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門外的沈懌聽到這一句話驟然轉過頭來,眼中震驚不已。
這個真相來得太過震撼,太過離奇,又太過突然,書辭一下子跌倒在地。
狹窄的屋內噤若寒蟬,一群人好似連哭都忘記了,皆是愣愣地盯著言則。
他躺在床上,氣息不勻,“當年,你爹受長公主之亂所累,在事發(fā)的前幾天將你托付給我。他對我有恩,這份情我不得不報。若不是今日遭次橫禍,我大約會把此事一輩子瞞下去……”
陳氏哭得哽咽難言:“這件事,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我一直以為,我一直以為……”
“婦人嘴碎……你又藏不住事。”言則艱難而虛弱地打斷,“我只能想到這個辦法。”
“可是……”書辭無法接受,“我爹、我爹怎么會是他呢?他是個太監(jiān)啊!”
“這么多年,他是如何在宮里隱藏身份的,我并不知情。”言則有氣無力,“他也沒對我講過。”
他們兩人的交情實在是淺得可憐,大概梁秋危本人也沒有想到,言則真的會把女兒給他養(yǎng)大。
沈懌抱著胳膊若有所思:“原來是個假太監(jiān)?”
就在此時,聽到屋內的言則在吃力地喚他,沈懌回過神,幾步走到床邊。
“言大人。”
“王爺。”他伸出青筋凸起的手往這邊抓,人將死前,那種氣力真是說不清道不明,“我看得出您是真心待書辭好的,能不能,答應我一個不情之請……”
沈懌頷首:“你說。”
“我知道我眼下的身份還不夠格,待我死后,請您給書辭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過繼,您手眼通天,這點小事必定能辦到。”
他已經不能再庇護書辭了,對她而言,沈懌是個堅實的靠山,無論如何,言則也想她嫁過去。
按照沈懌此人的性格,不論是妻是妾,只要是他的人,就沒有不管的道理。
猜出他的用意,書辭愣了下,不由得轉頭去看沈懌,他一臉的凝重,沉聲說:“好。”
聽他應承下來,言則心上稍稍寬慰,又去喚言書月:“月兒也是……不要替我守喪,再等三年物是人非,熱孝里就嫁了吧。”
她原本還沉浸在驚愕中,聞聲便潸然而泣:“爹……”
“別再說了。”仿佛覺察到這口氣即將耗盡,言則拼了命地強撐道,“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要單獨,與書辭和王爺談談……”
沒料想都已經這個時候了,他還有事要瞞著自己,連親生子女送終也不能夠,陳氏心中絞痛卻又無可奈何,遲疑了片刻,終究不愿違逆他的意思,只好拉了言書月走出去。
等四周再無旁人,言則掙扎著欲起身,他流血太多,床單上的一灘鮮紅便映入眼簾。
書辭忙過去攙扶,“爹。”
此刻他的手已經涼到沒有了溫度,一張臉全是冷汗,一句話半天沒法出口。
沈懌猜測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們,殺你的人是誰?”
“辭兒,你的……”他喘息道,“那塊玉佩呢?”
書辭點頭說在,手忙腳亂地從懷里取出給他。
看到那抹碧青的顏色,言則滿意地松了口氣,倚在她肩頭,顫抖地摩挲著玉身。
“當日……你爹,把你交給我的同時還給了我兩樣東西。其一,是這塊玉佩,其二,就是青銅麟的碎片……”
饒是之前隱隱有懷疑,但聽他親口說出來,沈懌還是吃驚不小。
他絮絮地講述完玉佩的來歷,提到青銅麟時,便望向沈懌。
“您是皇家人,應該知道此物。昨日與我動手的黑衣女子,正是沖著它而來……”言則緩緩道,“雖然碎片已經被拿走,可我……我還是擔心書辭……王爺……”
他蒼老的眼中帶著懇求:“我求求你,一定要……一定要保護好她……您一定要保護……保護好她……”
這樣的語氣,連沈懌也微覺澀然,他能做的,只有認真地點頭:“我會的,你放心。”
“爹……”書辭抱著言則淚流滿面,忍不住勸道,“您歇會兒吧。”
道出了最后的心事,他無牽無掛地松了口氣,靠在她的臂彎間,輕聲道:“辭兒。”
“其實,你爹剛把你給我的那會兒……我,我并不想……并不想收留你的……”
她搖頭,讓他別再說了。
言則卻像是不曾聽見一般,喃喃自語,“老劉勸我將你送人……他說,能救下來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沒必要替一個太監(jiān)養(yǎng)孩子……”
書辭咬牙緊摟著他。
她看見言則的唇邊溢出一抹虛弱的笑容,他喘了良久,低低地說,“可那天晚上,我在客棧里抱著你的時候,卻總是看見,你高高興興的,對著我笑……眼睛小小的,嘴巴小小的……笑得這么天真,這么干凈……”
“當時我就想,這個孩子,必定與我有緣吧……”
聽到此處,書辭不知不覺間已淚如雨下。
言則抱歉道:“爹爹對不起你,讓你在我們家,受了很多委屈。”
“沒有,沒有……”她不住的搖頭。
他哽咽道:“這些年來,你實在對我很好……很孝順,很聽話,很懂事……甚至比我那兩個孩子,還要乖巧……”
“阿辭。”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你雖不是我親生,可我最后、我最后……還是很想聽你,叫我一聲……爹……”
眼前淚水迷蒙,她一面哭一面在他頭頂輕輕的喊著。
昏黃的燈燭照著言則蒼白的面孔,他漸漸閉上的眼角間滑出一滴清淚,沿著凹凸不平的臉,一直流到微微彎起的唇邊。
那一刻,書辭混沌的腦中隱約想起了一些舊事。
在夕陽西下的小院里,有一顆開滿了花的樹,春風吹過時,漫天風露,花瓣紛紛揚揚地在半空飄飛。
她仰頭巴巴的看,伸出手去想摘什么,就在這時,身后有人忽將她抱了起來,高高舉過頭頂,讓她騎在自己的脖子上。
書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整個小院,她高興得歡呼,那人卻害怕她掉下去,小心翼翼的扶住她兩條小胳膊。
不經意卷過一陣疾風,滿地的落紅翩然而起,春光里,那個高高大大的老實男人和他的女兒站在樹下。
小女孩迎著風抬起手,恰好夠到枝頭的一朵花。
……
言則死了。
老宅子里掛滿了白幡,風把金箔紙吹得獵獵作響,很長一段時間,家里都彌漫著香燭和紙錢焚燒過后的味道,好幾次,那些煙都把人熏得直掉眼淚。
辦喪事的這些天,言家人顯得很沉默,陳氏、言書月,一并連言莫也沒說話,巨大的哀傷籠罩著整個家。
書辭仍舊披麻戴孝地給言則哭喪、上香、焚燒錫箔。
陳氏看在眼中也并未阻攔。
沈懌得空時會來這里看她,主要是因為擔心。可書辭比她想象中要冷靜得多,她眼淚挺少的,除了言則死的那天大哭過以外,沒有再在人前流淚過。
但不知為什么,見她這般哀愁,郁郁寡歡的樣子,沈懌寧可她哭出來,或許還會好受點。
出殯這日是個陰天,幡幢在前面引路,鳴鑼喝道,言莫穿著孝衣低頭扶棺,言家的兩個女兒跟在他身后。
其余的還有言家的親友,陳氏捧著一把白色的銅錢冥紙,一路走一路撒。
晏尋站在街道邊,那些冥紙從他的身上滑落,在滿目的慘白中,他看見了書辭,她正垂著頭,神色平淡地走在棺槨旁,斬榱孝服襯得她臉色憔悴蠟黃。
像是注意到他的身影,書辭的目光掃了過來,在短短的接觸后,她默然地調開了視線。
僅僅只是這么一個眼神,晏尋的心卻驟然往下沉。
前行的路人從他跟前經過,不經意地撞到他肩膀,明明只是不輕不重的一下,卻令他足下不穩(wěn)地向后退了一步。
鼓樂聲蒼茫而凄惶,每一下都像是敲在腦中,近在咫尺。
他有種預感。
自己與書辭之間的隔閡,大約永遠也無法消除了。
棺材在事先選好的吉壤處下了葬,不多時,一個矮矮的墳包立了起來。
點完了香,書辭靜地立在人群之后,看著陳氏和言莫蹲在墳前燒紙,耳畔盡是壓抑的哭泣聲,她只覺心口仿佛壓著塊巨石,喘不過氣。
上一次這樣站在墳前還是假無名那件事的時候,從小到大她沒有回鄉(xiāng)祭過祖,更沒體會過給至親之人燒紙錢是種怎樣的感受。
直到現在,盯著墓碑上深刻的文字,她仍舊恍恍惚惚,想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然后才反應過來——
哦,原來我的爹死了。
他就葬在這塊土地之下。
冰涼的手被人握住,掌心溫厚寬大。
書辭側了側頭,暗沉的蒼穹下,那張清冷的面具映入眼簾,明明瞧著那么不近人情,卻莫名讓她感覺很安心。書辭將手指從他指縫間穿過,用力握緊。
沈懌并未回眸,只是神色平靜地盯著言則的墳塋,半晌才說道:“等到將來,你我都不得不死的時候,你一定要走在我前面。”
聞言,她似笑非笑道:“為什么?我還以為你會說希望我能活得比你久一些。”
沈懌淡淡地搖了搖頭:“我不想在快死之前還看你哭得這么厲害。”
活下來的不見得就是最幸運的,與其痛苦半生,還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