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狗剩又一次推開護(hù)院家丁宿住的外院角門時,院子里正扎著馬步的家丁們便有點支撐不住了,因為他們聞到了一絲極為濃郁的酒香。那是城里娘子酒樓釀出來的陳年杏花春,這些平日里嗜酒如命的漢子們哪里受的了這等誘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往角門看去,冷不丁背上就挨了一記竹條,不由得紛紛恨恨的盯著林教頭,哀嘆幽怨。
林教頭雖是兩鬢微白,但手里的力道絲毫做不得假,那一下竹條抽出,這些光著膀子的漢子背上就多出了一絲淤紅,只得重新站穩(wěn)腳跟,眼角余光瞥過狗剩手里的酒壺。
“七少爺,坐。”
林忠從屋子里搬出一只竹椅,面無表情的說出這句稍欠恭敬的話。
狗剩笑瞇瞇的坐下,隨手將酒壺丟給林忠,道:“林爺爺昨日說的二十年陳釀,我今兒個跑了娘子樓名下三家酒坊才找到,您嘗嘗,味道夠不夠純正。”
每當(dāng)狗剩說到“林爺爺”三個字的時候,院里的漢子們眉頭便忍不住的上挑,心想你喊林教頭爺爺,那宋家的各位老爺們成了什么?而且,他們略微有嘆息和詫異的目光掃過林頭:你竟然還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膽?yīng)下來,這豈不是太不懂事?
林忠卻是絲毫沒有覺悟的意味,他平靜的接過的酒壺,微微抿了一口,睜開的雙眼里有驚喜閃過,沉聲道:“是陳釀。”
狗剩笑了笑,道:“那就好,總算是不負(fù)所托。”
林忠道:“公子客氣了。”
他的臉上卻沒有露出絲毫客氣的意思,說這句話的時候也沒什么表情。只是又喝了一口酒,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道:“今日歇息后,少爺可愿意到小的家里一坐。”
狗剩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點了點頭,笑著說:“當(dāng)然愿意。”
夕陽微微下落,不時,余暉已經(jīng)光線散漫。宋府護(hù)院的練功時間已過,那些漢子們大為可惜的看著林教頭掂著那壺好酒和七少爺踱著步子往外走,一聲接著一聲的嘆息漸次響起。然后累了一天的漢子們只能一人湊點銅錢,打發(fā)某某到街上沽回來幾斤濁酒解解饞作罷。
林教頭的宅子離宋府并不是很遠(yuǎn),只是路有些難走,七扭八拐的轉(zhuǎn)過幾個巷子兩條街,便能看見一棵極為高大的槐樹,那便是林教頭的家院了。
推開門進(jìn)了屋子,撲面而來的是在宋府感受不到的灰塵土腥味,顯然是林教頭不常打掃,積攢下來的臟亂過甚。仿佛是知道自己屋子不好待客,林教頭從屋檐下搬出兩把椅子,放在槐樹下,指了指,聲音不冷不淡的道:“少爺坐。”
狗剩和林教頭相對而坐,然后兩個人都不知該說點什么好,半響,林教頭才像回過來神一樣說道:“我給少爺?shù)顾ァ!?br/>
狗剩站起來道:“還是我去好了。”
灶房里有劣質(zhì)的茶壺,傾倒出的茶水也早已涼了,微黃的水色說明這是沏過的,只是沏水用的茶,應(yīng)是街頭巷尾最為便宜的花茶。狗剩倒了兩碗,端了出來,自己留了一碗,彎低身子將另一碗呈在林教頭的身前。
林教頭在一瞬間有些失神。面前這個七少爺?shù)膭幼髯屗肫鹆撕芫弥白约阂苍鲞^的一種禮儀,只是回憶久遠(yuǎn),光影恍惚,記得不太真切了。失神的林教頭很快回過神來,將茶水接過,臉上的表情有了一絲難得見到的溫情,聲音也略為柔和道:“少爺曾說自己想學(xué)功夫,不知是不是真的。”
狗剩點頭笑道:“那難不成還是假的。”
林教頭笑了笑,道:“那少爺想學(xué)些什么功夫?”
狗剩略微想了想,搖搖頭道:“這個倒是沒怎么想過,我是門外漢,只懂些打架斗毆的把式,您說的功夫,想學(xué)是想學(xué),卻連個起碼的認(rèn)知都沒有。”
林忠低下頭,想了想,道:“老漢這里,只有槍法可學(xué)。”
狗剩抬著頭,認(rèn)真道:“那我就學(xué)您的槍法。”
庭院里響起了長長呼氣的聲音,林忠將手里的茶水一飲而盡,道:“那我就耍一耍槍法給公子看看。”
......
......
屋外有天光,樹下有寒芒,一桿銀色長槍如同破空而來般穩(wěn)穩(wěn)落在林忠手里,他摩挲著手中光潔的槍桿,微微一震,槍身便抖出輕微的嗡嗡聲,猶如戰(zhàn)神手里的驚天電光,驚起狗剩眼里的兩點光芒。從沒見過多少高手的狗剩忍不住就要大喊一聲好,就憑這氣勢拿出去喊一聲有錢捧錢場沒錢捧人場,那也一定滿堂喝彩賺一個盆滿缽滿。
但在這時,林忠卻皺了皺眉頭,向外看了一眼。
然后他眉頭舒展,可卻吐出一個很清晰的字眼。
“離。”
狗剩有點發(fā)愣,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但他也無暇顧及林忠隨口說出的一個字了,因為此時的林忠正單手持槍,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槍尖拖地劃了一個半圓,整個人頓時間殺機彌漫,猶似沙場上的百戰(zhàn)將軍。
槍尖猛的一頓,忽然被林忠向后提起,在斜照中抖出一個電般的影子,躍入主人已半張的手掌中。雙手持槍,斜斜刺出,抖出了一個極為兇險的刺殺角度,再輕輕一撩,有淡白色影子在半空殘留出一個弧度!林忠順手一揮,掃過眼前,狗剩倒吸一口涼氣,情不自禁的向后退了一退。
劃了一個殺傷半徑的林忠微微笑了一笑,手中槍陡然拽回,倒轉(zhuǎn)了一個身子,反手握槍,狠狠的將銀槍扎向了槐樹!
“撲”的悶響一聲,那槍頭已深深刺入了槐樹之中,甚至延進(jìn)去了半個槍身。狗剩被嚇了一跳,啊呀一聲蹦開,呼了口氣驚道:“林爺爺好槍法。”
林忠微微笑了一下,輕輕拍了拍手道:“少爺說好,好在哪里?”
狗剩尷尬的摸了摸頭,只能無語的嘿嘿笑了兩聲。
林忠也不解釋,道:“少爺不妨試試,能否將這槍拔出來。”
狗剩想了想,點點頭,雙手握住槍桿,奮力往外一拔。頗為尷尬的是,那槍身竟是紋絲不動,只有底端因狗剩撥動而微微顫了顫,似乎正是嘲笑著狗剩的無能。
狗剩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林爺爺,我似乎拔不動您這槍。”
林忠招呼著狗剩坐下,思索半響,慢慢開口道:“年刀月棍當(dāng)時槍,槍法最易入門,常立竿見影。但又有一說,年刀月棍一輩子槍,則是說入門雖易,想要精益求精,卻需要一生努力鉆研。公子若想要學(xué)槍,便要有刻苦鉆研用心琢磨的決心。”
狗剩想也不想,道:“有的有的。”
林忠皺了皺眉頭,隨即道:“我所學(xué)的這一門槍法,最是需下苦功夫,公子有是否能堅持下來。”
狗剩點頭,卻又一思襯,肅聲道:“林爺爺,這個,我只能是說盡力了。”
林忠原本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也擠出了一絲微笑,不過應(yīng)該是很久不曾笑過的原因,他的笑容總看著有些生硬和寡淡。
“少爺能盡力,那便是不錯了。”
狗剩聽著老人的話里的欣慰,有點慚愧的暗罵自己的無恥,什么有決心,什么能堅持,自己這憊懶性子,哪里會如此一絲不茍。不過是摸透了眼前老人的習(xí)慣和心性,所以才會有松有馳的表現(xiàn)自己的神情態(tài)度,總而言之,還是一個演技罷了。可惜老人醉心槍法傳承,竟是沒有察覺,狗剩不禁在心中小小汗顏了一下,暗道以后多多給你帶些好酒便是了。
看著猶自深深扎在槐樹中的槍頭,狗剩輕聲問道:“林爺爺,若想學(xué)到您這般手段,需要多長時間?”
林忠看了他一眼,笑道:“若是形意皆同,怕沒個一旬是辦不到的。”
一旬?十五年?狗剩咧了咧嘴,道:“那若是只學(xué)個形呢?”
老人這倒是答的干脆,伸出個六的手指造型,道:“半年約有小成。”
狗剩笑著點點頭,心中卻輕輕呼了一口氣,道:“那就好。”
那就好,能趕得上時間。
他瞇起眼,看著槐木上扎著的銀槍,腦海中有思緒翻飛。
若不是林家槍法最適合暗殺,我又哪里會學(xué)這個。
當(dāng)然,他心中所想的事兒面前的林老爺子并沒有絲毫知曉,否則,真不知道這個林老漢,會不會一怒之下拔出銀槍將狗剩刺成篩子。
......
......
日頭漸漸落了下去,庭院里被覆蓋了一層暗紫色的光芒。已經(jīng)說了半天的老人似乎將自己大半輩子的話都傾瀉而出,抬頭看了看天色,這才意猶未盡的沖著狗剩微微點了點頭,道:“少爺,天已經(jīng)不早了,少爺明日再來,老漢必將傾囊相授。”
狗剩嗯了一聲,站起身來,沖著老人道:“也多謝林爺爺了,咱們明天的時候,我繼續(xù)來這給您帶酒喝。”
林忠道:“我繼續(xù)教少爺,耍槍。”
二人相視一笑,狗剩揮手告辭。
出了門,天色已經(jīng)暗的極了,街頭兩邊已經(jīng)有燈火點起,雖然西方盡頭還是有著微微的淡紅色云霞,但畢竟已經(jīng)看不真切了,狗剩伸了伸懶腰,排解一下在林忠院子里積累出的疲憊,緩緩呼了一口氣。
他倒是也沒怎么累,只是一直在坐著聽,但這對狗剩來說,也是十分不易了。
苦笑腹誹了一下老人的變態(tài)執(zhí)著碎碎念,狗剩轉(zhuǎn)出巷子,往宋府外院開出來的側(cè)門而去。他尚未歸譜,因此不能走正門,回府便要轉(zhuǎn)上一個大圈子,不過這樣也好,出出進(jìn)進(jìn)也少惹些目光。
剛剛走過巷尾,卻看見一個瘦弱的影子斜斜靠在巷子的墻壁上,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股酒味,但并不刺鼻濃烈,仿佛是天生如此一般,讓狗剩皺起了眉頭。
因為這人的味道有點不尋常,狗剩一直信奉一個很樸素的道理,事出尋常必有妖。
但他的目光連斜都不斜,徑直從那個站在燈火背處的人影旁走過。
那人影忽然嘆了一口氣。
狗剩微微放慢了腳步,手指攀上發(fā)髻,那里,有三根淬過毒的銀針。
“沒有紙條,不必緊張。”
那人吐出了八個字,聲音有點滄桑,然后抬起頭,注視著狗剩,輕聲道:“年輕人,你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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