩子,但猶誓。”她一頓,聲音陡然轉高,字字鏗鏘,“來日破迦南者,必是我北陽辛家子!”
    來日破迦南者。
    必是我北陽辛家子!
    任憑兩子亡,諸軍散,小人傷,我今猶頂天立地,坦坦正正立此誓。北陽辛家生駐疆,亡守國,即便來日我與君皆喪,存一子,也定破迦南!
    “說得好。”燕王在她耳邊輕輕道,與她十指交握,垂眸溫和。“你這般,教人敬也敬羨了。”
    “我夫君是北陽燕王。”燕王妃也輕輕在他耳邊回道:“更那般,教人尊也尊仰了。為其婦,不敢狼狽。”
    兩人相視一笑,千言萬語,不盡眼中。
    又兩年,邊境戰時漸露勝色。如燕王妃那日立的誓,辛靖突越野山,一路攻壓,將大苑三十二部驅趕向北,狼狽奔逃向北境冰川。
    就要到宛澤了,待破了迦南山,大苑便從此亡國不在。
    就在這個時候,京都再次來人。此次攜的是太后懿旨,召燕王妃入宮陪伴。
    是了。如果辛靖攻破迦南山,擊敗大苑,自此北陽燕王聲勢再上,又握重兵,實為人所心憂。須要燕王妃入宮,才能放些心來。
    燕王妃便去了。
    這一去,就從五十三年的初,一直待到入冬。期間辛靖攻勢無限,一連滅兩族,揮兵北追。
    皇帝偶時會在太后處與燕王妃見一見,只不咸不淡的關照幾句。京中除了太子妃,尚有個秦王妃常入宮中,與燕王妃下棋小敘。
    入冬時秦王妃還攜了秦王世子來。
    孩子與辛弈一般年紀,生得漂亮,很得皇帝與太后歡喜,自生了一番天不怕地不怕的蠻橫之氣。
    單名一個炆字。
    辛炆見了燕王妃,行禮問好,處處討喜,讓太后攬在懷中愛惜不能。他與辛弈差不多大,燕王妃想念兒子,自多看他多些。
    他趁眾人談笑時,問燕王妃,“嬸嬸為何看我?”
    “討喜。”燕王妃給夾一菜。
    他垂眸看了看,露了個笑,“嬸嬸怎敢給我夾菜。”他像是露出尾巴的小怪,“我怕死的很,不愿吃嬸嬸想兒子的菜。”
    “你小小年紀。”燕王妃側頭對他溫柔一笑,“竟如此惡心腸。”
    辛炆拿了筷,橫來一眼,“你如此說話,難怪陛下不喜。”又道:“但我很得陛下喜歡,陛下說什么,我自做什么。”
    “那陛下要你做什么呢?”
    辛炆夾起了她給的菜,放進口中。只咽下去不到片刻,辛炆猛然哭鬧起來。他伏在案上痛徹的哭,秦王妃不知為何,驚將人抱入懷中。
    辛炆疼的額上冒汗,哭道:“母妃救炆兒。”
    這個救字不一般,因為吃了毒,才須救。
    太后命封諸口,內侍押燕王妃殿審。太后一連說了三個毒婦,足見氣憤。秦王妃雖傷了兒子,卻有躊躇,遲遲不肯定責。但由不得她一個婦人之仁,皇帝的內監斷定毒由燕王妃而下,而后查審迅速,不到三日,燕王妃已然定罪當誅。
    北陽軍在前方浴血奮戰,不可傷諸將心。皇帝網開一面,由斬首,改成了白綾。
    燕王妃從始至終,不辯言,不彎腰,不哭鬧。白綾呈上來那一刻,她還將一玉鐲慢慢戴到了手腕上。
    “我夫君。”她對泣不成聲的英姑姑溫柔道:“眼光差,從來挑不中我喜歡的首飾。唯獨這鐲子,是他自去跟人學磨的,雖然粗糙,但也好看。我很歡喜,十分喜歡。”
    英姑姑跪拽著她的裙腳,哭道:“王妃休理這些腌臜小人,奴婢不才,只余血肉,愿帶王妃拼出這狼虎之地。”
    “說什么傻話。”燕王妃輕柔的撫著英姑姑的發,“這王宮,內三層外三層。我站在西邊樓上都望不出去,你這個傻女子,怎帶我出的去?”
    英姑姑痛苦的以頭撞地,砰砰的響,她嘶聲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我北陽一代盡忠!一代盡忠啊!”
    “北陽盡忠衛國。”燕王妃站起身,邁向內侍,低聲道:“忠的黎民家國,不是廟堂螻蟻。”而后她對內侍客客氣氣又尊態必顯道:“公公換杯酒來,我夫君與兒子在沙場勇猛,我為妻為母,該敬他們一杯。”
    那內侍沉默撤下白綾,換了酒來。燕王妃將杯拿了,回頭對英姑姑笑了笑。
    “姑姑,此生得你扶,乃我之幸。謝謝。”
    仰頭一杯盡飲,面朝北方,抬杯高聲。
    “振盛,黃泉不待。來世輪回,愿再為你妻。”
    小敬和阿笠,母親軟弱,不敢舍世。你們泉下久等,母親來了。
    燕王的刀忽然銹了。
    他彎腰擦著銹跡,卻被刮破了手。
    元春夜的雪落滿他的王氅,他娘子的線腳緊密貼在他肩頭。他想這個夜不好過,因他從未在元春夜與妻分離,自覺愧疚,心便落寞。
    墻下突然急策馬來。
    來人高聲喊道:“京都急報,燕王妃明氏暴斃!北陽諸軍,速速遣人接回!”
    燕王的刀銹了。
    甚至還添了血跡。
    他扶著墻垛,在狂風寒冷中,猛然劇烈咳聲,咳到人都佝僂下,額頭抵著冰涼的墻壁,滑下去。
    “啊。”
    燕王低低嘶聲:“到底,何以至此。”
    我與君本同根。
    我為君肝膽數年。
    我克己慎行。
    我奉王忠國。
    何以至此。
    斷我子,殺我妻,迫我心。
    要我死。
    風咆哮沖過面頰,辛靖的馬在黑夜中急策。他沖向京都的方向,在這暴雪之夜,帶著他的刀,咬著他的血,隔著十萬八千里的曠野,瘋狂的沖。
    吉白樾從后拼命追,不論他喊什么,辛靖都聽不見了。
    馬在急策中失足折腿,嘶鳴著摔跌。辛靖摔在雪中,他拖著刀,爬起來繼續前行。吉白樾追上來,拖住天道的刀鞘,嘶聲道:“公子!公子去哪里!”
    辛靖踹翻他,緊繃的脊骨似乎一戳就會斷。
    “公子!”吉白樾爬抱住辛靖的腿腳,哽咽道:“去不得,去不得!”
    辛靖瘋狂的踹他,后邊趕來的蒙辰吳煜一齊撲上來按住辛靖。辛靖被按在雪里,他劇烈的喘著息,撐在雪里向前爬。
    “公子!”吉白樾跪在他側旁,捂面失聲:“縱然去了,如何!殺了皇帝嗎!”
    “我要殺了他!”辛靖猛然被撕爛了表面的沉穩,他捶在地上,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哽咽著嘶啞:“我要殺了他們。”
    暴雪吹盡他的淚,他的眼已經干涸,再也掉不出淚來。縱然人嗚咽,也流不出淚了。
    再也流不出來了。
    “娘。”辛靖趴下在雪中,冰涼的雪水順著臉滾動,他呢喃著:“娘。”
    他的肉和骨已經斷失的差不多了。
    不論風雪嚴寒,不論刀劍加身。
    他都沒有感覺了。
    五十三年一過,五十四年才開始。
    燕王就不行了。
    他常常咳血不止,又因為軍中艱苦,也沒有休憩。京都來過幾次慰問,補藥都扔在帳里落了灰。皇帝提過他休息之事,但燕王沒有理會。
    圣旨都到了帳外,他也只是在帳中擦著自己的刀。
    他鐵馬一世,是注定要個馬革裹尸的結局。
    辛靖最后一次見他,是要往北追擊大苑。辛靖已經打到了宛澤,就要破迦南,燕王要與偏東防扎答蘭部突擊。
    父子倆個坐在一起。
    “迦南山不好攻。”燕王對他笑了笑,“阿爾斯楞也不好打。”
    辛靖點頭,手不離腰側的天道。神色深沉,眸子漆黑空洞。
    “阿靖。”燕王伸直自己的腿,“來和我比一比。”
    辛靖便也伸直了腿,他已經比燕王還要高了些。燕王看著他多出的那一段,在他背上輕捶一拳,“頂天柱。”
    辛靖也在他父親背上輕輕捶了一下,道:“頂天柱。”
    兩個人一同垂頭笑,燕王后撐在地上,望著天,道:“許久沒見辛弈了。”
    “嗯。”辛靖想到什么,笑道:“已經不結巴了呢。”
    兩人呆了一會兒,吉白樾牽了辛靖的馬站在遠處。燕王拍拍辛靖的肩,“去吧。”
    辛靖點頭,起身拍了袍子上的灰,“那我走了。”
    燕王點頭,辛靖就轉了身。他走了幾步,又轉回來,對燕王道:“保重老爹。”
    燕王笑了笑,看著他馬策北方,直到不見。
    春天還沒到。
    燕王就去了。
    春。
    辛靖到了宛澤,巍峨的迦南山橫阻面前。跨出去,他此生就沒什么事兒了。到了這里,大苑戰敗,北陽軍就不用征來征去,家國安定,還有他什么事呢。
    辛靖想家。
    他垂頭笑了笑,摸了摸自己明明沒動的唇角,心道:回哪兒去呢?
    這最后一場進攻,阿爾斯楞的雄鷹盤旋在迦南山的云層。辛靖殺著殺著,忽然想笑。
    他的刀叫天道。
    這難道不讓人覺得可笑嗎。
    阿爾斯楞是被乞顏部拋棄的狗,守在迦南山,如果他守不住,下一個滅族的就是他扎答蘭部。辛靖已經麻木,大苑三十二部他滅掉了多少自己已經不記得了。
    似乎多一個少一個。
    也沒什么不同。
    他一路殺出來,見過大苑人的哭嚎和痛苦。大苑甚至禁用“靖”字,他們怕他怕到一路只會跑,聽到他的名字都會瑟瑟發抖。辛靖的天道沉甸甸,有刀上痛,也有刀下魂。扒開辛靖的衣衫,這具身軀已經千瘡百孔,可都不如他這顆心可怖。
    他本不是這樣一個人。
    何其殘酷的路。
    辛靖猛然抬住阿爾斯楞的長刀,可那刀鋒依然劃過了吉白樾的眉骨。血遮擋了他的眼,吉白樾在混亂中拖著他的強弓,給了阿爾斯楞肚子上一下。
    “去后面。”辛靖的刀刃在阿爾斯楞的重壓下細微發抖,他對吉白樾道:“你是弓兵,跑陣前裝什么狗熊。”
    吉白樾爬身就迅速向后撤。
    辛靖翻刀還砍在阿爾斯楞的左側,被長刀迅速擋住。阿爾斯楞低喝一聲,猛然就著這個姿勢,推著辛靖向后退。
    “我不會讓你過迦南山!”阿爾斯楞咆哮,“辛靖!”
    辛靖后卡一步,止住退勢,他笑出聲:“啊,你試試看,試試看啊老獅子!”
    戰事集中在這個戰場,北陽軍和大苑,都到了最后的地方。迦南山不言不語,沉默又孤寂。
    刀鋒交集,嘶喊沸天。
    宛澤的水被浸得通紅,血一直在流,流成潺潺。無數人的肝腸寸斷都在這一場戰爭中,唯有切身體會,才明平定無戰事的世道有多令人夢寐。
    唯有切身體會。
    長刀筆直,穿過胸口的時候非常痛快,一下就足夠了。
    天道砍在獅王的肩骨,卻沒能要了他的命。
    阿爾斯楞在辛靖耳邊沉聲:“迦南山是大苑的防線,你到這里了辛靖。你再也過不去了。”
    辛靖拔出天道,退后一步,搖晃了一下。風吹他的發,他笑了笑,翻手將天道重插在腳下的土地上。
    像是劃下了一條看不見的天塹。
    “一步之遙啊。”辛靖終于松開握天道的手,搖晃著又退后一步,看著他這把刀,“我到這里了。”
    阿爾斯楞陡然抬起拳,紅著眼朗聲大喊:“大苑長眷!”
    無數大苑兵舉起拳,同聲嘶喊道:“大苑長眷!”
    辛靖卻亦然抬起拳,大聲嘶喊:“縱我身死,魂守疆土!”血大塊大塊地濕了鎧甲,他啞聲嘶喊:“來日破迦南者,必是我北陽辛家子!”
    身后殘兵同泣,吉白樾舉起強弓,在無數同胞吼聲中也嘶喊道:“縱我身死,魂守疆土!”
    北陽不滅。
    辛靖挺挺的后倒下去,躺在污泥血水里。辛敬的那條發帶也斷在空中,他的發凌亂散下。
    斷了就斷了罷。
    辛靖有些無奈地想。
    反正,都要見了。
    春天來了。
    回家罷。
    北陽燕王長子辛靖,洪興五十四年春,戰死宛澤。
    冬時平王凱旋,將北陽辛家獨留一子辛弈接入山陰婆娑城。太子以分接之名分割三十萬北陽軍,三津拆分,再不聞燕王府。
    又四年。
    婆娑城燒,平王因謀反重罪伏誅婆娑。啞巴辛弈由平定王柏九接入京都,師從大理寺左愷之。
    又四年。
    大苑重來。
    辛弈受封燕王,與乞顏部夾擊阿爾斯楞,救上津,破迦南。登迦南,只一言。
    “破迦南者,是我北陽辛家子。”
    又三月。
    唐王謀反。
    皇帝暴斃,太子死于亂軍之中。時燕王辛弈攜北陽軍南下江塘,與平定王柏九分定謀亂。京衛司使蕭禁于鹿懿山下為燕王蓋黃袍,跪地稱皇。
    燕王順位登基。
    北陽并三津,共稱“靖”。
    靖者。
    平定江河也。
    北陽辛家·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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