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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5

  院子里陰風陣陣,沙石凌天而起,落葉掀天。

  青衣女鬼吞了吊死鬼后,似是察覺到身后有人在看,捏著那尚未卷起的畫,猛地一個回頭。

  容離早移開了眸光,正仰頭望著陰沉沉的天,微微瞇著眼睛,神情閑適淡然,只背后一根筋還在緊緊扯著。

  青衣鬼緊盯了一陣便冷哼了一聲,身一旋便化作鬼氣飛走了。
  那鬼氣也是森青一片,好似山中瘴氣,陡然間便散得連影子也尋不著了。

  可容離哪敢松懈,誰知那鬼是不是躲在暗中悄悄窺探,她仍仰頭觀天,待看得雙眼干澀,身子又一個哆嗦,才搓了搓手將窗合上。

  屋外天色已暗,唯天邊仍余有一道微弱的亮光。可小芙仍舊沒有回來,也不知被什么事絆住了腳。

  容離合上窗,心狂跳不已,這心一個狂蹦,她便好似要斷氣般,不得不按住胸口,緩步走到桌邊坐下。她頭昏沉沉,卻不敢閉眼,這屋中只她一人,若是再來個鬼物,怕是能將她嚇破膽。

  她自認為沒做過什么虧心事,故而遇到府中的鬼也不至于怕得動不得,可來的若是府外的鬼,如方才那青衣女鬼般,那她便知怕了。

  正想端起茶杯的時候,蒙芫派來的那叫玉琢的侍女在屋外道:“姑娘,三夫人在聽春亭擺了宴,為老爺接風洗塵,讓姑娘也一道過去。”

  容離長吁了一口氣,眼眸微微瞇著,眼再一眨,又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樣。她起身道:“那便走吧。”

  三個侍女站在屋外,等著她出來。

  聽春亭在湖泊中央,湖是早些年挖的,聽聞是大夫人想要泛舟水上,然身子弱,不宜出遠門,故而容長亭特地命人在府中挖了這湖。
  湖水清澈見底,里邊還養了魚,一群魚倏然游過時恰似羅綺蕩漾而過。

  到聽春亭的棧道窄得很,還彎彎扭扭的,扶欄極細,好似一倚就會斷。

  容離從蘭院走到這湖邊已是氣喘不已,細瘦的腕口抵在了扶欄上,停步小歇了片刻。

  亭中果真擺滿了佳肴,容長亭和幾位夫人俱在亭中,幾人言笑晏晏,當真和樂。

  “姑娘,過了這棧道便到了,過去再歇一歇?”鮮少開口的空青說道。

  “若不,我背著姑娘過去?”玉琢忽地開口。

  容離記得清楚,當時她便是上了玉琢的背,一個趔趄便將這扶欄給撞斷了,她跌進了水里,這玉琢卻好端端的在岸上站著。
  她不熟水性,跌進水中本就是半只腳踏進閻王殿,更別提此時還是隆冬,湖水凍骨。

  “不必,若是連吃個飯都讓人背,爹見了豈不更心疼。”容離狀似無意的朝這護欄靠了靠,這護欄果真搖搖欲墜,似是被人動了手腳。

  雖說她已許久不來聽春亭了,可這棧道的扶欄就算是年久失修,也不至于這般。

  容留站直了身,緩步往前走,近乎走了半段時忽聽見身后侍女說話。

  “這湯都要晃出來了,不如讓我來端。”玉琢呵斥。

  容離腳步一頓,回頭時只見一個小侍女低頭捧著湯鍋,小聲道:“并未晃出來。”

  鍋沿連丁點湯汁也未沾上,也不知從哪兒晃出來的。

  玉琢卻已伸出手,把那湯鍋接了過去,一邊道:“笨手笨腳的,要是潑到了姑娘身上,可就有你好看的。”

  容離噙著笑,眼眸微微彎著,“潑就潑了,又不是有意為之,何必訓她。”

  “還是我親自來,府中新來的丫頭當真不懂事。”玉琢冷哼了一聲,許是在蒙芫身邊待久了,面色倨傲得很。

  玉琢捧著湯,又道:“姑娘快些進亭子,亭中生了火,暖和得很,莫要在這兒吹寒風了。”

  容離剛一轉身,便見玉琢一個趔趄,那滾燙的湯從鍋中潑了出來。

  這湯熱氣騰騰的,若是灑在身上,非得燙掉一層皮不可。

  容離偏過身,驀地撞上了扶欄,那扶欄嘎吱一聲斷裂,木屑飛濺開來。

  裹著狐裘的大姑娘就這么跌進了水里,撞得水花高漲,墨色的發倏然蕩開,好似化在水中的墨。

  亭中,容長亭猛地站直了身,幾個小廝紛紛躍入水中。

  容離跌進了水里,她瞧見遠處似有幾人朝她游近。她雙眼進了水難受得很,卻又不敢閉起,此時肺中如有火燒,如被人扼住了脖頸,腦袋漲得厲害。

  一影子悄然靠近,容離睜著酸澀的眼,陡然發覺來得最快的并非府中小廝,而是——
  水中鬼。

  那鬼物渾身被泡得發白,頭發長而黑,如簾賬一般漂浮著。蒼白的面上,一雙眼黑得連丁點眼白也瞧不見,好似嵌了兩顆圓滾滾的黑玉。

  水鬼見有人跌入湖中,那奇長的發如生了靈智一般,朝她的腳踝纏了過去。

  容離忽地后悔了,若知道水中有鬼,她還不如被那熱湯潑身上。

  所幸下來的幾個小廝熟悉水性,將她帶到了水上,而那纏在她踝骨上的青絲見有活人靠近,簌簌聲縮了回去。

  棧道上,玉琢腳邊是碎得不成樣子的湯鍋,她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老爺,都怪奴婢,是奴婢未將湯鍋捧牢,這鍋脫手而出,將姑娘嚇著了,否則、否則姑娘也不必為了躲開而跌進水里。”

  容離倒在邊上,渾身濕淋淋的,細長的手指微微蜷著,緊貼袖口的狐毛,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她身上衣裳濕透了,好似仍泡在水里一般,凍得周身發白。

  容長亭顫著手指著這跪地不起的奴婢,半天說不出話。

  蒙芫站在邊上,皺著眉頭道:“混賬東西,你便是這么照顧大姑娘的?”

  玉琢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似乎方才刻意摔了湯鍋的人不是她。

  蒙芫又道:“老爺若要責罰,還請等離兒醒了再議,到時候要如何罰,俱讓離兒來作主意。”

  “拖去柴房,這幾日莫讓我看見她。”容長亭看都不愿多看這侍女一眼。

  蒙芫一雙霧眉微微皺著,低垂的眼里水光熠熠,“也還請老爺責罰賤妾,這不懂事的婢女是我派去照料離兒的,哪知她這般莽撞。”

  姒昭站在邊上,抬手掩住了下半張臉,但笑不語。

  “三夫人這幾日也莫要出屋了。”容長亭冷聲道。

  蒙芫愣了一瞬,哪知自個兒先行服軟竟不管用了。

  “帶三夫人回屋。”容長亭擺擺手,“這飯,我看誰也不用吃了。”

  聽春亭里那滿桌的佳肴放到涼也無人碰上一碰,最后讓下人撤回了庖屋。

  容離醒來的時候,身邊坐著小芙,小芙擔憂地看著她,一雙眼紅得像是沾了胭脂。

  見她睜眼,小芙驀地伏下身,似乎是怕說話聲太大會將自家姑娘驚著,故而壓低了聲音說:“姑娘受了寒,如今身子燒得厲害,可莫要起來了。”

  容離睜眼時還昏昏沉沉的,聽到她這話時一瞬便清醒了,她抿著唇,皺著眉頭硬是坐起身,扯著被沿道:“府醫可有來過?”

  “來過,開了些藥,一日熬一副,一副能喝上兩頓。”小芙側身朝屋外看。

  此時恰是深夜,屋外的燭光燃著,守在門外的兩個身影映在了門上,應當是未受罰的白柳就和空青。

  容離身上衣物干燥,是昏過去后小芙給換的,頭發也烘干了,發上系著的朱絳全解了開。

  此時她面上未沾脂粉,臉色白得就跟能透光一般,眼眸惺忪潤澤,在微微顫著的眼睫就跟蝴蝶停在了深潭上。

  “姑娘?”小芙心提到嗓子眼。

  “府醫開的藥,你喂給我了?”容離抬手摸了摸唇邊。她心下不安,前世便是喝了府醫給的藥,雖治好了風寒,可卻落下了病根。

  “不曾。”小芙壓低了聲音,靠在容離耳畔道:“我借熬稀粥的名頭入了庖屋,悄悄將姑娘讓我出去買的藥給熬了,我喂給姑娘的,便是我從府外帶回來的藥。”
  她頓了頓,訥訥說:“只喂了一口,余下的喂不進。”

  容離微微頷首,舌尖抵著齒縫,只覺得嘴里仍留著一股苦意。

  小芙又道:“我拿藥時,那大夫問家中可是有人精通醫術,后才道此藥既能治風寒,又能補身子,不至于風寒好了卻惹來體虛。”
  她話音一頓,不解道:“可姑娘怎知會染風寒,莫非、莫非姑娘早知那叫玉琢的別有用心?”

  容離靠在床柱上,手還緊緊捏著被沿,五指一用勁,骨節便泛了白。明明體弱到連說話都費勁,卻還是噙起了點兒淡薄的笑來,輕著聲說:“我哪知她會忽然絆了腳,也不知那湯忽然朝我灑來,更不知棧道的扶欄竟這般脆弱。”

  小芙氣息一滯,莫名覺得自家姑娘話里有話。

  “這一個未站穩,我就跌進湖里了,先前不過是吹了冷風,身子不爽,故而才讓你出去拿了些藥。”容離又慢聲慢氣地道。

  “可憐了咱們姑娘。”小芙說著又要哭了出來。

  容離朝屋里四個角各掃了一眼,見屋里沒有鬼,才問:“我爹可曾來過?”

  “老爺來了兩趟,見姑娘未醒,便走了。”小芙頓了一下,“姑娘既然醒了,可要去告訴老爺?”

  “不。”容離薄唇一動,眸光朝窗欞斜去,然窗欞上糊了紙,故看不見屋外幕幕。“若是老爺來,便說我未醒,你這幾日若是尋得到機會出府,便替我散出去一個消息。”

  “什么消息?”小芙訥訥問道。

  “就說容府鬧鬼,將薄命的大姑娘拉進了湖,大姑娘犯了煞,醒不來了。”容離慢條斯理地開口。

  “可、可這……”小芙瞪著眼。

  “盡管讓爹信了此事,攛掇他去找上幾個和尚道士。你順道將娘留下來的金釵拿去當了,換成銀兩,將請來的師父買通,就說我怨魂纏身,近身的人俱不得好死。”容離翻身下床,起身把柜子里的金釵取了出來。

  說來確實是怨魂纏身,白日里見到的那青衣鬼也不知還會不會來,她既然尋到此處,怕是畫中鬼物就在祁安城中。

  那畫中鬼……
  也不知長什么樣,可惜只看見了畫卷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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