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周忱
    王直來到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朱祁鎮(zhèn)問道：“而今局勢，先生以何教我？”
    王直說道：“陛下不是已經有所決斷。以南楊代西楊。”
    南楊就是楊溥，西楊自然是楊士奇。
    朱祁鎮(zhèn)說道：“先生以為，西楊與南楊兩人誰上誰下？”
    王直說道：“臣不敢妄言大臣。”
    朱祁鎮(zhèn)說道：“先生當初點評古代人物，好不留情，今日為何如此？而今不是君臣奏對，而是你我?guī)熒e談？”
    王直說道：“西楊氣勢宏大，內懷權謀，然其公足以勝私，持天下之正，成天下之務，本朝之房杜也。”
    “南楊心懷壯志，但是行事卻有些急切了，似乎永樂年間，十年詔獄，卻讓他心性有些變化。臣不管言其偽詐，但卻視之如猛虎。”
    “老虎是要吃人的。餓虎尤其如此。”
    朱祁鎮(zhèn)也想起了楊溥的一些經歷，楊溥因為觸怒太宗皇帝，被太宗皇帝至于詔獄之中，一住就十年。
    這樣的經歷當時很多大臣都有，比如楊士奇，夏元吉等人，都有詔獄一游的經歷，但是并沒有誰如楊溥一住十年。
    二十年前的十年。卻是楊溥生命最精華的時間，他就在牢獄之中，將經史讀了一遍又一遍，出獄之后，宦海沉浮，又在楊士奇與楊榮之下，在兩個大佬之間爭斗中，他只能謹慎小心，以求自保。
    不管多做言語。
    如此想來，這位楊解元一種胸中郁悶之氣，不知道憋了多少年了。
    朱祁鎮(zhèn)此刻反而理解了楊溥不少。心中暗道：“如果楊溥與朕心意相合，朕未嘗不能助楊溥一臂之力，讓他成為天下名相，卻要看楊溥自己怎么選了。”
    朱祁鎮(zhèn)岔開話題，說道：“戶部尚書劉中敷有意致仕，以先生之見，誰可代之？”
    王直一時間愣住了。
    他就是分管戶部的，可以說戶部很多事情，他比朱祁鎮(zhèn)了解多了，他根本沒有聽過戶部尚書有致仕之意。
    不過，他腦袋轉得很快，一瞬間好像聯(lián)想到了什么，自然不會去問，說道：“戶部侍郎王佐，精通錢糧諸事，可以代為尚書。”
    朱祁鎮(zhèn)說道：“先生，有一件事情，你知道嗎？”
    王直說道：“陛下請講。”
    朱祁鎮(zhèn)說道：“兀良哈與瓦刺聯(lián)姻了，估計婚禮就在這一兩月了。”
    如果去年這個消息，還是風聲的話，現(xiàn)在已經成為了現(xiàn)實了。不過以當時的消息傳遞速度，還沒有傳到北京。
    王直自然不知
    道。
    王直一聽立即皺眉，沉吟片刻，說道：“陛下，不能允許兀良哈與瓦刺為一，臣以為當派一員大將出塞，擊兀良哈。”
    朱祁鎮(zhèn)說道：“朕是有此意，奈何投鼠忌器。瓦刺號稱四十四萬騎，縱然有些虛數(shù)，但是二十多萬騎，還是有的。”
    “瓦刺也先，也算是一個英雄，用短短數(shù)年，就整合了蒙古，聯(lián)姻兀良哈之后，想來就要大舉西進。”
    “現(xiàn)在察合臺尚在西域，一旦瓦刺掃平西域，倒是大舉南侵，就是戰(zhàn)禍連接的局面。”
    “但是我大明的財力，是一個什么樣子，你也是知道的，足夠一場大戰(zhàn)嗎？”
    王直心中暗道：“你如果不想修河北水利的話，內庫的錢足夠打上一場了。”只是這話，王直自然不會說出口了。
    朱祁鎮(zhèn)說道：“雖然大戰(zhàn)還在數(shù)年之后的，但是有些準備，不能到了事到臨頭才做，故而朕需要一個理財之臣。”
    “只是，王先生何以教朕？”
    王直摸著自己大胡子，好一陣子才說道：“臣聽東里公說過一個人，就是現(xiàn)在巡撫江南的周忱。”
    朱祁鎮(zhèn)說道：“周忱。”
    王直說道：“東里公曾經說過，天下理財之臣，無人能出其右。陛下欲理財之臣，非周忱莫屬。”
    “只是--------”
    朱祁鎮(zhèn)說道：“只是怎么了？”
    王直說道：“周忱的名聲不大好。”
    朱祁鎮(zhèn)翻動自己的大腦，他一天批閱不知道多少奏折，并非任何人名都在朱祁鎮(zhèn)心中留下痕跡的。
    否則的話，簡在帝心，就不會那么重要了。
    不過，他還是想起了周忱。倒不是因為周忱理財之能，而是因為他操守，說道：“就是與杭州況鐘，并稱周況的周忱。”
    “百姓稱之為青天?”
    王直說道：“正是如此。”
    朱祁鎮(zhèn)聽了，隨即起身，走進一旁的書架之中。
    立即有小太監(jiān)持燈燭照亮。
    原來，朱祁鎮(zhèn)與王直聊著聊著，已經入夜了。
    朱祁鎮(zhèn)的身影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書架之中，朱祁鎮(zhèn)看著書架上的銘牌，上面寫南直隸，然后又從里面翻了翻，隨即拿出一封奏折，卻是彈劾周忱。
    朱祁鎮(zhèn)細細看了，卻是彈劾周忱枉改祖制，多征米糧云云。朱祁鎮(zhèn)隨即笑道：“果然名聲不好。”
    朱祁鎮(zhèn)匆匆翻了幾封彈劾。大多都是對周忱在云南改革征稅制度的攻擊。
    此刻朱祁鎮(zhèn)對周忱卻是大為欣賞。
    因為很簡單，看一個人，最好的辦法，
    未必是看他的朋友是誰，看他的敵人是誰也行。
    周忱這個人，是一個清官，清官到了什么程度。號稱青天。
    雖然大明這個時代吏治不錯，但是被民間擁為青天的，也就三五個人而已，于謙就是其中之一，而周忱，況鐘也是其中之二之三。
    周忱在民間名聲這么好，甚至錦衣衛(wèi)都報上來了。說周忱要去什么地方做官，他都先單身而去，微服私訪，問百姓最苦之處。
    然后一定會解決。
    然而在民間名聲如此之好的清官，在官場是怎么落了一個名聲不好的局面。
    之前朱祁鎮(zhèn)并沒有細想，但是此刻細細想來，實在是可堪玩味之極。
    只有利益。
    而朱祁鎮(zhèn)又看周忱自己的奏折。周忱關于對江南重賦的解決辦法。
    江南重賦之事，之前也解釋過了。
    這是一個歷史遺落問題。
    從太祖太宗對江南一帶的賦稅，層層加碼，讓天下過半賦稅處于江南，朱祁鎮(zhèn)雖然覺得不公平。
    但是也不好改。畢竟要付出太多利益了。只是賦稅定額太多了，下面的人也就征收不上來了。
    宣宗皇帝免除江南賦稅，從來是幾百萬石幾百萬石的免的。
    這是宣宗皇帝大方。
    當初朱祁鎮(zhèn)或許是這樣認為的，但是而今處理政務多了，卻已經發(fā)現(xiàn)了。并非宣宗皇帝大方，而是面對征收不上來的賦稅，就好像是國有銀行的壞帳一樣。除卻一筆勾銷，還能怎么樣？
    這就存在實際上重賦，但是在執(zhí)行上反而變成了輕稅的情況。
    而周忱這幾年，在江南理清田畝，向朝廷請求減免江南米糧，朝廷也減免了一些，而周忱就將這些定額一一落實。
    想來就知道，賦稅定額高，固然有一些百姓是真交不少來，但是大多數(shù)士紳是不想交而已。
    至于周忱用了怎么樣的手段，將江南重賦一一落實，并減輕了百姓負擔，讓百姓稱之為青天，卻讓不少官員彈劾他枉改祖制，多征米糧。
    而且不是一個兩個，單單朱祁鎮(zhèn)這邊就有不少，想來轉給內閣的更不少。王直負責戶部，想來是看過不少，這才說出周忱名聲不好的話。
    朱祁鎮(zhèn)從書架之中，轉了出來，雖然還沒有確定周忱就是下一任戶部尚書，但是心中已經將他放在候選之中了，說道：“先生，可以給我講講這一位周青天的事情嗎？”
    王直說道：“臣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臣所知道多是吏部檔案，與官場傳聞，未必屬實。”
    朱祁鎮(zhèn)說道：“先生但講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