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錢收到了嗎？”秘書坐在車上給綁匪打電話,前面開車的是便衣,后面陪著他坐著的是技術員和刑警。</br> 這已經是江城市局能抽出的為數不多的力量了，至于馮建國要留下來主持大局，張金海也另有任務。</br> 出發前。</br> 方辛正要拎了勘查箱往出去跑,迎面撞上馮局，她頓住腳步：“馮局……”</br> 馮建國看著技偵這年輕的一張張面容：“干嘛去？”</br> 方辛把勘查箱往身后一收，鄭成睿也縮了縮脖子：“那個……”</br> 段城梗著脖子上前了一步,他還從未跟這種局級的大領導面對面講過話，因此漲紅了臉,有些緊張。</br> “救……救人……”</br> “就憑你們幾個？”馮建國略微皺了皺眉：“打不能打，扛不能扛的。”</br> “我……誰說我們……”段城爭辯，被方辛一把拽了回來。</br> “不是我說你們，年年比武技偵墊底是不是不爭的事實，不過……”馮建國還是讓出了一條路：“我也想看看這半年來林厭究竟教了你們些什么東西,老張！”</br> 他高聲喊了一句。</br> 張金海全副武裝從更衣室跑了出來,一邊跑一邊系著頭盔的搭扣，穿著個防彈衣大腹便便，跑到他跟前的時候才立正站好,還略有些氣喘吁吁。</br> “到！”</br> “你帶隊,全體都有,去槍械庫領你們的配槍,務必毫發無損地把林厭給我帶回來！”</br> “是！”</br> 技偵全體斗志昂揚,馮建國緊繃的唇角流露出了一絲笑意,看著他們跑遠，卻又加了一句。</br> “你們也要……平安歸來。”</br> 走在后面的段城聽見了，轉身，沖他高高豎起了大拇指，年輕的臉上笑容真摯又美好，然后跟上隊友的步伐，消失在了走廊盡頭。</br> 馮建國則又走進了作訓室，站在了大屏幕前，監控著兩場生死突擊。</br> “防彈衣要這么穿，把這個系好，不容易掉，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一定要檢查好了。”張金海說著，把槍別進了槍套里，動手幫他整理著。</br> 段城扶了扶頭盔，還有些不適應這個重量：“我一直以為張隊不出外勤呢。”</br> 張金海笑了笑：“早些年跟你一樣大的時候天天出，現在不一樣了，我的命也是我一家老小的命，顧慮多了，就不敢了。”</br> 鄭成睿好不容易才把自己那肥碩的身軀塞進防彈衣里，直喘著粗氣：“好……好了……走吧。”</br> 方辛已經在市局門口繞了一大圈了，指著那輪胎印：“老鄭，查一下這條路上的監控，這像是摩托車轍印。”</br> “好。”鄭成睿單臂托著電腦就開始了，段城把車開了過來：“走吧，上車，一邊走一邊查。”</br> “找到了，是林姐。”鄭成睿說著，把畫面放大，給他們指路。</br> “前面路口左拐。”</br> ＊＊＊</br> “怎么只有五千萬？是想讓我撕票嗎？”綁匪壓低了聲音怒吼。</br> 秘書懷里抱著個金屬箱子，拿帕子抹著額上的汗：“不不不，公司的賬上只有五千萬的流水，全部打給你了，剩下的支票交易。”</br> 男人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還有十五分鐘，把錢放在海濱公路第十八個電箱那里，我拿到錢，自然會放人。”</br> 技術員指尖敲著電腦，分析著波形，沖著秘書點了一下頭，示意他拖延時間。</br> 秘書結結巴巴地，在刑警的授意下說：“我要確認小姐還活著，不然這錢一分都不會給你的。”</br> 對方頓了一下，只是重復道：“我拿到錢，自然會放人。”</br> 秘書看了一眼刑警，繼續說：“我已經在過去的路上了，錢一定會給你的，我要先確認小姐還活著，你讓她和我說一句話……”</br> 對方只是又冷冰冰地重復了一遍：“我拿到錢，自然會放人。”</br> 技術員一直追蹤著這個號碼，看著屏幕上閃爍的波形直皺眉頭。</br> 秘書還想說什么，對方啪地一下掛掉了電話，波形中斷，刑警趴過去問：“怎么樣，追蹤到了嗎？”</br> 技術員搖了搖頭：“不行，通話時間太短了，而且，你們沒覺得他說話的語氣很奇怪嗎？”</br> “哪里奇怪了？”秘書這會兒是真的著急上火，坐立難安：“麻煩司機同志開快點吧，人命關天了都要。”</br> 那五千萬是虛擬貨幣，只有他手里拎著的這個箱子里裝著的是貨真價實的人民幣，一旦匪徒查賬，就全完了。</br> “除了剛開始‘哼’的那一句，再也沒有語氣上的波動，像在念臺詞，平鋪直敘。”技術員摘了耳機，心里也直犯嘀咕，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先找到林厭再說。</br> ＊＊＊</br> 方辛拎著勘查箱在段城的幫助下從被撞毀的護欄徑直翻下了海岸線。</br> 其他人也都紛紛跟上。</br> 監控就到這里戛然而止了。</br> 段城打著手電一眼就看見了扔在草叢里的摩托車。</br> “你們看，林姐的車！”</br> 張金海跑過去，摸了一把座椅，已經涼透了，還有血。</br> 后視鏡一邊是被撞歪的，另一邊直接是被打碎的，車身上還有彈坑。</br> 沿著這些線索，他們越往漁村里走就越接近了交戰的場所。</br> 路旁隨處可見翻倒的花盆座椅，地上、墻上都有彈痕，商戶緊閉，不少人家門上的玻璃都碎了。</br> 夜深人靜。</br> 段城索性放開了嗓子喊：“林姐，你在哪？林姐？！”</br> 方辛扯他一把：“別嚎了！有那個功夫還不如找找線索！”</br> 張金海指著前面不遠處空地上的血跡：“有血痕，過去看看。”</br> 方辛從勘查箱里掏出手套戴上了，指尖蘸了一點，湊到鼻尖嗅了嗅：“是人血。”</br> 她捅一把段城：“能看出來往哪走了嗎？”</br> 段城環顧著四周，黑漆漆一片，海風呼呼刮著：“這我哪知道……林姐在的話肯定能看出來……”</br> 他話音剛落，幾個人齊刷刷地看著他。</br> 要是林厭在的話，估計早就一巴掌扇過去了：“要你何用？”</br> 可是現在分明沒人罵他，他卻覺得自己的臉火辣辣地疼。</br> 一直以來技偵的破案主力都是林厭，能文能武，能打能殺，他們仰望著她的光芒，直覺得刺眼，卻從未想過要追上她的腳步。</br> 段城理所當然地覺得，破案嘛，文有林姐，武有宋隊，輪不到自己出馬的那一天。</br> 他只需要安安穩穩地度過自己的實習期，然后按部就班地考公務員，去辦公室當一個小文員拿鐵飯碗好了。</br> 誰知道也會有直面現場的那一天，原來真的站在這里，站在林姐的位置上，面對隊友的期盼，窮兇極惡的歹徒，生死未卜的同事，承受的心理壓力會那么大。</br> 誰也沒有催促他，大家似乎壓根都沒對他報有期待，張金海起身又去找別的線索了，方辛、鄭成睿也都各自忙碌開來。</br> 段城咬著牙，看著面前的這灘血泊，他似乎想要把手放上去，卻又猛地縮了回來，第一次主動從勘查箱里取出了手套戴上了。</br> “段……”方辛走遠了，想叫他跟上來，回頭一看卻見他正趴在地上，研究著那灘血跡。</br> 段城用牙齒咬著手電筒，手里拿著放大鏡，繞著血泊走了一圈，絞盡腦汁回憶著書上的內容。</br> 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站了起來：“邊緣毛刺完整，這是一攤滴落狀的血跡。”</br> 方辛走過去：“你……”</br> 段城猛地叫了起來，指著她的方向：“別動！”</br> 嚇得方辛拿著手電筒往后一縮，段城已經跑了過去，趴在了她腳下：“我知道了，林姐往這個方向走的，你們看，運動狀態下滴落的血跡四周毛刺長短是不一樣的，而長的這一端表示了運動方向！往這邊走！”</br> 張金海率先跑了過去：“追！”</br> ＊＊＊</br> “0202，我是01……”宋余杭甩了幾下通訊器，傳來了滋滋的聲音，電磁干擾，通訊被迫中斷了。</br> 她皺了皺眉，從束腿里拔出戰術小刀，往旁邊的墻上刻下了箭頭，一來給隊友留下記號，二來防止自己迷路。</br> 這里的房間大小規模都一模一樣，她又踹開了一間房，凌亂堆著些醫療器械，桌子橫七豎八放著。</br> 宋余杭拿刀在門上留記號，又拍了拍通訊器，還是沒反應，也就是一瞬間的功夫，她想起了從前警校時教過的對抗電磁干擾課程。</br> 醫院里進入CT室、X光室的時候，醫生通常都會要求患者不要帶通訊設備。</br> 一來是為了防止干擾機器正常運作，二來，手機也會因為強電磁干擾而沒信號。</br> 她的通訊器同理，那么有沒有可能，她已經走進了電磁干擾的范圍，所以才會一直聯系不上隊友。</br> 宋余杭拿出了通訊器，拔出了天線，滋滋滋的聲音越發明顯了，她猛地轉了個身，也就是在那一剎那，通訊器里的電流聲尖銳地有些刺耳。</br> 她回頭看了一眼剛才出來的房間，復又毅然決然地邁了進去。</br> 宋余杭手里端著槍，手電筒墊在底下，光線穿過了紛亂的灰塵，把黑暗的房間切割成一塊一塊的。</br> 她又仔仔細細地掃了一遍屋內，夜視儀上沒有任何熱成像。</br> 宋余杭略松一口氣，通訊器里的電流聲進到這間房間之后就沒停過，她拿了起來像找手機信號一般搜了起來。</br> 這似乎是一間廢棄的醫生辦公室，桌上還扔著落灰的材料，垃圾桶翻倒著，發霉的紙團遍地都是。</br> 宋余杭一腳踩到了好幾個，把通訊器移動到墻角放著的鐵質柜子的時候，發出了尖銳的刺響，在寂靜的氛圍里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br> 她一把摁了開關，把通訊器塞進上衣兜里，開始推柜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柜子一寸寸挪動著，發出了令人牙酸的聲音。</br> 宋余杭喘著粗氣，滿頭大汗，衣服全濕了。</br> 她索性把頭盔摘了下來，配槍、子彈帶全扔在地上，背過身去，用結實的背部肌肉頂著，慢慢往前挪，終于抵到了墻根。</br> 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還沒來得及開心太久，就被突如其來的紅光閃瞎了眼。</br> 鐵柜挪開之后，墻上一個類似電表箱的東西開始閃光，上面嵌了秒表盤，時間飛速往后倒退著。</br> 宋余杭一把就摁了上去，額上冷汗一滴滴滑落了下來，大氣也不敢喘一聲。</br> 壓發式炸|彈，重力改變即可觸發。</br> 要不是她剛剛手疾眼快，把自己的重量壓上去，這會早就灰飛煙滅了。</br> 壓在墻上繃緊的手臂開始微微顫抖，秒表盤上的數字停止在了“10”上。</br> 周遭安靜到什么程度呢。</br> 宋余杭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越來越激烈，隨時都能跳出嗓子眼。</br> 她咽了咽口水，手臂已經開始發酸，長時間維持這個姿勢不是件容易的事。</br> 說實話，她是刑警，爆破的課程只是接觸過，了解不深，這樣精細的活兒還是得留給拆|彈專家來，可是現在，她站在電磁干擾區里，與外界徹底失聯。</br> 無論是林厭還是那個女孩兒，誰都等不起了。</br> 宋余杭一只手從束腿里摸出了小刀，開始拆電表箱，螺絲一顆顆卸了下來，她輕輕掀起了后蓋，瞳孔頓時一縮，琳瑯滿目的紅線白線黑線黃線緊緊纏繞在了一起。</br> 心跳如擂鼓，全身的血液瞬間涌上了頭頂。</br> 宋余杭手腳發冷，重重喘著粗氣。</br> ＊＊＊</br> 林厭的臉已經接近了水面。</br> 她仰起頭喘息著，呼吸著為數不多的新鮮空氣。</br> 手腳都被吊著，這個姿勢維持不了多久，她的脖子就開始發酸。</br> 又是狠狠往下一沉，整個腦袋埋進了水里。</br> 她猝不及防嗆了幾口水，掙扎著抬起了上身，咳個不停。</br> 她微微一動，鐵鏈就跟著嘩啦作響，林厭左扯右扯，來回動著手腕，白皙的肌膚很快被磨得血肉模糊。</br> “別白費功夫了，省點力氣想想遺言吧。”</br> 還是那個聲音。</br> 林厭“呸”地一口血沫就啐了出去，在半空中晃蕩著：“艸你媽的給老娘閉嘴。”</br> “或者，你求求我，我一心軟，看在你長的還不錯的份上，興許，能饒你一命呢。”</br> 為了避免再次埋進水里，林厭仰著脖子，血水混合著汗珠從下頜線上滑落。</br> 她輕輕扯了一下唇角：“聽你這說話的聲音，藏頭露尾的架勢，就不像個男人，對不起，金針菇本小姐不需要哈。”</br> 她全身上下，只有手腕和脖子能動，林厭活動著手腕，拽上了鐵鏈，把自己稍稍往起來拉了一點。</br> 論起斗嘴，她除了輸給宋余杭外，還沒怕過誰。</br> 越是到這種時候，她反倒不怕了，宋余杭說她是狼崽子，那么狼性就是聞到血腥味愈發興奮些。</br> 甚至，血液的流失也加快了藥物的代謝，她稍稍感覺自己恢復了些力氣。</br> 看著底下波光粼粼的海水，林厭有信心逃出去了。</br> “要不，你叫剛剛打我的那個人來，你們是同伙嗎？我覺得他不錯，結實、有力、做起來一定很爽。”</br> 那聲音停滯了片刻，林厭雖然看不見他在哪，四周一片漆黑，但能聽見他喘氣的聲音。</br> 似乎是被激怒了呢。</br> 林厭舔了舔唇，決定再添一把火：“我說，你該不會真的是個太監吧，對付我一個單槍匹馬的女人，也至于這么大費周章嗎？又是讓孩子刺傷我，又是水牢的，也太沒自信了吧？”</br> “不如，你放我下來，我讓你一只手，夠不夠？不夠的話……”</br> 她話音未落，鐵鏈猛地往下一松，林厭腦袋朝下整個人掉進了水缸里，她還未來得及深呼吸，大量鹽水涌進了胸腔。</br> 她劇烈掙扎、咳嗽著，從鼻間、口腔里冒出的氣泡咕嘟咕嘟浮上了水面。</br> 林厭扯著鐵鏈，卻是紋絲不動，她努力屏住了呼吸，想要浮上去，抬眼從幽暗的水底看上去，那一絲光線逐漸暗了下來。</br> 一塊鋼板緩緩蓋了上來。</br> “可惜了，我現在改變主意了，不想讓你活到交贖金的那一刻了。”</br> ＊＊＊</br> 宋余杭手里的排爆鉗輕輕咬住了紅線，她長出了一口氣，來回做著深呼吸也緩解不了她的緊張和焦慮。</br> 手心里全是汗，滑膩地幾乎快捏不住排爆鉗。</br> 她咬了咬牙，收回手，又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接著挑起了白線，在安靜的氛圍里呼吸猶如扯風箱般沉重。</br> “到底該剪哪個？剪哪個？剪哪個！”她喃喃自語，喘息不定，滿頭大汗，衣服就沒干過，更要命的是，壓在炸|彈上的手已經逐漸麻木沒知覺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用沒用力氣，或者是用力過猛。</br> 這很危險，相當于一只腳已經邁進了鬼門關。</br> 林厭吶，林厭。</br> 她微微闔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br> 給我勇氣吧。</br> 我在這里犧牲，火光必將照徹天地，我的隊友們也會循著我留下的記號來到這里。</br> 你會沒事的。</br> 而我，將會化成這天地間最微不足道的一顆渺小星辰，守護著你。</br> 她又想起了不久前的五里鎮上，她問林厭：“如果有一天，我也……”</br> 林厭搖頭，用手堵住了她的唇。</br> 其實那個瞬間，她應該勇敢一點撲上去吻住她的。</br> 這樣，真的到了這一天的時候，就不會留下任何遺憾。</br> 宋余杭這么想著，排爆鉗已經咬松了白線的膠皮。她喘著粗氣，微紅了眼眶，正要使力剪下去的時候，突然從撥開的白線后面看見了另一個表盤。</br> 沒亮光，沒計時。</br> 宋余杭松了排爆鉗，用牙齒咬著手電筒去照，一個小型的密碼盤。</br> 她稍稍松了口氣，喜上眉梢。</br> 林厭，你可真是我的福星。</br> 只不過，密碼又是什么呢？</br> 宋余杭不敢亂輸，害怕輸錯了又是一場灰飛煙滅。</br> 她想了想，迅速在腦海里梳理著整個案件的線索。</br> 拋開林厭被綁架的這個事實，很有可能是兇手為了擾亂警方的視線拖延時間。</br> 而林厭為什么會找他呢？</br> 因為和初南案脫不了干系。</br> 他是“白鯨案”的犯罪嫌疑人，會不會也有可能在多年前殺了初南，畢竟符合兇手年齡段側寫。</br> 既然這樣的話，他的目的就一清二楚了，自始至終都是想救那個被衛麗紅拋棄的孩子。</br> 礦難發生在二十年前，那個孩子剛剛出生的一個月后。</br> 礦難發生的時間是……</br> 在五里鎮看過的縣志上的白紙黑字又一一浮現在了眼前。</br> 1998年，12月5日。</br> 宋余杭呢喃著，又往前推了一個月，咬了咬牙，果斷按下了一串數字。</br> ＊＊＊</br> 有人說，人生是一條河流，不斷前行，不斷忘記。</br> 那些逝去的人或記憶終有一天會徹底消失在歲月洪流里。</br> 而人在死前，往往會想起這些。</br> 黑暗來臨之前，林厭腦海里模模糊糊想起了很多片段，有她三歲之前跟著媽媽在大街小巷流浪，撿別人扔在地上的肉包子吃。</br> 亦有來到林家之后的第一個夜晚，瓢潑大雨里被林誠鎖在門外。</br> 被打，被罵，被嫌棄……都是常事。</br> 就這么一恍過了許多年，終于有人伸出手把她從泥潭里拽了出來。</br> “林厭，疼不疼？要堅強，別哭呀。”</br> 黑暗里，那雙眸子驀地睜了開來。</br> 看見的卻是另一個人，向她伸出了雙手。</br> “林厭，看看我，再想一想，你別死……”</br> “林厭，你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了。”</br> “林厭，我想清楚了，你呢？”</br> “林厭，等案子結了，我陪你喝酒。”</br> 林厭的唇齒間冒出了氣泡，她奮力掙扎起來，抓住水下氣壓達到了極限的黃金三秒，用手腕上拇指粗的鐵鏈狠狠撞向了水缸。</br> 整個人都砸了上去，一下又一下，“砰砰砰”的聲音回蕩在倉庫里。</br> 男人笑不出來了，瘋了嗎？她。</br> 林厭確實是瘋了，她有很多次求死，求生的念頭卻從未如此強烈過。</br> 她用鐵鏈砸，用肩膀撞，用頭磕，用腳踹，無所不用其極。</br> 終于，透明的玻璃上裂了一絲小縫隙，林厭抄起鐵鏈纏在了自己手腕上，狠狠撞了過去。</br> 嘩啦——</br> 在強大的壓強以及她的暴力沖擊之下，玻璃應聲而碎。</br> 林厭下意識護頭，被水流和破碎的玻璃碴子狠狠甩了出去。</br> 她滾了滾，摔在地上，遍體鱗傷。</br> 林厭仰頭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覺得從未如此暢快過，胸腔上下起伏著。</br> 她偏頭看向了黑暗里，那眼神又黑又亮，是劫后余生的喜悅，是嗜血后的瘋狂，以及滿滿的自信。</br> 她咬著牙，踩著玻璃碴子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身上仍然栓著鐵鏈，可是活動起來已經比剛剛好多了。</br> 她甚至一把從自己肩膀上拔下了刀子，血花四濺，沿著黑色緊身衣滴滴答答往下淌。</br> 她嚴重懷疑此人智障，還給她留下了武器。</br> 林厭舔了舔刀口上的血，眼神魅惑又滾燙，微揚起了下巴。</br> “來，藏在黑暗里的懦夫。”</br> 仿佛能聽見門外的動靜，男人藏在黑暗里，看她一眼，毫不戀戰，也不知道按了什么開關，一扇門出現在了墻壁上。</br> 他轉身就跑，林厭抬腳就要沖出去，又被鐵鏈絆了一跤，狠狠摔在了地上，她憤怒地嘶吼，一刀就砍在了鐵鏈上，火花四濺。</br> “艸！他媽的！給我斷！”林厭一次又一次抬手，刀很快卷了刃，鐵鏈上被劃出了數道白痕。</br> 她喘著粗氣，看著自己的左手，眼中閃過一抹狠辣，高高舉起了匕首。</br> “不要！”女人尖利略帶哽咽的聲音叫了起來。</br> 宋余杭抬手就是兩槍，一槍擊飛了她手中的匕首，另一槍打在了鐵鏈上。</br> 火光四濺，林厭倒在了地上。</br> 宋余杭沖過去，緊緊把人抱在了懷里：“林厭，林厭，林厭吶……”</br> 她撫摸著她的側臉，想替她把汗濕的發撥開來。短短一天而已，她已經沒有人樣了，滿臉血污，眉梢眼角都是青紫的。</br> 臉上被玻璃劃出了細小的口子，潺潺滲出血來。</br> 而唇角的血跡更是怎么抹都抹不干凈。</br> 宋余杭抱著她痛哭出聲：“林厭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我來晚了……對不起對不起……”</br> 她反復重復著這三個字，滾燙的淚水落進了她的頸窩里。</br> 也就是這一刻吧。</br> 林厭看著從不曾奔潰失控過的她哭得像個孩子。</br> 她忽然就信了，宋余杭對她說過的那些話。</br> 只是……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br> 林厭顫抖著攀上她的手腕，把撫摸著自己臉的手拉下來，她咬著牙，喘著氣，才讓自己勉強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br> “去……去追他……救……救人……”</br> 宋余杭搖頭，抹了一把眼淚鼻涕，把她抱了起來：“不，不，我先送你去醫院，不行，不行……你這樣下去不行……”</br> 因為失血過多，她的嘴唇已經開始泛白，整張臉更是白得像紙一樣，沒有一絲血色。</br> 林厭拼著最后一口力氣，推了一下她，嘶吼出聲：“滾！”</br> 宋余杭沒撒手，緊緊把人擁進了懷里，也抱著她吼：“我不滾！你打我罵我都不滾！你就是殺了我我他媽也要和你在一起！”</br> 林厭沒被折騰死，險些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表白氣死。</br> 太直球了。</br> 簡直不像是她能說出來的話。</br> 而她今天的所作所為也不像是往常那個冷靜睿智的宋余杭。</br> 也正因為是這樣的反差，讓林厭眼眶一熱，明明是該生氣的，淚卻流了下來。</br> 誰都沒有再說話，宋余杭臉上火燒火燎的，可是她舍不得松開林厭，哪怕是一分一秒。</br> 那種提心吊膽牽腸掛肚的感覺，她再也不想有了。</br> 只有這一刻，去他媽的破案，去他媽的犯罪嫌疑人，只有林厭，是她的全世界。</br> 安靜的氛圍里，只有逐漸激烈的心跳聲。</br> 林厭微微闔上了眼睛，好累，她甚至有一絲想就這么睡過去的沖動。</br> 可是她不能。</br> 公理正義還沒有得到伸張。</br> 真相大白還未大白于天下，初南甚至連尸體都找不全，更別談入土為安。</br> 林厭咬著舌尖讓自己清醒，宋余杭也放開了她。</br> 兩個人在黑暗里無聲地對視，直勾勾地看著對方的眼睛。</br> 宋余杭捧起了她的臉，這一次，沒有絲毫猶豫地，深深吻了下去。</br> 一個沒有談過戀愛的人自然談不上什么吻技，毫無章法，簡直像是兩頭遍體鱗傷的野獸在通過撕咬互相舔舐傷口。</br> 分開的時候彼此舌尖都嘗到了血腥味。</br> 尤其是林厭，輕嘶了一聲，摸了摸自己微腫的唇。</br> 宋余杭的目光一直看著她，眼神滾燙又熾熱，舔了舔唇，似是意猶未盡。</br> 他媽的，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夠狠了，還有比她更狠的。</br> 等她好了，弄不死宋余杭。</br> 宋余杭似看透了她心中想法，從地上撿起配槍，又上了兩發子彈：“省省吧，我弄死你還差不多。”</br> 她話音剛落，天花板“砰”地一聲破了個大洞，砸下來一個人。</br> 宋余杭瞬間就把槍口對準了他：“誰？！”</br> 段城摔得頭暈目眩，眼冒金星，下意識舉手投降：“我……我我我投降……別殺我……”</br> 林厭往上一看，技偵其他幾個人舉著手電紛紛趴在了洞口看著她們。</br> “宋隊，林姐……”方辛簡直要感動哭了。</br> 張金海得意洋洋地把雷|管收了起來：“看，我說的吧，這個量肯定能炸開。”</br> 鄭成睿扶了扶眼鏡：“姜……姜果然還是老的辣。”</br> 宋余杭收了槍，唇角流露出了一絲笑意：“你們來了太好了。”</br> 幾個人依次從樓頂上索降滑了下來，方辛解開了繩子，從勘查箱里拿簡單的急救藥品先替林厭包扎傷口。</br> 鄭成睿把段城從地上扶了起來，他摔得屁股開花，一瘸一拐嘴里還罵罵咧咧的。</br> “我都說了我恐高不敢跳，還叫我先上，革|命情誼呢？”</br> “段城同志。”</br> 他現在一聽同志這兩個字就想立正敬禮，下意識繃緊了身子。</br> “是。”</br> “服從組織安排。”</br> “……”</br> 不顧他的哭訴一腳把他從樓頂上踹下來的萬惡的組織要不要掀翻它？</br> 那廂鬧著，宋余杭已經戴上了頭盔，整裝待發了，她蹲下來看了林厭最后一眼，還想要伸手捏捏她的臉。</br> 方辛在，林厭不好意思，一把拂開了，明明嘴唇還是腫的，已經開始翻臉不認人了。</br> 宋余杭失笑：“別忘了，一起喝酒，等著你……”</br> 話還未說完，已經讓林厭臊得慌，蒼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一絲紅暈。</br> “趕緊滾！”</br> 宋余杭倒是沒再耽擱，掉頭就跑。</br> 來的時候她萬念俱灰，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或者她再也見不到自己了。</br> 如今彼此都劫后余生，她那一吻更是讓她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熨燙得四肢百骸無比舒坦，連五臟六腑里都是暖流。</br> 這一次，不為理想，不為忠義，她只為林厭而戰。</br> 這是林厭給予她的，一種名為愛情的力量。</br> 宋余杭走后，技偵其他人也扶起了她，方辛替她纏著肩膀上的傷口。</br> 林厭看了看幾個人的臉：“你們怎么找到這里來的？”</br> 鄭成睿剛想開口夸夸段城，他已搶先開了口，撓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嗐，還不是都靠我，還好我聰明，從血痕上看出了你行進的方向，我現在信心倍增，我覺得我明年別說考助理法醫了，就是考主檢法醫師都沒問題啊！”</br> 方辛：“……”</br> 鄭成睿：“……”</br> 張金海：“……”</br> 林厭忍無可忍：“血痕鑒定是大一的必修內容，你都大五了心里沒有一點ABCD數嗎？”</br> 她說著，又咳了兩聲，似想要站起來。</br> 方辛一把把人摁住了：“別動，林姐，你這個傷必須得去醫院處理了，我們送你去醫院。”</br> 林厭撐著她的手，搖搖欲墜地站了起來：“我沒事……宋余杭一個人去追我不放心……”</br> 段城一把抄起了她的另一只胳膊架上了肩頭：“誰說一個人，還有我們。”</br> “對，還有我們。”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