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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好不容易從居民區脫身,秦森卻依舊沒有消停下來。
    “愚蠢。完全沒有專業素養。”一路上他都在用尖刻的言語評價那個民警,腳步也因情緒的變化而變快,雙眼則一直盯著前方,“居然直接踩在警戒線內做筆錄,完全破壞了現場。”
    這座南方的邊境城市冬季并不十分寒冷,但一月天走在室外難免容易著涼。我今天出來得匆忙,穿得比較少,手自然有些發涼,只能邊搓著手邊盡可能跟上他的步伐:“所以你為什么這么肯定兩個案子的犯人是同一個人?”
    “鞋印。”他沒有回頭,只是將嗓音提高了一個八度告訴我,“鞋的尺碼和鞋底花紋一樣,而且這個人是個扁平足,鞋印跟普通人的不同。”在岔路口頓步半秒,他找到了我平時去菜市場常走的路,才繼續邁開腿,“另外作案工具都是鈍器,從血跡來看也都是突然從背后攻擊。馬上就要到春節,我有預感他還會再找目標下手。”
    “你都沒有看過尸體,怎么知道是鈍器?”難道他剛才看過的筆錄上還寫了這些?
    “警方不公布,不代表群眾不會透露。”從兜里掏出手機,秦森略略低頭,手指靈活地在屏幕上劃動,“現在這種簡短實時信息的廣播式社交網絡平臺發展越快,信息安全就越難保證。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他背過手把手機屏幕朝上遞給我,仍然不回頭,“順便一提,這個案子是搶劫致人死亡。所以安全起見,接下來幾天如果你要出門,都必須有我陪著。”
    我接過來看了看,是昨晚的一條微博,文字信息里提到了搶劫殺人,而隨文字附上的照片則從好幾個角度拍到了死者。看來他每天通過各種途徑瀏覽新聞,也不是沒有自己的打算的。
    “那我還是多儲備幾天的菜吧。”我伸手把手機遞還給他。
    秦森一言不發,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的手和他的手機一起揣進衣兜。我于是小跑兩步跟到他身邊,好讓這個動作維持得不那么吃力。他的口袋非常暖和,加上他手心溫暖,很快就把我的手捂熱。
    所以我告訴他:“另一只也冷。”
    可惜他不予理會,置若罔聞地平視著前方,只有腳步邁動的頻率越來越快。
    在菜市場買時,常跟我打招呼的菜攤主很快注意到了秦森。“這是你老公吧?”她眉語目笑地看一眼秦森,手里動作麻利地幫我將卷心菜裝進袋子里,“很少見他出來,我以為他工作忙呢。”
    而秦森微垂著眼瞼站在一邊,一直沒有吭聲。他緊緊皺著眉頭,慢慢咬著牙關以至于腮幫不易察覺地顫動,胸脯則因深呼吸克制情緒而微微起伏。我能看出來他不喜歡這個攤主,因此沒有多說些什么,只簡單笑了笑,就跟他一起離開。
    回家途中,他松開我的手把我拽到另一邊,略為煩躁地搶過我手里拎著的袋子,將我凍了許久的右手塞進衣兜。
    每當有人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都把我的手攥得很緊,警惕而不著痕跡地留意著每一個人,腳步變得愈加的快。我知道這是因為他潛意識里還在受被害妄想的影響。他的狀態并不像我預計的那么好,也依舊不適合出門。
    抵達家門口后,我剛拿鑰匙打開大門,他就率先閃身進了屋。我隨他進去,見他疾步走到窗前,拉上了所有的窗簾。他甚至忘了換鞋,鞋底的泥污隨著他腳步的移動留下一長串鞋印。等做完這一切,他便快步走進了書房。
    我拎了菜跟過去,原本是想看看他有沒有按時吃藥,不料剛剛進門就被他用力按到門板上,捋起了毛衣的衣擺。手中的袋子掉下來,我在他的氣息壓上來時沒法開口,不僅是嘴,連胸腔里的空氣都要被攫取得一干二凈。他呢大衣上的紐扣硌得我胸口發痛,我只得推拒,在呼吸重獲自由的間隙里說:“冷。”
    他卻再次覆上來,“很快。”
    當然是指很快就不會再冷,而不是很快結束。
    這是個漫長的過程,我不知道他到底折騰了我多久,只慶幸他今天還算清醒,至少沒有在我筋疲力盡地睡過去時就這么把我留在地板上。我在午后醒來,這時候陽光已經不再籠罩我躺著的這張沙發,涼意正一點點從腳尖往上爬。
    秦森早已自己找到衣服穿上,盤腿坐在沙發前的地板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像是陷入了沉思。我注意到他腳邊盡是我昨天剪的窗紙,還有不少新的紙屑。剪刀則被擱在小茶幾上。他似乎在我睡著時按照我剪出來的模子,又至少剪出了五份。
    費了點勁坐起身,我摸來沙發靠背上搭著的衣服一件件穿好,同時對他道:“把藥吃了吧。”
    或許也已經意識到自己今天有些失態,他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直接起身去吃藥。
    由于交叉感染,第二天秦森也患上了感冒。他的病情比我要嚴重,四十度高燒,全身酸痛無力,半夜和清晨都要劇烈咳嗽,入睡比以往更加困難。但即使是這樣,他也不肯出門去醫院,就好像那句接下來幾天要陪我出門只是玩笑話。
    無計可施,我只好聯系在附近藥房工作的醫生曹晨,請他到家里來給秦森治病。診斷結果并不是太讓我驚訝:秦森的感冒引發了支氣管炎,所以才會高燒不退。
    “現在關鍵是退燒,”曹晨摘下聽診器告訴我,“我先給他開幾瓶藥輸液,只要燒退了就不要緊。”
    將剛用涼水浸泡過的毛巾覆上秦森發燙的額頭,我抬頭對曹晨道謝:“麻煩你了。”
    “沒事。”他已經收起聽診器,把一絲不茍地捋到手肘處的襯衫衣袖放下來,慢條斯理地系上扣子,回我一個友善的笑容,“你可能要熬夜給他擦酒精,能撐一晚嗎?要不要我留下來幫忙?”
    “不需要……”早已意識不清的秦森卻忽然煩躁地動了動腦袋,微仰下巴緊鎖眉頭,即便沒法睜開雙眼,還要固執地勉強支起前臂揮向我,嘴里不住咕噥,“讓他出去……”
    捉住他不安分的手,我給他換下夾在兩腋的毛巾,然后才回頭看向站在床畔的曹晨,翹起嘴角盡可能讓自己笑得飽含歉意:“抱歉,他精神狀態不大好。”
    在我回過頭的那一秒,他撤回了逗留在秦森臉上的視線,轉而對上我的雙眼,頷首微笑以示無礙,“能理解。”
    或許是我的錯覺,剛才他看秦森的眼神未免過于陰冷。
    抓緊秦森滾燙的右手,我沖曹晨笑笑,委婉拒絕:“我一個人沒問題,謝謝你了,曹醫生。”
    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架,曹晨沒有堅持。
    因此夜里我獨自用酒精替秦森擦身體進行物理退燒,白天則給他在家中掛起了吊瓶。他喜歡卷著厚毛毯坐在書房的地板上,常常是手里抱著書或平板電腦,嘴里含著體溫計。兩天之后他的高燒才徹底退下來,人也精神了不少。
    我稍稍松了口氣。畢竟有時候也會擔心,如果他再把腦袋燒壞,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曹晨醫生還是每天下午都會過來,等到秦森輸完液才離開。我不能讓曹晨干坐在書房等待,當然也不能把小電視搬到書房打擾秦森,便不得不每回都請曹晨在客廳看電視喝茶,陪他小坐一段時間。曹晨與我年紀相仿,長相清俊,十分健談,往往要同我說上近兩個小時的話。
    必須承認,他很擅長聊天,并且幽默風趣。可他挑的話題從來勾不起我的興趣,我只能配合地笑笑,偶爾搭上兩句話。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六天,第六天他和我聊起電影的時候,秦森突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他:“你想跟她上/床嗎?”
    我抬起頭,看到秦森站在沙發后邊,身上還裹著羊絨毯,臉色略顯蒼白,一手捏著毯子,一手端著馬克杯,微蹙著眉垂眼盯著曹晨,在屋內昏暗光線的襯托下就像只古宅中的幽靈。他總愛這樣突然出現,所以我不大驚訝。只有可憐的曹醫生嚇了一跳,不知道究竟是因為秦森的出現而吃驚,還是單純被他那句開場白嚇到。
    “呃,秦先生……”
    “你在勾/引魏琳。”秦森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眼睛,語氣肯定而不容置疑,“如果不是想跟她上/床,就是想通過她來對付我。”
    他直白赤/裸的懷疑讓曹醫生大驚失色:
    “不是――你是不是誤會什么――”
    “離我妻子遠點。”不給他任何解釋的余地,秦森依然擰著眉心,語速相當緩慢,嗓音低沉地警告,“從今天開始起我不想再看到你。”
    這幾天他因為咳嗽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深重的黑眼圈令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看上去眼神陰鷙,也讓曹醫生愈發窘迫,連忙求助一般轉頭朝我看過來。要不是他的意圖太明顯,我或許也會誠心給他幫助。可是在這種情勢下,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看看秦森:“你還要輸液。”
    “頻繁輸液只會降低我的免疫力。”他卻始終沒有看我一眼,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曹醫生臉上,“感謝你之前的幫助,現在你可以離開我的房子了。”
    最終曹醫生只得狼狽離開,而等我盡完禮數送走他以后關上屋門,回過身才發現秦森還站在書房門口沒有進去。我們視線相撞,他面無表情地與我對視幾秒,然后猛然轉身走進書房,用力摔上了身后的門板。
    拒絕靜脈滴注讓他的身體康復得愈加緩慢,也導致二十四號的下午曾啟瑞先生忽然來訪時,秦森還裹著毛毯縮在書房的沙發上咳嗽。
    曾啟瑞先生見到他虛弱的模樣,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古怪,遲疑了良久,開口第一句話竟是道歉:“抱歉,來得突然,我不知道你病得這么嚴重。”
    聽上去就好像他和秦森早已相互熟識。
    我正感到疑惑,就見秦森拉了拉毛毯,嘴邊扯出一個諷刺的笑容:“我以為在您看來,只有精神上的疾病才會影響工作。”
    顯而易見,他的態度充滿敵意。曾啟瑞先生的神情轉變為無奈。他停步在距離秦森五步遠的地方,深吸一口氣像是想要說些什么,最后卻眨了眨眼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改口道:“那個案子――敲頭案,相信你已經聽說了。目前有五個女同志被搶,一死四傷,鬧得滿城風雨。我知道胡女士遇害的第二天你就到過現場,而且作出了準確的判斷。”攤了攤手,這位老人抿唇,既像在妥協,又像在懇請,“專案組需要你。”
    對于他的邀請,秦森似乎并不感興趣。他坐在陽光底下,凹陷的眼窩被籠罩在陰影之中,眸子里映著曾啟瑞先生的身影,五官在光影的描繪下比往日里的模樣更加立體,面上的表情也因此更為陰沉可怖。沉吟良久,他才慢慢地把視線轉向我。我看得到他眼中映出的光斑,卻難得讀不懂他的情緒。
    “他的身體狀況……”我便試著替他推辭。
    秦森在這時出聲打斷:“可以。”
    我看向他,他則正對上曾啟瑞先生的視線。
    “但是我有一個要求。”他說,“魏琳必須全程跟我待在一起。”
    考慮到他現下的身體狀況,這聽起來不算是一個過分的要求。曾啟瑞先生大方答應,并把一早準備好的案情資料交給他,同他約好明早在公安局見面,才匆匆離開。
    接下來直到晚上十點,秦森都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寫寫畫畫。曾啟瑞先生離開后不久我就幫秦森推來了他從前常用的白板,而等我洗完澡來到書房,原本空白的白板上已經被寫滿了我看不懂的零散信息。
    還有一張地圖被白板吸固定在白板的一側,上頭釘著好幾個彩色塑料圖釘。秦森盤腿坐在面對著白板的沙發上,腰桿挺得筆直,凝視著白板上的信息沉思。知道這個時候最好不要打擾他,我握著門把退出書房,原是想去泡杯紅茶送過來,沒想到他又毫無征兆地開了口:“我的腦子還很清醒。”
    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在對我說話,我只好頓住動作,側過身望向他。他坐在那兒的姿態一如剛才,目光逗留在白板上,嘴唇翕張卻是在對我說話:“這點你是再清楚不過的。可是你沒有告訴曾開瑞實情。”
    我候在門邊,等待他的下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沉吟片刻,他再次開口,“我知道。我了解你。”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從頭到尾都在神情專注地審視白板上的信息,仿佛不是在與我交談,而是在看著它自言自語。
    事實上他也不可能就這件事和我進行探討。至少不是現在。
    靜靜瞧了他一會兒,我輕輕合上門,轉身走向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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