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色如水墨鋪陳,濃淡相宜,一幅江山秀麗的圖景就這么映入我的眼簾。我不由暗嘆,觀星臺果然是賞景的好地方。
“以寂,奉茶。”內侍蘇總管輕輕地在我耳邊提醒,我收斂了心神,在屏風后烹茶,品茗火候很重要,冷熱也很關鍵,時機要剛剛好,否則便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我手捧一盞清茗,屏息凝神,默默地奉在明黃色的案上。
一只白凈修長的手淡然地取過茶盞,輕輕呷了一口。
春和景明,皓月千里,一時間,觀星臺上寂然無聲。
在觀星臺品茗觀景的便是我們浮夢城的王——白離殊。而我,是司茶侍女。
我們的王年輕俊朗,不需要任何華麗的衣飾裝點便自成尊貴,如青蓮花般黑白分明的眼睛總是用慈愛智慧看護著所有子民,頂髻佩戴的純金王冠襯托了他比金子還珍貴的品行。
仁王以善心治理國家,因此百姓之間從不殺害彼此,也不會用棍棒互相傷害,境內無人偷盜,可謂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民風甚是淳樸,家家和美,乃至各種動物也可以在此無有畏懼地幸福生活。
今天是王的誕辰,浮夢城照舊會舉行盛大的慶典。
在觀星臺可以俯瞰全城,觀看慶祝儀式再合適不過。不過因為觀星臺代表了至高的權力,只有王才可以享用。而蘇總管和我作為唯二的貼身侍者,一同在此等候王的敕令。
當太陽耀升天際,第一縷金色無染的陽光照射在觀星臺時,慶典正式開始,無人可以描繪如此震撼的宏大場面。首先,是燃香儀式,在皇城外將最上妙的檀香點燃,不消多時旃檀的妙香便悠然籠罩了整個國都。然后,右丞相在觀星臺前的甘露園點亮第一盞巨大的由純金打造的油燈,之后是左丞相接過他手中的薪火,點燃一盞,五位卿相再依次點燃其余燈盞,一共七盞燈將會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徹夜不息地點亮塵世。此時,由國中最美麗的少女們親手采摘的十萬朵曼陀羅化作花雨從天而降。之后,由百官將手中的燈火一一相傳,直到點亮來參加慶典的所有人手中的燈盞,城中十萬百姓每人手中都捧著做工精致的鎏金燈盞,場面壯觀。無論高門貴胄還是平民百姓,都在今天無有高下地齊聚于此,共襄盛會。慶典亦準備了十萬朵大小勻稱、姿態妍麗的青蓮花裝點甘露園和皇城,整個浮夢城已經成為了花的海洋。這一天,燈火徹耀十方,旃檀、清蓮和曼陀羅花的香氣,沾染了每一個人的衣襟,心中的喜悅都滿溢出來,堆在臉上,成為一張張無憂的笑顏。
天鵝在水中悠游,孔雀在花園中漫步,浮夢城的一切都無比安適美麗。
慶典向晚才結束,王沒有說什么,只是在慶典結束后,獨立在觀星臺,望著人群漸漸散去,似天空中的新月一般寂寞。
百官黎庶以為他們的王早已回宮,可有誰知道,望不到頂的高臺上,他一直都在,從始至終。
我大多數時間低著頭,默然立在王的身后,我能做的,只不過,在適當的時候,為他奉上一盞清茶。
王已經到了弱冠的年紀。可是他戴上這冠冕,已有十年。
猶記得七年前,我第一次緩步走向這重重宮闕中央最高處的觀星臺,只見星月相映,流光皎潔。我便知這里是夏夜觀星的好去處。彼時我尚年幼,只有七歲,卻被選為貼身司茶女官,無他,只因我是右丞相幼子的獨女。至今我還記得,那滿天的繁星,還有那煢煢孑立的小小身影。
夜深了,雖快至夏日時節,卻還有幾分寒涼。
“王,起風了。”蘇總管蒼老的聲音響起,因為刻意壓低,也不覺突兀。
王轉身,蘇總管侍候他披上外袍,我在右前方掌燈,一條盤旋的通天梯徜徉而上出現在眼前,而現在我們卻要拾級而下。
回到寢宮,幾個內侍早已備好沐浴的香湯,等他們侍候完王沐浴,我便又奉上一盞安神茶。這種安神茶取了七味香花于七日中安置風口處自然晾干,助眠的效果極佳。但他只是接過,飲了一口便放下。
那邊蘇總管已將書案打點妥帖。
白日呈上來的折子,超過了一肘高。我知道,今夜他又不會歇息了。
換了一盞提神的茶呈上,我依舊立在他的左后方,距離很近,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清蓮和曼陀羅的香氣。
眼觀鼻鼻觀心,我正發呆,余光在不經意間便瞥見窗后似是幾個影影綽綽的身影閃過,其中一個云鬢高聳,人未至,已聞環佩叮當。
我并未動,繼續低頭斂目。蘇總管悄悄退出殿外,殿外傳來低低的交談聲,不過幾瞬,又恢復安寧。
王一直在批閱奏章,下筆流暢,龍飛鳳舞。
寢殿內沒人在意誰來了,也沒人為此停下哪怕一瞬息,若真要追問,大概還會說一句,似是無人來罷。
可惜了窗外的好月色,無人賞。
蘇總管回到殿內,似是從未離開。
“以寂,你回去歇息吧。”蘇總管悄悄地對我說。
夜很深了,我也不推辭,躬身悄無聲息地行了一個禮,便面朝著王,一步步倒著從后方的側門退下。
我畢竟是右丞相家的孫女,司茶是我分內之事,但卻不用守夜。我的屋子,便在寢殿后花園右側的一個小小院落里。因我不喜打擾,況且離王的寢殿太近,便只在白日安排了幾個婢女灑掃,其他的時間都是我一人。至于安全,王的寢宮外圍一向有禁衛把守,無有王的口諭,無人能進,更何況,我這方在寢殿后花園的小小院落。
天氣漸暖,花朵也灼灼開放,穿過一片繁花似錦,芳菲滿園,便回到了我的居處。庭中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其間一棵櫻花樹開得極好,風景正盛,雖無桂棹蘭槳,也可擊空明溯流光。
樹下淡粉色的落花鋪陳了一地,夜涼如水,月光透過花樹斑駁地灑落,為落花籠上一層輕紗。踩在上面,只有微微的沙沙聲。零落塵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我坐在櫻花樹下的涼椅上,隨手煎了一壺茶,晚風浮動,暗香縈繞。一朵八重櫻,正好掉落在我衣袖上。我把花朵輕輕握在掌心把玩,也覺得別有趣味。
抬首望向空中的如鉤皎月,疲倦的感覺也漸漸消逝,遲遲更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我不知不覺在漫天星輝中沉沉睡去。
日漸初升,晨光熹微,我悠悠轉醒,沒想到,昨夜我竟在涼椅上入眠,更深露重,輕寒漠漠,卻不覺得清冷,低頭看看身上不知何時披了一件薄衫,衣上曼陀羅和清蓮的香氣像極了那人。
莫不是夢還未醒?
或是哪個婢女為我蓋上的吧。
院內除我,空無一人,只有被清掃過的痕跡,告訴我今早婢女已經來過。
屋內洗臉水已經為我打好,桌上也擺了早膳。我稍稍洗漱梳妝,換了一身淡粉色宮裙,喝了幾口米粥,我的胃口一向清淡,這樣單調卻是正好。
我走出屋子,瞥見青石板的地面上,余了幾朵落花,不知風是幾時來,許是剛落的罷,暗香尚未盈滿衣袖,只一吹,又杳杳無蹤,在暗中偷換了流年。
當我回到寢殿,朝霞已為宮墻琉璃鍍了一層微光。
還未進入內殿,我便已經聽到女子如銀鈴般的聲音,玉石環佩的響動也煞是清脆。
“王,您不留臣妾用膳嗎?”只聽聲音,便讓人不自覺地猜測這個女子可以有多嬌美呢?
我自是知道這個女子是誰,年歲幾何,相貌如何,所以便省去了一番抓耳撓腮的無端揣測。
現在,自是不需我上前奉茶的。我也樂得清閑,只要躲在耳房,準備烹茶的材料便好。我稍稍盤點了一番還真是有所察覺,嗯,清泉水不足了,今日要著宮人速速補上。
正想著,卻聽見窗外驟雨落下,開始只是滴滴答答,沒過多時,便已是大雨滂沱,傾盆而下,染濕了紅墻綠瓦。寢宮內的私語也漸漸被雨聲隔絕,笙歌散盡,始覺春空。最后,只余風雨忽高忽低的咆哮與啼泣。往年立夏之前,倒是經常有些雨水,可是卻從未像今日雨下的這么大。
我整理完烹茶的器具,便開始了“例行公事”。說是“公事”不錯,不過,我倒也能從中尋得幾許興味。烹茶很有講究,必須心、眼、手合一,哪一個亂了,都煎不出好茶。
司茶這件事,我做了七年。不過每每也是專注一境,不敢分神。
簾外雨潺潺,滴落屋檐,春意闌珊。淅淅瀝瀝的響動和上茶水沸騰的聲音,別有一番意境。
茶終于準備好了,濃淡適宜,即可醒神,又不至苦澀。
我捧著茶走出耳房,只見書案上的奏折已經批閱完畢,分門別類擺放整齊,他果然還是一夜未眠啊。
寢宮已不見女子身影,隱約余下幾縷濃麗香氣,從朱戶穿堂而來的清風將此氣息淡薄,漸至無蹤。
我恭敬地奉上清茶,王隨手接過。蓮花纏枝紋的玉盞,在他手中分外好看。我一直低頭,沒望他的臉色,只是覺得,今日王更加威嚴,也更加沉默。
滿室寂靜,只聽雨打窗欞。
王要去上朝了。我低頭行禮,在他轉身后用余光恭送他走向朝堂。待通往大殿的朱門緩緩合上,我才起身,轉頭望向窗外,雨好像下得更大了。
窗外梧桐樹碧玉似的葉子,在風雨中墜落、飄轉,最終零落成泥。
王上朝的時間,我可以稍稍偷懶些。書案旁有三面書架,我總是在閑來無事的時候翻閱一二,這里雖然是王的私人書房,但也無甚秘密。王見我偶有讀書的打算,也未作阻撓,甚至還著蘇總管將三面書架安置得更滿。
雨天也是個讀書的好時節,我隨手抽出一本薄厚適宜的書,掃了一眼書脊,原來竟是一本野史。我雖對野史無有興趣,但是卻可打發些光景,隨意翻開幾頁,細細讀來,卻是在講前朝一件舊事,正打算回耳房繼續翻閱,卻聽到寢殿門口似有些喧嘩,很快又寂靜了下來。
我把書重新束好,放回書架,準備去門口看看,便見王向書案走來。我趕忙行禮,蘇總管給我一個眼色,我便知曉一二,快速回耳房,泡了一盞安神茶。
再次將墨玉金絲祥云紋的茶盞奉上,王并不接。我只好輕手輕腳地將茶放在書案上,正準備退下,只聽王喚我:“以寂。”
我停下了后退的腳步,弓著腰聽候吩咐。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好似從未有人喚過我。
我的腿有些僵了,腰也隱隱作痛,可是我依舊保持著這個姿勢。
又約莫過了半盞茶的時間,才聽王吩咐:“右相今日在朝堂上告老還鄉,盼著歸隱山林前,能見你一面。今日,你出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