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今世道,雖說盛世升平,但到底有幾塊朝廷也治不了的地方,若說是那些窮山惡水鬧了饑荒,逃難上京,元昭帝決計不會皺一下眉頭,可這難民說的是淮南道。
江淮兩地,天下糧倉,地方官員年年奉上重稅,商賈地主繳納的錢糧占天下十道三分之一,富庶不下京都,何況還不到秋收時節(jié),又怎么會鬧饑荒?
太子顯然也知道這個道理,一把拎起王貴的腦袋,對著茶攤的木樁子作勢要撞,瞇著眼睛喝道:“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又怎么可能是淮南道,還不給爺說實話!”
王貴再瘦也是個大男人,他從來沒有被人活生生地提著腦袋,雙腳離地過,整個人就都懵了,還是那些個被顧府隨從押著的難民連連磕頭告罪,七嘴八舌地解釋。
“大爺,他真的沒騙人,我們都是從淮南道來的!”
“入夏那會子,官府來征糧,說是征糧,就是明搶,還打死過人,我們是實在熬不住了……”
“那天殺的黃老三,就是為了周御史看上了我們老王莊的那塊風(fēng)水寶地,想給他老子做陰宅,所以非要把我們逼死不可!”
……
太子愣了神,朝著元昭帝看去,元昭帝對他搖了搖頭,說道:“這事等回去再說,老五,你留在這兒,把這些難民安置下來,一旦查實……”
元昭帝瞇了瞇眼睛,滄桑的面龐上浮現(xiàn)出絲絲縷縷的冷意來,顧嶼似乎像是察覺了什么,看了一眼太子,目光落在元昭帝的身上時,微微一滯,拉著陳若弱行了一個大禮,“學(xué)生顧嶼,拜見吾皇萬歲!”
陳若弱尚且不知這里頭的彎彎繞,被顧嶼這話嚇了一跳,反射性地抬起頭看向元昭帝,元昭帝看了兩人一眼,道:“你倒是比顧紹雍聰明得多,大約是隨了你娘。”
顧嶼的禮節(jié)十分標(biāo)準(zhǔn),頭微微低著以示恭敬,卻又不至于讓元昭帝看不清他的表情,眼簾垂下,并不直視天顏,在這樣的不對等下,許多城府還不夠深的官員是能夠被一眼看透內(nèi)心所想的,可顧嶼的面上并沒有半點破綻,反倒是恭敬之中流露出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愕然。
元昭帝卻沒有說下去的意思,對著太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來,太子把王貴放下,這回的動作倒是輕了一些,可他的力氣太大,瞧著王貴面如金紙的樣子,大約被輕輕放下也沒好過到哪里去。
太子不笑了,神情十分嚴肅,高大的身形很能給人一種踏實穩(wěn)重的感覺,元昭帝給他把不知何時散亂的衣襟理了理,也許是垂著眸子的緣故,看上去有些慈愛。
“元成,這次的事情既然是你發(fā)現(xiàn)的,朕就全權(quán)交給你處置,好也罷,壞也罷,朝廷的官員隨你怎么調(diào)動,做出個樣子讓朕看看,知道嗎?”
太子點點頭,天家正統(tǒng),長子嫡孫,他從出生就是太子,到成年之后,滿朝文武已有半數(shù)朝他倒戈,有太多的人告訴他要提防這個,提防那個,勢力不能擺在明面上,連手足兄弟都不能信,對父皇也要話留三分,可他不信。
他就是要堂堂正正,父皇要看的也不是他城府多深,他只有真正做出一番事業(yè)來,父皇才會更加喜歡他。
直到元昭帝一行人離開,陳若弱才算是回過了神,看一眼身后嚇得瑟瑟發(fā)抖的茶攤父女,她有些感同身受地長舒了一口氣,拉了拉顧嶼的袖子,好奇地問道:“你是怎么知道那位是圣上的?”
顧嶼道:“那些難民提到了周余,周余是淮南道御史,官同一品,即便是周相也要先稟報圣上,再言查案,方才圣上脫口就是查證……更何況,太子殿下性情爽朗,武力超群,做不得假。”
陳若弱的眼睛亮亮的,顧嶼以為她是在歡喜面見天顏,有些好笑地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卻見她老鼠偷油似地看了看周遭,飛快地靠在他耳邊說道:“我覺得圣上說得真對,文卿,你怎么這么聰明呢!”
喜悅的話音才落下,手心里就多了一只溫?zé)岬男∈郑檸Z看向陳若弱,陳若弱臉頰紅紅地用另外一只手攏緊了他的手,小聲地說道:“以后我們生了孩子,一定要像你這樣的頭腦才好,千萬不能像舅舅,我們一家都笨笨的……”
顧嶼不知為何,頭一次沒想起那個無緣謀面的孩子,反倒是真的隨著陳若弱的話想了一下,若是他們有了孩子,長得像他,性情像若弱,會對著他和若弱軟軟地撒嬌,天真可愛,他會教他騎射武藝,琴棋書畫,教養(yǎng)他長大。
顧峻最會帶孩子,也許會帶著他去捉貓逗狗,弄得一身臟兮兮地回來,若弱一邊抱怨著,一邊給他擦干凈手臉。
“……其實像舅舅也還好,就是不能像他的頭腦,他從小到大壯得跟頭牛一樣,連病都沒大生過,有一回戰(zhàn)場上受了傷回來,那一道刀口從前胸到肚子,幾乎見腸子了,養(yǎng)了兩三個月就活蹦亂跳了。”
陳若弱說著,臉上露出了些許難過的神情,顧嶼回過神,拍了拍她的肩膀,溫聲安撫道:“這幾年不會再有太大的戰(zhàn)事了,等舅兄在西軍再熬些資歷,圣上會調(diào)他回京的。”
陳若弱反倒是搖了搖頭,“他哪里是安享富貴的人……不說了,耽擱好長時間了,我們還要去寺廟拜佛呢!”
說是拜佛,她的臉上卻是笑嘻嘻的,顯然只是想去玩,顧嶼看了看蜿蜒的青石階,有些無奈地握緊了她的手,輕聲嘆道:“今晚的覺有得睡了。”
山上的寺廟其實并沒有什么人煙,陳若弱的聽說是打十幾年前被充軍到西北的一個御廚那兒聽來的,十幾年前還算香火鼎盛的寺廟就像是遭了什么難,看著破破爛爛的,只有個老和尚帶著四五個小沙彌住著,寺前寺后種著大片的田,倒也能自給自足。
陳若弱倒也不嫌棄,請了香火,拜了拜正殿的銅制佛像,因著昨日夜里剛剛圓房的緣故,她嘴里十分虛偽地念著家宅平安,眼睛卻不住地亂瞟,趁著顧嶼不注意,連連拜了好幾下,心里默念著求佛祖賜福,讓她懷個孩子。
安王把那些淮南道的難民記錄了名冊,一一安置下來,簡直是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本來以為只有十來個出來打劫的難民,后頭至多百十來個人,不曾想到了地方,見到的卻是哀鴻遍野,初步估計了一下人數(shù),大約有兩三千之眾,被抓的是難民里膽子稍大的青壯,他們才來京城沒兩天,還沒犯過什么事。
元昭帝說把這件事全權(quán)交給太子去辦,安王沒有搶功的意思,人安置下來之后,就把名冊送到了東宮,太子已經(jīng)叫齊了平日得用的人手,讓他們先行商議。
淮南道雖然不如江南道,但也是整個大寧最富庶的道之一,又非嚴冬時節(jié),出現(xiàn)這么大批量的難民,實在是匪夷所思,淮南道去年的收成極佳,也就撇除了天災(zāi)的關(guān)系,那就只能是人禍。
盤問王貴在內(nèi)的一些懂官話的難民,這些難民并不都是一個地方的人,口供不一,但都毫無意外和官府有關(guān),太子氣得拍裂了桌子,根據(jù)難民的口供,列出了一張名單,就準(zhǔn)備拿著去見元昭帝,好讓他把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殺頭。
黃輕連帶著好幾個門客死死地把太子的腰抱住了,就這樣還被他拖著走了好幾步,到底怕傷了人,太子兩手張開,臉上的怒火還沒散,停住了步子。
“你們攔著我干什么,事情不都查清楚了嗎?這些人一個個都餓成了骷髏架子,老五還清理出了百十來具尸體,這些難道還能作假不成!”
黃輕死命地把他往回拽,努力了半晌也無果,喘著氣說道:“殿下,您以為圣上要您查的是這些人的名字嗎?圣上把這些事情交給殿下,是想讓殿下把這些人的罪證查實,到時要殺要剮都是殿下一句話的事情!”
太子眉毛皺了起來,“那不是還要去一趟淮南道?父皇總不會讓我離京,而且就是去了,查不出來又怎么辦?不是讓這些畜生逍遙法外了?”
黃輕生怕他去元昭帝面前全方位展示愚蠢,連忙說道:“明訪暗查!殿下明面上派一位大人前去調(diào)查,大張旗鼓,周旋其中,暗地里再派人深入,此事必成!”
太子悶不吭氣轉(zhuǎn)身回去,以他的脾氣,要是這些人這會兒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刀一個砍頭了事,可這會兒要查罪證,他滿心的怒火被澆了個徹底。
黃輕也苦,他提的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案,可人選是真成問題。
暗地里的人只要夠聰明就行,明面上的人幾乎不可能有,江淮的水深,派能人去怕打草驚蛇,派庸人去怕被吃得死死,暴露暗線,又不能是品級太高的官員,官場混久了,人脈牽扯,只有把水越攪越渾。166閱讀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