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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六章

    大年初一的早晨,我被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吵醒。
    電話子機擺在沙發(fā)一頭的小方桌上,恰好我的腦袋枕在這邊,因此更覺得響聲震耳欲聾。腦袋有點發(fā)沉,我從微燙的被窩里鉆出來,撐起身伸手去拿子機:“您好?”
    “不太好。”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還有輕微而匆忙的腳步,聽起來對方似乎正在疾步走動,“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你比平時起晚了三個小時。”
    我將垂到臉邊的頭發(fā)捋到耳后:“秦森。”扭頭看看四周,沒有在客廳里找到他的身影,“你出去了?”
    回應(yīng)我的是電話那頭和書房方向幾乎同時出現(xiàn)的一聲巨響。
    下意識地回頭往書房那兒看,我也終于得到了秦森在電話中的回答:“沒有,我在書房。”
    “那為什么還要打電話?”掀開被子從沙發(fā)上下來,我趿上拖鞋走向書房。
    “因為我知道你被我叫醒的時候會露出什么表情。”他語速飛快,答得理所當(dāng)然,“言歸正傳。四十分鐘前有一對老夫妻在a區(qū)公園遭到‘敲頭魔鬼’的搶劫,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送到醫(yī)院。我剛跟曾隊長通過電話,他的意思是只要有監(jiān)護人陪同,我就可以過去。”說完他刻意停頓片刻,把對我的稱呼換成了那個法律上的專有名詞,“所以監(jiān)護人,我們最好快點出發(fā)。”
    推開書房虛掩的門,我不出所料見他正對著我直挺挺地立在書房中央,手里握著他的手機,好整以暇地迎上我的視線。他穿了件襯衫打底,外頭套著灰色v領(lǐng)毛衣,衣袖捋到手肘處,露出精瘦的小臂。我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襪子是完整的一對并且沒有穿反,不論是襯衫的紐扣還是深色牛仔褲的文明扣和拉鏈,甚至就連皮帶都系得一絲不茍。他應(yīng)該還洗了個澡,頭發(fā)看起來還有些濕潤,臉色也被水汽蒸得稍有血色,以至于黑眼圈都比往常要淺上一些。
    “看來你已經(jīng)換好衣服了。”我說。
    不僅是他自己,書房也發(fā)生了明顯的改變。他把幾臺書架挪了位,這大概就是剛才他制造出響動的原因。而昨晚我睡前看到的滿室狼藉已經(jīng)被收拾干凈,胡亂摞放的書本被有序地碼回了書架,臟兮兮的地毯消失了蹤影,兩床被褥整齊地疊放在沙發(fā)上。實驗用鼠的養(yǎng)殖箱被他從閣樓翻出來,擦干凈擺在了靠近墻角的最為陰涼干爽的位置。那四只小白鼠已經(jīng)搬進新家,正撅著屁股一個勁地刨木屑。
    說實話,這實在過于反常。
    但很顯然,秦森自己并不這么認(rèn)為。“至少不能嚇到老人。”他輕描淡寫地告訴我。
    我無言以對,只從衛(wèi)生間取了吹風(fēng)機過來:“坐,把頭發(fā)吹干。”
    恐怕沒有料到我的反應(yīng),他站在原地神色頗為古怪地看著我,直到我走上前把他拉到沙發(fā)邊,拽了他坐下。他不像往常那樣等我?guī)退悄米吡宋沂掷锏拇碉L(fēng)機,自己將頭發(fā)吹干。我等在一旁,等他關(guān)掉吹風(fēng)機,才拿過它準(zhǔn)備離開,“我去洗漱。”
    “我看到灶上煲了雞湯。”秦森在這時煞有其事地開口,“如果你是準(zhǔn)備煮雞湯面,可以先把水燒開。”
    禁不住頓住腳步,我回頭看他:“你餓了?”
    他平靜站起身與我對視,如常把責(zé)任推得一干二凈:“蜂蜜水的作用。”
    于是我給他煮了一大碗面條。
    和他面對面坐到餐桌邊吃早餐時,我一直在小心地觀察他,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改變了他的狀態(tài)。畢竟他昨天的情況還十分糟糕,很難想象一夜之間他就清醒了過來。然而他僅僅是專心致志地享用著雞湯面,沒有表露出任何蛛絲馬跡。我以為這是因為他一早就注意到我在留意他,因而裝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可就在我心不在焉地咀嚼生菜的時候,他把自己碗中一塊去了皮的雞胸肉夾到我碗里,而后又低頭靈活地用筷子給另一塊雞胸肉去皮:“我們基本全天二十四小時待在一起,觀察的機會還有很多,所以你現(xiàn)在最好快點吃面,不要等我吃完了你還沒有動筷子。”
    話音落下,他也完成了手里去皮的活,將那塊雞胸肉也扔到了我的碗中。
    這是他生病以前經(jīng)常會做的事。他知道我喜歡吃雞胸肉,也知道我討厭雞皮,所以每到吃雞時都會把雞胸肉上的皮去了再給我。我已經(jīng)記不起他上次這么做是在多久以前,便有幾秒的怔愣。
    “等下要記得吃藥。”良久,我低下頭夾起一塊雞胸肉送到嘴里,“咳嗽好些了嗎?”
    他又把一塊肉夾來我的碗里,“昨天一整晚都沒有咳。”
    “嗯。”隨意應(yīng)了一聲,我見他快吃完,不得不加快速度進食。
    等到我們抵達(dá)a區(qū)的醫(yī)院,后腦受到重?fù)羯性诨杳缘某堂骼舷壬呀?jīng)被推到了重癥監(jiān)護室。他的妻子李飛英老太太剛剛恢復(fù)意識,正在臨時安排的病房里向警方講述被害的經(jīng)過。
    雖說是大年初一,但走廊里依然站著不少為工作賣命的記者,統(tǒng)統(tǒng)被民警攔在病房外,人聲嘈雜。有護士過來組織秩序,卻沒有人真正聽她的話保持安靜。我停步在人墻外,還在思考該怎樣進去,就見走在我前方的秦森直接擠進了人墻,一聲不吭地抬起胳膊撥開擋路的人,強行開出一條路來前進。
    他不算特別高,人也不比從前結(jié)實,力氣卻非常大,要穿過這重人墻并不是難事。但人群中很快響起了不滿的埋怨和謾罵聲,我只好緊緊跟到他身后,忙著替他向別人道歉:“抱歉,是公安工作人員……”
    好不容易擠到病房門前,秦森徑直走上前擰動門把要踏進病房。“誒誒誒!干什么!現(xiàn)在不準(zhǔn)進去!”負(fù)責(zé)看門的兩個警察反應(yīng)過來,伸出手一人拽住他一條胳膊攔下他。秦森觸電似的回過頭看向其中一個警察,那雙目光幽邃的眼睛視線冰冷銳利而帶著明顯的敵意,讓那個警察條件反射地僵了僵。
    我從秦森的側(cè)臉可以看到他眉頭擰得幾乎要打結(jié),臉部的線條因肌肉緊繃而拉緊,嘴唇抿成一個隱忍的弧度,緊咬的后齒讓腮幫微不可察地顫動。他討厭跟別人肢體接觸。這是他要爆發(fā)的征兆。我快步上前,抬手稍稍用力試圖扒下那個警察的手,同時向他們解釋:“不好意思,他是秦森,我是他的妻子魏琳。我們事先有跟曾啟瑞先生聯(lián)系過,是他準(zhǔn)許我們過來的。”
    聽到秦森的名字,這個年輕的警察愣了愣,和對面的另一名警察交換了一個眼神,顯然不大敢相信,“呃,他就是那個秦先生?”
    幸運的是他已經(jīng)松開了手。
    秦森甩開另一個警察,頭也不回地走進病房。兩個警察相互對視一眼,仍有些不知所措。我只好提醒他們,“你們可以現(xiàn)在聯(lián)系曾隊長確認(rèn)。”
    這時候另一道聲音從大門半敞的病房里傳來:“小陳。”
    我和他們兩個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頭往聲源處看去,便見一個中年男人面朝著我們佇立在病床邊,正抬起手向他們兩個打手勢,示意他們適可而止。這個男人很高,約摸一米八六的個子,身體精實而修長,穿著冬季的警服大衣,面龐棱角分明,眉眼張揚精致卻有幾分不近人情,鼻梁高挺,嘴唇薄如刀削,一對眼角上挑的鳳眼不帶任何情緒地朝這里看過來,就這么不發(fā)一言地站在那兒,周身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威懾力。
    守在門邊的兩個警察立刻會意,稍稍推了推我的胳膊,壓低聲音道歉,“不好意思魏小姐,請進。”
    身后頓時有唏噓聲沸騰。我點頭踏進病房,聽見他們關(guān)上門,在外頭幫助護士制止記者的喧嘩。而此事那個中年男人已經(jīng)略略向秦森頷首:“秦先生。”接著停頓片刻,禮節(jié)性地伸出了攏在衣兜里的右手,面上仍然沒有情緒起伏,“我是專案組的肖明。”
    秦森卻對他伸出的手視而不見,自顧自走到病床邊,從一旁負(fù)責(zé)記錄的警察手里拿過記錄簿,不顧對方驚愕的表情,視線迅速掃過簿子上的內(nèi)容,將紙張翻得嘩嘩作響:“有什么進展?”
    腳步停在床尾,我看到肖明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被搶走的財物有一條雞心瑣片的金項鏈和一個金戒指,還有裝有兩萬元現(xiàn)金的棕色女士手袋。”他不著痕跡地瞥了眼病床,“李老太說她看到了歹徒的臉。”
    坐在病床上的多半就是李飛英老太太。她臉色蒼白,頭上還圈著紗布,袖子被捋起,露出的胳膊上有幾處輕微的擦傷。“我叫我的老伴……沒聽到他的回答,所以我過去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倒在地上,滿身是血。”她看看肖警官,再看向秦森,驚魂甫定地回憶,“然后我也被打了腦袋,迷迷糊糊就看見一個男的,把我脖子上的項鏈扯下來,又摘了我手上的戒指,拿走了我的手袋……”
    可惜秦森在聽完肖警官的話后便掏出了手機,手指快速地在觸控屏上劃動,不等李老太把話說完,就忽然將手機遞到她臉前,沒什么表情地問她:“這是不是您的手袋?”或許是考慮到手袋辨識度不高,他又緊接著補充,“里面有兩萬現(xiàn)金和一個空紅包,紅包上面寫著一個‘孫’字。”
    李老太在看到手機上照片的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它,“是,是我的!”
    “早上七點,一個清潔工在公園的長椅上發(fā)現(xiàn)了它。那個時間遠(yuǎn)在案發(fā)時間之前。”秦森將手機攏回兜里,垂眼目光赤/裸而直白地打量她,頗有種居高臨下的傲慢意味,“如果真像您說的,是‘敲頭魔鬼’在早上八點二十分左右從您手上搶走了這個手袋,那么您怎么解釋這個時間差?”稍作停頓,他眉梢微挑,給了她另一個選擇,“或者只是您認(rèn)錯了,這根本不是您的手袋?”
    事關(guān)自己的財產(chǎn),李老太大驚失色,趕忙搖頭:“不、不是,這確實是我的手袋,確實是我的……”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起來,“是這樣,今早我跟我老伴準(zhǔn)備到我們兒子家里去看孫子,所以就去銀行取了兩萬塊錢壓歲錢……經(jīng)過公園的時候我們坐下來歇了一會兒,結(jié)果就把手袋落在那里了。走到半路我們發(fā)現(xiàn)手袋不見了,所以跑回去找……”
    “嗯。”秦森給她的回應(yīng)卻十分簡短,轉(zhuǎn)而又丟給她第三個問題,“您發(fā)現(xiàn)您丈夫的時候有沒有大聲求救?”
    李老太連連點頭,“有,有。”
    她回答之前眼睛下意識地往左下角瞟了一眼,這是說謊的表現(xiàn)。我把微微發(fā)涼的手?jǐn)n進大衣的衣兜,注意到一旁的肖警官稍稍皺了眉。
    “是嗎?真是奇怪。”率先提出了質(zhì)疑,秦森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李老太的臉,語速漸漸加快,“按常理來說,如果您正在嘗試求救,那歹徒從背后襲擊你的時候應(yīng)該會下手更狠。但是您的傷反而比您丈夫的傷要輕,而且您當(dāng)時甚至還有意識能夠看到歹徒的臉。”
    他習(xí)慣性地稍微挑高了下顎,由于背著光,深邃的瞳仁里眼神更顯陰冷。可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看起來有多么咄咄逼人,只兀自語速極快地繼續(xù):“另外還有一點我想不通。你們夫妻身上沒有帶其他的現(xiàn)金,比起您丈夫,戴著金項鏈和金戒指的您顯然是更顯眼的目標(biāo)。就算是單純從風(fēng)險上來看,通常情況下女性的反抗能力比男性要弱,選擇您為目標(biāo)當(dāng)然更安全,這也是‘敲頭魔鬼’前幾次作案都把目標(biāo)選定為女性的原因。可是他這次卻先對您的丈夫下手,為什么?”
    原先慘白而不見血色的臉慢慢漲成了豬肝色,李老太張了張嘴,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看著他:“你,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詛咒我?”
    “算不上。”半垂著眼瞼神色冷淡地同她對視,秦森簡單直白地表述了自己的想法:“只不過我很懷疑您是不是真的看到了歹徒的臉。”
    李老太的臉色霎時間轉(zhuǎn)青。
    “李老太,請實話實說。”肖警官也嗓音清冷地開了口,“否則您就是在妨礙我們辦案。”
    大抵是被他的措辭嚇到,她神情慌亂地支支吾吾了一會兒:“我……”她抿了抿嘴低下頭來,“我其實沒有看到……先被打暈的是我,所以……”
    看來所謂見到了歹徒的臉不過是信口胡諏。
    眨了眨干澀的眼睛,我無意間撞上一束目光,才發(fā)現(xiàn)肖警官居然在看我。他的眼神不像秦森發(fā)火時那樣陰鷙駭人,卻平靜得叫人捉摸不透。我沉默地與他對視,細(xì)細(xì)看進他的眼底,希望能讀出點端倪,結(jié)果只是徒勞無功。
    這時秦森把手里的記錄簿還給了那個警察,突然出聲道:“請停止您對我妻子的視/奸,肖警官。”
    我收回視線,而他已經(jīng)走到了我和肖警官之間,擋住我視線的同時面無表情地望向他,絲毫不掩飾語氣里冰冷的敵意,“她的確很漂亮,但是你休想跟她上/床或者進行什么可笑的柏拉圖式戀愛――她是我的女人,也只會有我一個男人,這點誰都不能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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