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墻，下面虎皮石隨勢砌去，自成紋理，不落富麗俗套，自是歡喜。
    遂命開門，只見一帶翠嶂擋在面前。
    見白石崚增，或如鬼怪，或似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斑駁，或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徑。
    賈珍道：“我們就從此徑游去，回來由那一邊出去，方可遍攬。”
    賈珠若有所思的看著門口的這塊假山石，不得不，自己這位珍大哥哥確實是有些本事的，這假山的形態，正好契合了這個園子的大致走勢，其中各種蜿蜒曲折。
    賈政扶了寶玉，走進山口，抬頭忽見山上有鏡面白石一塊，正是迎面留題的地方。
    便笑道：“諸公請看：此處題以何名方妙？”
    眾人聽，紛紛響應，有【疊翠】二字的，也有【錦嶂】的，又有【賽香爐】，還有【終南】，各有各的理由。
    不過眾人心中知道，賈政的兩個兒子都在此處，哪里就有他們顯擺的地方了，所以才些俗套的來敷衍。
    大家的目光隨著賈政不由的便都看向了賈珠和賈寶玉。
    而賈珠并不想在這種事上鬧什么，便看向了賈寶玉。
    見眾人看來，寶玉只得心道：“常聞故人云【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況且此處并非主山正景，原無可題之處，不過是探景一進步耳。”
    “不如直書【曲徑通幽】這舊句，倒也大方。”
    眾人聽了，皆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面色微有悅色的賈政。
    才連連贊道：“妙極！妙極！”
    “二世兄分高，才情遠，不似我等讀腐了書的。”
    賈政笑道：“不當過獎他！他年紀，不過是以一充十用，取笑罷了！”
    著，便進入石洞來。只見佳木蔥蘢，奇花爛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一瀉而下，落于石頭的縫隙之下。
    再往里面走了十數步，漸漸向北邊，便是平坦寬豁，兩邊更是飛樓插空，雕梁畫棟，繡欄琢墻，皆隱于山坳林木之間。
    俯瞰下去，則是清溪瀉玉，石磴穿云，白石為欄，環抱池沼，石橋三港，獸面銜吐。
    眾冉亭內坐下，略作休息。
    便有人開始題名了。
    文人之間最愛的就是借故用典，有人起歐陽公的《醉翁亭記》，便有人起【瀉于兩峰之間】，眾人來了興致，不免又是一番的吟詩作賦，倒還算是風雅。
    而賈政最愛的就是這種風雅。
    隨后又讓寶玉題了一幅七言對，寶玉乖乖的題了。
    “繞替柳借三高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點頭微笑，眾人又是稱贊個不已。
    賈珠在在一旁想著其他的事情，至少在這群人里面，倒還沒有哪個需要他特別的顧忌，便也就不跟著一群【文人墨客】在那里附庸風雅了。
    這一世，林黛玉沒有住進榮國府，造園子的錢，定然不會是林家的銀錢。
    但是如今再看這園子，也不像偷工減料的樣子。
    那么這個銀子，除了江南甄家那邊的，余下的恐怕就不是什么干凈的銀子了。
    這賬本他沒有看過，但是自家這個父親大人定然是看過的，不過就是不知道看不看得出什么了。
    一邊想著，一邊和眾人一起出了亭子，路過水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
    忽而有見前面一帶粉垣，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真真是個好所在！”
    于是大家也就進去看一看了。
    只見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
    上面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里面都是合著地布打就的床幾椅案。
    從里間房內又得一門，出去則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
    又有兩件退步。
    后院墻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
    賈珠嘴角抿的緊緊的。
    外面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雖然到不了民不聊生的地步，但也差不了幾年了。
    想來國庫應該也沒有多少銀子了，如此大張旗鼓的安排宮中妃嬪省親，恐怕也是為了讓銀子流回國庫。
    賈珠跟在他們身后，聽著他們的話，看著他們在那里題字、作對。
    再想想外面的情況，這種對比還真是諷刺。
    倏地，便聽到賈政嚴厲的聲音響起。
    “今日任你狂為亂道，先設議論來，然后方許你作。方才眾人的，可有使得的？”
    寶玉見問，答道：“都似不妥。”
    賈政冷笑道：“怎么不妥？”
    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現成的，何必再作。”
    賈政道：“難道‘淇水’‘睢園’不是古饒？”
    寶玉道：“這太板腐了。莫若‘有鳳來儀’四字。”眾人都哄然叫妙。
    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
    賈珍見狀，連忙引著賈政繼續向前走。
    賈珠安撫的拍了拍賈寶玉的肩膀，帶著他一同繼續向前走。
    著，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
    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
    寶玉的叛逆心上來了，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矣。”
    賈政聽晾：“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哪里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
    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云‘然’二字，不知何意？”
    今見問‘然’二字，眾人忙道：“別的都明白，為何連‘然’不知？‘然’者，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
    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于穿鑿。古人云‘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
    未及完，賈政氣的喝命：“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并打嘴！”
    寶玉只得念道：新漲綠添浣葛處，好云香護采芹人。
    賈珠在一旁看著這父子兩人斗氣，只能無奈皺眉。
    眼瞧著時間不早了，便上前道：“寶玉還有晚課，如今時辰不早，也該回去溫書了。”
    眾人見狀，也都閉口不言，全部看向賈政。
    賈政擺擺手，讓寶玉離開了。
    隨著寶玉進院子的嬤嬤和廝，也立刻跟著寶玉離開了。
    離開了院子后，李嬤嬤才話：“哥兒呀，怎么就不能好好話了呀！”
    “你對著老爺，犟什么嘴呢？”
    “你看看大哥，當初讀書的時候也是一三頓罵就著飯聽，如今不也已經熬出來了嗎？”
    “你就聽默默一句話，好好的看書，別再和老爺犟嘴了！”
    李嬤嬤苦口婆心的勸著，但是寶玉卻一臉的不耐煩。
    “您呀不要了，我做不了大哥，也不要把我和大哥做比較。”
    “比不聊。”
    “行了，嬤嬤您呀也去休息吧，我自去書房了。”
    著快步走了幾步，躲開了李嬤嬤的手，甩掉她直接朝外書房的方向跑去。
    ……
    賈珠本不想再跟著繼續看這個園子，畢竟后面會發生什么，他心里多少也有數了。
    這個園子建好后，又不會憑空消失，什么時候看不行，非要和一幫人一塊在這里裝模作樣的，也看不出個名堂。
    不過，賈政倒是很喜歡。
    看著他興致勃勃的模樣，賈珍和賈珠兩人也欲擾了興致，便只能在旁邊陪著。
    剛要邁步繼續走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一事來，便問賈珍：“這些院落房宇并幾案桌椅都算有了，還有那些帳幔簾子并陳設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
    賈珍回道：“那陳設的東西早已添了許多，自然臨期合式陳設。帳幔簾子，昨日聽見璉兄弟，還不全。”
    話一半，見賈政皺起眉頭，連忙補充。
    “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時就畫了各處的圖樣，量準尺寸，就打發人辦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
    賈政聽了，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喚賈璉。
    匆忙間，賈璉趕了過來，賈政皺眉問他共有幾種，現今得了幾種，尚欠幾種。
    賈璉見問，忙向靴桶取靴掖內裝的一個紙折略節來，看了一看，回道：“妝蟒繡堆，刻絲彈墨并各色綢綾大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
    “簾子二百掛，昨日俱得了。”
    “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掛，金絲藤紅漆竹簾二百掛，黑漆竹簾二百掛，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掛，每樣得了一半，也不過秋都全了。”
    “椅搭，桌圍，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眾人一面走，一面，倏爾青山斜阻。
    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筑就矮墻，墻頭皆用稻莖掩護。
    賈珠知道這里應該就是后來的稻香村了。
    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里面數楹茅屋。
    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
    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戶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
    光是這些樹，恐怕所費銀兩便不止千兩銀子。
    而這些銀子，足夠東山一個村落中的村民吃上喝上數年之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