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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身受

    夜闌人靜,沙磧干燥的夜風穿拱形窗戶,送來庭院中薔薇晚香玉的香氣。
    其余人都離開,只冷嫣若木仍舊坐在案前。
    冷嫣一杯接一杯地飲酒,若木坐在她身旁,陰沉著臉看著她,直她第十四次執(zhí)起常滿壺往琉璃杯中斟酒,若木終于忍不住站起身,劈手奪她手中的酒杯。
    祂將琉璃杯重重地往案上一撂,薄脆的琉璃頓時四分五裂,聲音在靜夜里格外突兀。
    冷嫣卻連眼皮也沒抬一下,捧起酒壺便往嘴里倒。
    若木又奪酒壺:“夠了。”
    冷嫣也不與祂爭辯,只是怔怔地坐著。
    若木氣不打一處來。祂第一次見她是兩百多年前,他們也算認識了兩百多年,祂還是第一次見她借酒澆愁。
    那姓姬的就是她的軟肋,不管前世今生,只要一碰,她就好似變成了另一個人。
    若木心里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的滋味,又酸又澀,仿佛吃了一筐沒長熟的橘子。
    祂怒其不爭地瞪了冷嫣一眼:“既然那么難受,就去告訴他真相。”
    冷嫣緩緩地搖了搖頭。
    若木道:“你救了他兩次,天大的恩情也還清了,那是他自己的事,不必你替他『操』心。”
    冷嫣仍是搖頭:“我不是了他。”
    若木挑眉:“那是了什么?”
    冷嫣抬起眼眸,眼中是罕見的脆弱『迷』惘,霧氣漸漸升起,凝聚成水光,眼看著便要滿溢出來。
    “我害怕。”她輕輕道。
    若木一怔,心里的怒火霎那間熄滅。
    她哭了。
    祂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狐妖廝殺搏命,一縷殘魂乎被撕碎,但她沒哭。寄身傀儡中,神魂日日受著撕裂般的痛楚,她也沒哭,見占據(jù)軀殼的人眾星捧月慶祝生辰,她孤苦三百年才等來一碗長壽面,她依舊沒哭。
    若木心口里像是灌滿了涼雨:“你怕什么?”
    冷嫣道:“他不知道真相,我還能騙自己。其實就算他知道真相,也是一樣的。”
    即便姬少殷知道真相,他就會覺得情可原么?他的想法沈留夷沒什么不,雖然他未置一詞,但她從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來,他也是那樣想的。
    若木道:“姬少殷不是姬玉京,他不是你的小師兄,去轉生臺就是另一世,你管他怎么想。”
    冷嫣扯了扯嘴角,兩行眼淚忽然順著臉頰淌下來,她抬袖抹去,眼中快又蓄滿了淚。
    她干脆不管了,任由眼淚往下流,她瞥了眼銀鎏金酒壺里映出的面容,傀儡的面容。
    她又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慘白沒血『色』的手,沾滿了看不見的鮮血。
    若木道:“你救了肇山派師徒,救了石紅『藥』,救了冷依依,還凌州城里那么多人……”
    冷嫣哂:“我救了他們,把他們放在眼前,只是了安慰自己——騙自己我還是個人,不是個怪,自欺欺人罷了。”
    她自嘲地一笑,輕聲道:“如果小師兄活著,看見我如今這不人不鬼的模樣,知道自己拼死護著的是個什么東西,也會后悔的吧……”
    若木心臟驟然一縮,牽扯著整個胸腔都隱隱作痛。
    祂握住她的肩頭,打斷她:“不會,他絕不會這么想。”
    冷嫣抬眼望祂,眼眶鼻尖紅,與平日判若兩人:“你怎么知道?”
    若木一噎,隨即道:“本座就是知道。”
    祂也不白自己何這么篤定,祂從未見姬玉京,壓根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但祂就是莫名肯定。
    “若是他也像姬少殷那樣想,”若木道,“他也不值得你念念不忘百年,你把他忘了也就是了。”
    冷嫣吸了吸鼻子,苦笑道:“小樹精,你不懂。”
    若木惱羞成怒:“本座怎么不懂?”
    冷嫣垂下眼眸輕輕嘆了口氣,又去『摸』祂的酒杯:“不懂好,如果下輩子,我也做棵樹,你長在一起。”
    可是她這樣的怪也配下輩子么?
    若木一拂袖,案上酒壺酒杯眨眼間消失不見。
    祂一把拉起她的胳膊:“走。”
    冷嫣坐著時不覺著什么,一站起來便覺頭暈目眩、渾身軟,往后一仰,不由自主往若木身上靠:“去哪里?”
    若木扶她站穩(wěn),緊接著又將她往外拽:“去殺了那姓姬的,一了百了。”
    冷嫣一個趔趄,撞在祂胸膛上:“別鬧……”
    若木道:“還那姓沈的,他們不是說你惡么,那就做個惡鬼給他們瞧瞧,你是惡鬼,本座就是兇神,他們不是滿嘴蒼生么?我們成全他們,就殺他們祭旗。”
    冷嫣的眼皮耷拉下來,不自覺地環(huán)住祂的腰:“小樹精,送我臥房吧,我些頭暈。”
    小樹精滿心都是殺意,毅然決然把她軟綿綿的胳膊扒拉下來,抱起她放一邊軟榻上,拿起條云被蓋在她身上,殺氣騰騰地走了出去。
    走門外,夜風一吹,祂的怒氣散去了些,轉念一想,若是真的將那姓姬的那姓沈的殺了,冷嫣醒來恐怕不會與祂干休。
    祂站在原地思忖片刻,折殿中,掀開冷嫣身上的云被。
    女子感覺涼意,蹙起眉,輕輕哼了一聲。
    她眼眶鼻尖仍舊紅紅的,睫『毛』被淚水沾濕,變成濕潤的一簇簇,臉上猶帶淚痕,比平日多了分孩子氣的軟。
    若木俯下身,聞她呼吸間的淡淡酒氣,感覺她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祂的腹中忽然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燥熱,心里也煩躁難當。
    祂定了定神,探手她腰間,『摸』索了一陣,解下了她系在腰帶上的乾坤袋。
    祂伸手進去翻了翻,快找了祂要找的東西——照機鏡。
    祂對冷嫣道:“本座借你樣東西一用。”
    冷嫣半夢半醒間“嗯”了一聲。
    若木只當她答應了,將鏡子塞進袖子里,重新將乾坤袋系她腰間,重新掖好被褥,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
    沈留夷憑著一腔熱血慷慨陳詞,待那兩人離去,方才感后怕,加上身體里還殘留著些許陰煞霧,她雙腿一軟,坐倒在地上。
    姬少殷自己也搖搖欲墜,還是立即上前攙扶她:“沈師妹,你沒事吧?”
    沈留夷搖搖頭:“我沒大礙,小師兄怎么樣?”
    姬少殷道:“服了『藥』,好多了。”
    沈留夷覷了他一眼:“小師兄,你說他們會不會拿我們要挾掌門他們?”
    姬少殷搖搖頭:“我總覺得她不是這種人。”
    沈留夷難以置信:“小師兄,你不會真的相信他們的話,以許長老是師尊殺的吧?”
    姬少殷道:“當然不信,但其中也許什么誤會。”
    沈留夷見他神『色』并不十分堅決,心下著急:“小師兄,入宗門多年,難道你還不知道長老、掌門師尊他們是什么人?”
    她頓了頓道:“凌長老濫殺無辜、三師叔入魔,背后都偃師宗的手筆,他們一定是不小心中了『奸』計。”
    姬少殷心『亂』如麻,怎么也理不清,不知是不是經(jīng)脈中的陰煞霧還未除盡的緣故,玄衣女子蘇劍翹的面容不斷在他眼前交替閃現(xiàn),那少年說的那番沒頭沒尾卻指的話,莫名牽動著他的心神。
    他實在沒什么心力與沈留夷討論,遂捏了捏眉心道:“陰煞霧入體非小可,沈師妹盡快打坐行氣,免得留下后患。”
    沈留夷經(jīng)他一提醒,連忙盤膝坐定,閉上眼睛運功行氣,不說什么。
    就在這時,屋子中央忽然出現(xiàn)兩個著青衣的傀儡,二話不說走沈留夷跟前,架起她便走。
    沈留夷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小師兄,小師兄……”
    姬少殷自是立即起身上前阻攔,哪知那兩個傀儡周身不知布了什么陣法,三尺之內像是一道無形的墻,他怎么也無法近身。
    沈留夷嚇得哭了出來:“你們要抓我去哪里?”
    其中一個傀儡一字一頓地道:“姓沈的,多嘴,單獨關起來。”
    姬少殷略微松了一口氣,沈留夷卻道:“我要小師兄呆在一起!”
    另一個傀儡道:“由不得,姓沈的,呵呵。”
    她聲音平板,那聲“呵呵”說不出的詭異又討嫌。
    沈留夷又怕又氣,可毫無辦法,那對傀儡看著風一吹就要散架,但雙手卻像鐵鉗一般,將她胳膊一捏,她只覺雙臂酸軟難當,使不上半分力氣。
    眨眼之間,一人兩傀儡便消失在原地。
    姬少殷眼睜睜地看著師妹從眼前消失卻束手無策,一邊擔心師妹出事,一邊又那少年的話不安,哪里靜得下心來打坐,只坐在榻上,怔怔地望著墻壁上的花紋出神。
    沈留夷被帶另一個房間,房間的格局陳設與先前那個并無二致,只不門窗,窗子是拱形,鑲著大塊的雕花琉璃,能看外頭月光下的庭院,烏黑大門非木非金,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制。
    門窗都上了鎖,顯然逃跑無門。
    傀儡人將她往地上一扔便沒了蹤影,沈留夷原地坐了半晌,見沒人來害她,心下稍安,想起本來還能與小師兄相依命,如今只孤零零一人,不禁悲從中來,又哭了一場,方才漸漸平復心緒,盤膝坐下,開始行氣。
    運轉第三個小周天,沈留夷忽然聽見門口處傳來“咔噠”一聲輕響。
    她悚然一驚,下意識地站起身,退兩人合抱的石柱背后。
    門扇“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窄縫,一條人影從門縫中溜了進來。
    看清來人模樣,沈留夷差點驚呼出聲,那竟是叛出師門的逆徒石紅『藥』。
    “石紅『藥』”將一根手指置于嘴上,示意她別出聲,沈留夷將那聲驚呼吞了去,狐疑地打量著她:“你來做什么?”
    “石紅『藥』”道:“小侄來救沈師叔出去。”
    沈留夷將信將疑:“你叛出重玄,原來是投靠了偃師宗的妖人,如今你與他們沆瀣一氣,哪會那么好心來救我?”
    “石紅『藥』”道:“小侄因一念之差鑄成大錯,被逐出師門是咎由自取,但重玄待我恩重如山,弟子也一向敬重姬師叔與沈師叔,實在不忍坐視你們落難。”
    沈留夷道:“你來救我,難道不會被那些人現(xiàn)?”
    “石紅『藥』”急切道:“小侄是趁宗主護法喝醉偷了鑰匙出來,他們不了多久就會醒,且宮中的傀儡人只子丑之交時一刻鐘時間不能動彈,不逃就來不及了,是走是留,還請師叔快作決斷。”
    沈留夷見她說得懇切,些信了,咬了咬嘴唇:“小師兄呢?”
    “石紅『藥』”道:“姬師叔關押在地下,小侄無能力。其實將沈師叔關在這里,也是小侄出的主意,就是了尋機將師叔先救出去。”
    她頓了頓:“只師叔先逃出去,盡快宗門,才能讓掌門他們前來解救姬師叔。”
    沈留夷遲疑片刻,點點頭:“好”。
    “石紅『藥』”松了一口氣,便即引著她出了門,在『迷』宮似的廊中穿行,沿途他們果然見許多傀儡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階前廊下。
    兩人一口氣跑出宮殿,沈留夷望沙磧中恢弘的黑石城池:“這是哪里?”
    “石紅『藥』”道:“這是赤地附近的沙磧,那些人布了秘陣,將城池隱藏了起來。”
    果然,片刻之后那城池便似海市蜃樓一般消失無蹤,只余月光下銀『色』沙海。
    “石紅『藥』”欠了欠身:“小侄只能送沈師叔這里,師叔小心。”
    沈留夷道:“你冒險救我,我如何報你?”她不信石紅『藥』真的是顧念舊情。
    “石紅『藥』”『露』出赧然之『色』:“不瞞沈師叔,偃師宗主心狠手辣又多行不義,恐怕計不久,重玄替天行道之日,還望沈師叔念在小侄微苦勞,網(wǎng)開一面。”
    沈留夷道:“好,我盡力替你轉圜一二。”
    “石紅『藥』”道了謝,便急匆匆地往城門方向走去,不一會兒便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沈留夷不敢耽擱,立即捏訣御劍,風馳電掣一般向重玄飛去。
    宗門,她立即趕赴天留宮掌門院。
    夏侯儼見她來自是吃驚不小,一番細細詢問,沈留夷無保留,將蘇劍翹的身份、他們的遭遇、偃師宗的大致方位,還那兩個妖人的話,都一五一十盤托出。
    夏侯儼道:“少殷我們會想辦法去營救,你也累了,去好生歇息。”
    說著擊掌兩次,便兩個道僮走上前來,一左一右將她架起:“奴送沈仙子房歇息。”
    沈留夷一驚:“我自己去就行了。”
    那兩個道僮卻牢牢鉗制著她。
    沈留夷看向夏侯儼:“掌門師伯,這是要做什么?”
    夏侯儼皺著眉,一臉愧疚:“留夷,實在對不住你,你師父被那偃師宗妖人傷及心脈,傷勢不見好轉,我們只好出此下策……”
    沈留夷一時沒反應來:“師伯,留夷聽不白……”
    夏侯儼嘆了口氣:“我們原本想慢慢替你師父尋覓一具合適的軀殼,誰知她的傷勢突然加重,一時半刻哪里去找合適的軀殼。好在蒼天眼,這時候你恰巧來了。你身負羲神脈,與你師尊又生得相似,沒比你合適的了。”
    沈留夷只覺這一切都荒謬絕倫:“師伯,你是在留夷開玩笑對么?”
    夏侯儼悲天憫人地搖了搖頭,轉臉不去看她,沖那兩個道僮揮了揮手:“把她帶去清涵崖玄冰窟。”
    道僮應“是”,便架著沈留夷往外走。
    沈留夷這才相信這一切并非玩笑,她死命扒住門框:“你們不能對我這樣,我是沈家人,我要找我爹娘……”
    夏侯儼道:“之前你師父遇襲,我們便與你爹娘沈氏家主商議此事,你師父無虞便罷了,若是情非得時,只能委屈你。”
    沈留夷搖著頭,淚如雨下:“不可能的,我爹娘絕不可能答應的!”
    夏侯儼道:“你放心,重玄永遠會銘記你的功勞,也會善待沈氏你家人,你的一雙弟弟不用試煉,可以直入內門,資質更好的幼弟可以成神君的入室弟子,你爹娘并無異議。”
    沈留夷只是搖著頭:“不可能,你們一定是騙我的,爹娘那么疼我,不會這樣就把我賣了。”
    夏侯儼道:“你當真這么想?”
    沈留夷一怔,爹娘雖疼她,但一雙天資聰穎的弟弟比,這疼愛又分呢?
    夏侯儼道:“不信你就傳音給他們。”
    沈留夷顫抖著手捏訣,一個簡單的傳音咒捏了五六次才成功。
    耳畔傳來母親微微顫抖的聲音:“留夷……”
    沈留夷道:“阿娘,你真的要用女兒的命換弟弟的前程么?”
    沈母抽泣道:“留夷,爹娘是對不住你……”
    話音未落,沈父道:“留夷,爹娘自小教你舍身取義的道理。你把爹娘當成什么人了?我們當然舍不得你,可是你師尊的神脈數(shù)千年來絕無僅,若是不救她,還不知要等多少年才能出一個,羲傳人關系著清微界的氣運,關系著不計其數(shù)的生靈,了天下蒼生,一己之身何足道也?”
    沈留夷哭道:“爹,你救救女兒,女兒何辜……你說得大義凜然,若是換了弟弟……”
    沈父冷聲打斷她:“留夷,別說這些負氣話,記住爹娘教你的道理,天下蒼生殉道,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你當感榮幸才是。”
    說罷他便在沈母的哭泣聲中斷開了傳音。
    沈留夷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的骨頭,身子一軟,也扒不住門框。
    夏侯儼對那兩個道僮道:“快送去清涵崖,別耽誤了時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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