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姨家度過的第一個暑假,沒有盛思夏想象中那么無趣。</br> 姨父林樹謙早早出門上班,不到夜晚不會回家,商人多應酬,大部分時候晚飯也不在家吃,盛思夏很少有跟他碰面的機會。</br> 至于小姨,不是叫一些太太來家里打牌,就是約上朋友去美容院或是逛街,給了盛思夏極大的自由。</br> 可以說,只要她每天乖乖按時去補習班報道,在家不出幺蛾子,基本等同于放養狀態。</br> 小姨給盛思夏安排了一個司機,每天送她上學。</br> 從小姨家門口直行就可以到達小區門口,盛思夏找不到特別的理由讓司機繞路,只能在放學回來時,多走幾步到那幢白色房子前,試圖刻意制造一場偶遇。</br> 遺憾的是,機會并沒有留給有準備的人。</br> 那扇門總是緊閉,客廳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即便夜里“路過”,也沒看見里面透出一絲光亮。</br> 這天周六上午,家中無人,傭人都出門采購去了,盛思夏在家看漫畫,接到母親從美國打來的電話。</br> 美國正是晚間,母親剛剛下課,她聽見高跟鞋踏在地上的聲音。</br> “你生日那天我回不了,要去mit辦一場講座,禮物我會提前寄給你。”盛宛文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靜,情緒平穩,沒有起伏。</br> 盛思夏說:“我知道了。”</br> 那邊猶豫一下,又說,“你也可以過來,玩到開學再回去,只是我沒太多時間陪你。”</br> “小姨給我報了暑期補習班,我去不了,”盛思夏一下一下幫貓咪梳毛,問道,“可以劇透一下是什么禮物嗎?珠寶?化妝品?別告訴我是學習資料。”</br> “最新款的數碼產品,”盛宛文說,“我不希望你太注重外表,你才十五歲。”</br> “可我是女孩子。”</br> “越是女孩子,越要有內容,真正的美人不是靠涂脂抹粉,而是自信和智慧,我希望你懂得這個道理。”</br> 母親到底是教授,說話總帶些說教意味。</br> 盛思夏敷衍一聲,“我知道了。”</br> “你沒有談戀愛吧?”</br> 她心中忽地一驚,停住手上動作,波比不滿地喵嗚著,主動往她手心里拱。</br> 她下意識否定,“當然沒有!”</br> 說完,又察覺自己反應太大,降低音量,重復一次,“我沒有……”</br> “沒有就好,我不是要干涉你,只是與你同齡的男生,大多都很幼稚,未必能帶給你很好的戀愛體驗,以后長大了,進入大學,會有更多好的選擇。”</br> 母親一直接受西方教育,開明、溫和,大部分時候尊重她的意愿。</br> 她們很少見面,主要通過電話溝通,盛宛文從來不會問她吃得好不好,睡眠如何,連學習成績也不大過問,零花錢從不苛刻,只會教她保持自信,尊重自己。</br> 盛思夏和母親之間,沒太多話題可聊,卻又可以無所不談。</br> 電話那頭,有人和母親說話,講的是英文。</br> 盛思夏聚精會神地去聽,發現自己只能聽懂寥寥幾句簡單的口語,涉及到復雜的句式,或是一些專業名詞,就如墜云霧。</br> 母親說她臨時有事,結束通話。</br> 午飯時間,小姨從外面回來,給盛思夏帶了一份酒樓的海鮮炒飯。</br> “怎么今天回來這么早?”盛思夏跪坐在椅子上,叉起一粒蝦仁送入口中,滋味鮮香濃郁。</br> 波比嗅到香味,幾步跳到飯桌邊,蹭著盛思夏的腳踝,不停“喵喵”叫著。</br> 盛思夏無情拒絕了它,“這個太咸了不能給你吃哦,去啃你的小魚干。”</br> 波比沮喪地垂下頭,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br> 小姨剛做完美容,神采奕奕地揚起下巴,“下午約了幾個朋友來打牌,你要是怕吵,早點約同學出去玩。”</br> “那是當然,我才不要在家里被你呼來喝去,端茶送水。”盛思夏做了個鬼臉。</br> 小姨沒好氣地一笑,“不就是上次陳媽回老家了,我讓你幫忙倒茶煮咖啡嗎?小家伙,真記仇,小姨還指望你給我養老呢,這下沒指望咯。”</br> “小姨不會老,年輕貌美著呢,哪需要我來養?”盛思夏笑嘻嘻地,一派天真爛漫的樣子。</br> 嘴甜的,哄得小姨笑容更盛,從錢包里取出一張卡,讓盛思夏和同學去逛街,多買幾套漂亮衣服。</br> “我的衣服夠穿啦。”盛思夏把卡推回去。</br> 小姨白她一眼,“你那叫什么衣服?牛仔褲t恤衫,一點女孩子的樣子都沒有,去買幾條裙子,小姨過兩天帶你去拍照。”</br> 盛思夏不以為意。</br> 同齡的女孩子都這么穿,隨意方便又好搭,她反而不理解小姨的審美。</br> 小姨早上順便逛了街,精美的奢侈品包裝袋一只只擺在沙發上,她打開其中一只,取出條煙粉色小禮裙,質地輕柔,薄如輕絲,小姨放在身前比了比,“這難道不比你那些衣服好看一百倍?”</br> 盛思夏數學不好,家人一直笑她沒遺傳到母親的智慧基因,現在看來,她數學之所以差強人意,多半是受了小姨的影響。</br> 對她來說,這件花枝招展的小禮裙,還比不上面前這碗海鮮炒飯有吸引力。</br> “不過也好,穿成這樣,倒不用擔心你早戀了。”小姨繼續冷嘲熱諷。</br> 盛思夏哼一聲,“那些男生可幼稚了,本來我也看不上。”</br> “哎,眼光這么高,喜歡成熟款的啊?人小鬼大,”小姨手指屈起敲敲盛思夏的額頭,“同學看不上,那你能看上誰?”</br> 盛思夏不說話,腦袋都要埋進飯碗里,想起一個人,臉微微發熱。</br> 說話間,陳媽從外面回來,提著超市的購物袋,露出了兩只魚頭,還在袋子里不停蹦噠。</br> “咦,這是什么魚?”盛思夏偏著頭問。</br> 生命力真旺盛。</br> 陳媽笑著說:“這是石斑,太太和先生都愛吃,待會兒清蒸。”</br> 盛思夏縮了縮腦袋,她沒接話。</br> 她吃過陳媽做的清蒸石斑,味道還行,但僅僅是還行,她不懂小姨對這道菜的熱情來自哪里。</br> “買了兩條?正好,剛回來看見傅亦琛的車了,趁著鮮活,您給送一條過去。”小姨吩咐陳媽。</br> 還未等陳媽應聲,盛思夏驀然抬起頭,“哪個傅先生?”</br> 小姨奇怪地覷她一眼,“還有哪個傅先生?上回來家里吃過飯的呀,你問過好幾回了,真忘了還是故意的?”</br> 盛思夏也發覺自己反應太過,淡定地找補道:“我天天背單詞記公式,哪兒有時間記一個鄰居姓什么?”</br> 心中卻在想,他回來了?什么時候?</br> 好在小姨只是隨口一說,不會真的多心。</br> 陳媽要忙著殺魚洗菜,這跑腿的活小姨不會做,自然落到了盛思夏頭上。</br> 海鮮飯只吃了一半,她已經食不知味,同那條小禮裙一樣,棄如敝履。</br> “嘖,真麻煩。”盛思夏放下筷子,擦凈嘴巴,從陳媽手里接過那條魚,還故作嫌棄地捏了捏鼻子,壓住自己不太聽話,即將翹起的嘴角。</br> 她扎起馬尾,涂了層透明潤唇膏,換上新買的球鞋出門,波比勾住她的鞋子不讓走,嗅嗅那裝著魚的袋子。</br> 盛思夏抬臂提起袋子,警告地看貓一眼。</br> “喵”它一下子臥在地上,露出肚皮。</br> 盛思夏沒時間跟它玩耍,一把撈起抱在懷里,拍拍腦袋,出門,一路朝傅亦琛家去。</br> 心情雀躍,走路都連跑帶蹦,夏日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她出門太急,竟然連傘都忘了打。</br> 額頭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按門鈴前,她小心翼翼地拿紙巾拭去汗水。</br> 門鈴響了五聲,傅亦琛家的傭人來開門,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阿姨,滿臉笑容,說話帶著廣東口音。</br> 盛思夏簡單的說明來意。</br> 沒看到傅亦琛,她眼底有失望,覺得這條魚,和她一路流的汗都白費了,但還是禮貌地交給傭人阿姨。</br> “是誰?”她聽見一個低沉的男聲,看見傅亦琛端著水杯,出現在樓梯拐角處。</br> 傅亦琛面目俊朗,眼神深邃明亮,穿一件藍色襯衣,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幅畫。</br> 那一刻,盛思夏心中無聲地說,好久不見。</br> 阿姨接過石斑,和傅亦琛打過招呼,到廚房忙碌去了,傅亦琛請盛思夏進來,她照例坐在沙發上。</br> 波比熱極了,趴在冷氣出風處,愜意地瞇起眼睛,毛茸茸的尾巴一搖一擺。</br> “你是今天才回來的?”盛思夏抬頭和他說話。</br> 說完她又后悔,心里想著,希望傅亦琛不要是一個心細如塵的人才好,否則,他一定會注意到她一直在關注他。</br> “對,在長島待了兩周,今天才回來。”傅亦琛表情自然。</br> 盛思夏一邊慶幸,一邊又隱隱的失落,好像希望他注意到她的心情。</br> “去做什么?”</br> 傅亦琛看她一眼,言簡意賅地回答:“處理一些私事。”</br> 盛思夏沒有追問,她不會因為太高興,就忘了禮貌,他們還不是可以聊私事的關系。</br> 傭人為盛思夏送來一杯牛奶,她眼睛轉了轉,正要端起來,卻被傅亦琛攔住。</br> 他說,“家里有果汁,我去幫你換。”</br> 傅亦琛轉身離開。</br> 盛思夏心里一甜,上回她曾對傅亦琛提過她不愛喝牛奶,沒想到他還記得。</br> 盛思夏不由自主地盯著他寬闊的肩膀,連背影都是挺拔的,仍帶著介乎少年與成熟男人之間的清薄。</br> 她聽見波比在叫,憑著直覺與默契,她伸手將波比從沙發底下撈起來,放在腿上。</br> “你乖乖的,不要鬧,否則人家要趕我們出去,”望見傅亦琛走過來,她湊近貓咪耳朵,小聲說,“噓,他來了”</br> 波比眼尾朝上,像在翻白眼,也可能是在鄙視她。</br> 他手里只拿著一只玻璃杯,放在茶幾上。</br> “我不喜歡太甜的東西,你自己喝就好。”他這樣解釋。</br> 盛思夏不勉強他,給自己倒上果汁,水蜜桃的味道,帶著絲絲粉色,底部沉淀著果肉。</br> “傅亦琛,是哪幾個字?”</br> 她從包里拿出紙筆,遞到他面前,示意他直接寫下來。</br> 傅亦琛提起筆,刷刷幾下,寫下他的名字。</br> 他的字跡,符合盛思夏全部的想象。</br> “你的字真好看,”她舉起來欣賞,贊不絕口,“這是什么字體?我也要練。”</br> 他笑起來,露出潔白牙齒,“不知道,大概是楷體、行書,還有瘦金的混合體。”</br> 盛思夏寫下自己的名字,就貼在他的字跡旁邊,寫完,又覺得不堪入目,將紙張藏到身后。</br> “給我看看。”</br> 盛思夏抿了抿嘴,“你保證不笑話我。”</br> 傅亦琛正色道:“我不能保證我做不到的事。”</br> 她扁著嘴,正要偷偷將紙條收進口袋,波比從中作梗,一躍跳到她肩上,她身形一晃,紙條掉到地上,傅亦琛手臂一探,輕輕松松拿到手里。</br> 他還未來得及看,嘴角已勾起笑容。</br> 盛思夏大為光火,無地自容,像孩子一樣伸手去搶,“還給我!”</br> 傅亦琛站起來,手舉過頭頂,盛思夏著急得在他身邊蹦來跳去,仿佛被波比附身,艱難地觸碰到他的手腕。</br> 再往上一點,她似乎碰到他的手,是溫熱的。</br> 傅亦琛和她鬧夠了,將紙條還給她,“字還算工整,挺可愛的。”</br> 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帶些年輕人特有的神采飛揚,她默默欣賞片刻,才發覺不對。</br> 可愛?這是什么形容,她能聽出他的勉強。</br> 她永遠不會夸獎別人“琴彈得很可愛”,或者“圍棋下得很可愛”,這種夸獎不如不要,一聽就是在哄小孩。</br> 想想也知道,傅亦琛絕不會夸他的下屬“方案做的很可愛”。</br> 她端起茶幾上的水蜜桃汁,一飲而盡,冰涼進入喉間,澆不熄心中油然生出的勝負欲。</br> 還有面上的灼燙。</br> 傅亦琛留她在家吃晚飯,正中間那道菜,正是她剛才送來的石斑魚。</br> 肉質細膩口味鮮美,不帶濾鏡的說,也比自家做的要好吃。</br> “以后我家買了石斑就送你這里來。”盛思夏說。</br> 傅亦琛笑了笑,看穿她的蹭飯意圖,他說,“歡迎。”</br> 吃完飯,盛思夏沒有繼續逗留在此的理由,她告別傅亦琛,回到家,和小姨姨父打過招呼,說自己在同學家已經吃過了,然后回到房間里。</br> 天剛剛擦黑。</br> 她將波比的窩安置在窗邊,在臺燈的陪伴下,找出荒廢多時的字帖。</br> 她第一次這么投入,連時間都要忘記,一筆一畫認真臨摹,直到那些規整的方塊字在光線下扭曲變形,橫豎撇捺飛躍出來,組成一個“傅亦琛”,對她輕笑。</br> 她趴在桌上睡著。</br> 自那以后,她每天睡前都會練字,勤奮程度堪比囊螢映雪,懸梁刺股。</br> 她暗暗地想,如果有一天她成為名人,這個故事一定要出現在她的維基百科里。</br> 寫字就像畫畫,一筆不對,全部重來,她不能拿透明膠粘了去,或者用涂改液,在紙上留下一個丑陋的痕跡,至少一個禮拜,才能勉強得一張好作品。</br> 那天,她帶著那張作品,到傅亦琛家找他。</br> 吃石斑魚那天傅亦琛提過一句,他接下來兩個月都會留在國內。</br> 那張得意大作,傅亦琛只掃了一眼,就放到一邊,眼神帶笑,“你還是回去多練練吧。”</br> 盛思夏被堵得說不出話。</br> 真的從沒見過他這樣的人。</br> 如果說他不會說話,偏偏能殺人于無形,罵人都不帶臟字,看他優雅從容的表情,倒像是在夸你;如果說他會說話,盛思夏卻感覺像是挨了一悶棍。</br> 這樣才最可惡。</br> “你這么厲害,不如你教我啊。”盛思夏托著下巴,用上嘴唇和鼻尖夾住鋼筆,眼神里有挑釁。</br> 她猜那段時間傅亦琛一定很閑,要么是心情很好,才會答應她這個莫名其妙的要求。</br> 總之,他真的成為她的書法老師。</br> 那個下午,盛思夏待在傅亦琛家,他把書房讓給她,還吩咐傭人暫時不要去書房打掃,給盛思夏留下一個安靜的空間練字。</br> 傅亦琛說,她握筆姿勢不對,發力點全在手腕上,寫字久了容易累,越寫越差,而且字形松散,不成形狀。</br> 總之,是貶得一無是處。</br> 他找出來一本之前練過的字帖,讓盛思夏從臨摹開始,練最基本的橫豎撇捺。</br> 書房安靜,無人打攪,沒有其他娛樂設備,她老老實實在書桌前練字,有了幾張成品,便忙不迭地下樓找傅亦琛打分。</br> “還要再練。”傅亦琛言簡意賅。</br> 言下之意是,她現在的程度,還不足以讓他給出評價。</br> 懶惰如盛思夏,也說不清那時侯那股不服輸的勁兒是從何而來,又為什么要跟傅亦琛暗中較勁,一定要得到他的肯定。</br> 一周過去,盛思夏白天照常去上補習班,數學課上,她都不忘低頭練字,姚佳婷一度以為她中了魔;晚上回到家,吃過飯,便埋首書桌上。</br> 這種狀態,說是中魔也不為過。</br> 剛開始,大部分練字紙都寫得慘不忍睹,但幾天過去,偶爾也能得一兩張滿意之作。</br> 每當這時,她會興高采烈地拿去給傅亦琛品鑒,他十分嚴格,最初只肯給她c,勉強夠到b,已經熬到了夏天的尾巴。</br> 而他家門口的紅色花朵,一直都在。</br> 高一即將開學,這意味著暑期正式結束。</br> 奇怪的是,盛思夏沒感覺到多么遺憾,這是一個忙碌,又充實的假期。</br> 補習班最后一天,幾個要好的同學相約到鄰鎮爬山,騎車環海,定下三天旅行,姚佳婷的男友不愿意去,她便強行拉上盛思夏。</br> 旅行回來,小姨帶她回外婆家住了幾天,前后加起來,已有一周沒有練字。</br> 這天交作業的時候,她很心虛。</br> 這篇春江花月夜,是她今天早晨臨時趕出來的,字跡稍稍潦草,但看見傅亦琛給她打上大紅色的b,她仍然很不服氣。</br> “你太苛刻了!我這篇明明寫得不錯!”</br> “嚴師出高徒。”</br> “那你也太嚴了,應該以鼓勵為主,打擊為輔,或者不要打擊。”</br> 傅亦琛坐在朱紅色的溫莎椅上,笑著晃晃手里的作業紙,“那你覺得應該怎么打分?”</br> 盛思夏覷他一眼,謹慎地說:“b?”</br> 傅亦琛嘲笑她:“你知道打問號,可見還是有自知之明的。”</br> 她不說話了,從他手里抽回作業紙,轉身就要走。</br> “等會兒,”傅亦琛站起來,拉住她,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坐在椅子上,拿來紙筆,“你重新寫,爭取讓我給你打b。”</br> 寫就寫。</br> 她早上出門前,只吃了一片面包,寫了幾個字,感覺餓了,又找傅亦琛要早餐吃。</br> 傅亦琛讓傭人為她準備早餐,她吃完一只可頌,一杯果汁,手邊放著剛烤好的餅干,雙腳踩上厚實柔軟的地毯,窗外一陣風起,有疏疏落葉飄過。</br> 她已經許久沒有享受這么安心的時刻。</br> 和傅亦琛認識這些時間,盛思夏從來只因為練字才找他,她卻喜歡和他待在一起。</br> 他已是青年,不像同齡男生那么幼稚聒噪,隨身冒著青春期的傻氣,喜歡她,就往她課桌里放蟑螂,或者揪她辮子;也不像中年男人,油滑世故,充滿套路,走起路來,系在腰間的鑰匙嘩嘩作響,簡直是災難。</br> 如果傅亦琛在給她作業打分的時候,能夠更仁慈一點,那他簡直沒有缺點。</br> 一個沒有缺點的人是可怕的,也是不存在的。</br> 所以盛思夏覺得這樣的他一切都恰好好處,不用改變。</br> 開學前幾天,盛思夏越發喜歡往傅亦琛家跑,因為家里總是不平靜。</br> 小姨和林樹謙近來時常爆發吵架,令盛思夏覺得尷尬,她正在長大,卻又不夠成熟,不足以完全明白大人的矛盾,每次聽到吵鬧聲,只想躲出去。</br> 這天吃過午飯,盛思夏來到傅亦琛家,直奔他的書房。</br> 傅亦琛推開書房門,說他有事要去出去。</br> 盛思夏“嗯”一聲,心里想著,她才不想回去。</br> “你是去公司嗎?”她問。</br> 傅亦琛搖頭,“去見一個從美國過來的朋友。”</br> 盛思夏仗著年紀小,傅亦琛不會介意她的莽撞,大膽地問,“是男的朋友還是女的朋友?”</br> 他從玄關處拿起車鑰匙,回頭淡淡一笑,“我記得我說過,我沒有異性朋友。”</br> “不對,你說的是你不需要。”盛思夏替他補充。</br> “記得就好。”</br> 接著他和她說好,兩個小時他就回來,如果她餓了,隨時叫傭人做飯,無聊了可以看電影或者上網,想回去也可以。</br> 說完,傅亦琛出門。</br> 小姨和姨夫之間矛盾升級,家里氣氛緊張,姨夫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書房,小姨整天板著臉,把臥室門摔得砰砰響。</br> 盛思夏聽傭人間閑聊才知道,姨夫連睡覺都在書房。</br> 冷戰維持了一月之久,她以為他們會一直沉默下去,終于在今天早上爆發了。</br> 姨夫早上從書房出來,看見小姨仍在沙發上的幾個奢侈品購物袋,他忍無可忍,額上青筋畢露,“買買買!成天就知道花錢!你以為家里還和以前一樣嗎?我要破產了!破產你懂嗎?”</br> 小姨冷笑一聲,“破產的是你,又不是我。”</br> 盛思夏了解自己的親人,小姨一直都這樣,心直口快,生氣了,說話就帶刀子,可這即便是氣話,也夠傷人的,林樹謙聽了,直接摔門走人。</br> 盛思夏倉皇離家。</br> 她已經預感到接下來人仰馬翻的局面。</br> 前來拜訪傅亦琛,既是問好,也是避難。</br> 傅亦琛剛才讓她重新練習春江花月夜,寫了一半,她逐漸喪失耐心,在他的書房溜達一圈,開始琢磨傅亦琛離開之前,那個笑容的意思。</br> 此前,傅亦琛說過不需要異性朋友,那時候盛思夏沒有問理由。</br> 不是不想,或者不能,而是不需要。</br> 她想不明白,卻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的話里,包含著一些的不成文規則。</br> 那么,她也不是他的朋友,她可以安心地待在鄰居家小孩的角色里。</br> 傅亦琛很守時,兩個小時不到,他就從外面回來,還帶來一盒拿破侖蛋糕,“朋友自己店里做的,給你吃。”</br> 盛思夏拈起一塊,咬一口,口感不錯,她瞇起眼睛,很是享受。</br> “都是你的,我不吃甜。”說著,他順手拿起桌上的練字紙,粗略看一眼,毫不留情地給出評價,“前半部分勉強b,后半部分,你用左手寫的?”</br> 盛思夏會用左手寫字,勉強能看,她曾經給傅亦琛展示過這項特長。</br> 她向他坦白,“我在想,你為什么不需要?”</br> 傅亦琛起初一愣,隨后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他坐在書房沙發上,攤手道:“因為男女之間不會有純粹的友誼。”</br> 盛思夏敏感地注意到,提到“男女之間”四個字時,他刻意說得很輕。</br> 這代表,他并不想和她談論這一類話題。</br> 她想了想,然后說:“我沒有很要好的異性朋友,但我同學有,我覺得還挺純粹的。”</br> 傅亦琛笑起來,“在你這個年紀,或許可以吧。”</br> 她不高興,覺得他故作深沉,立刻反駁,“你才大我八歲!”</br> 他無意和她爭論年齡差問題,回到主題,“你的楷體練得不錯,再練幾年,字體固定后可以練練行書瘦金之類。”</br> 盛思夏搖搖頭,“不了,我就練好楷體,老師說字跡漂亮會有卷面分,行書瘦金不能拿來考試,練了也是浪費時間。”</br> 他有些驚奇,“沒看出來你是實用派。”</br> “沒有好處的事我不做,不求優秀,及格就行。”她對他,是十萬分的坦白。</br> “你還真是容易滿足。”</br> “你是想說我不思進取吧?盛教授已經總結過了,你不要抄襲她的觀點。”</br> 傅亦琛笑起來,非常賞心悅目。</br> 他應該多笑笑。</br> “差點忘了!你稍等。”他快步離開書房,盛思夏卻被他吊起胃口,亦步亦趨跟著他下樓,一直到車庫里。</br> 并排停著五輛車,傅亦琛打開一輛suv車后座,取出一只樂高泰姬陵積木,“剛才路過樂高買的,你想玩嗎?”</br> 盛思夏盯著盒子左上方的黑色醒目字體,陷入沉默。</br> 16歲。</br> 傅亦琛注意到,他露出恍然的神情,“我忘了你才十五歲。”</br> 他眼神里隱隱在笑。</br> “還有幾天就十六歲了。”她不太高興,接過樂高,輕輕晃動,聽見里面噼啪作響。</br> “具體幾號?”傅亦琛問。</br> 盛思夏不經意抿抿嘴,正要回答,忽然聽見門鈴響起,傭人開門,同時傳來姨父林樹謙的聲音。</br> 她大概能猜到姨父這次來找傅亦琛的意圖。</br> 傅亦琛察覺到盛思夏略微緊張,他問:“你姨父是來找你的?”</br> “恐怕不是,”盛思夏皺著眉搖搖頭,“應該是來找你的。”</br> 傅亦琛幫她提上樂高盒子,準備出去,盛思夏卻拉住他的胳膊。</br> 她沒碰到他,只小心地捏住他袖口最下面一點點。</br> “別告訴我姨父我在這里。”</br> 傅亦琛的態度嚴肅起來,“我記得我說過,不會向你家人隱瞞你的去向。”</br> 她有些著急,低聲懇求,“我姨父這次來可能是要求你幫忙,他最近和我小姨一直吵架,人又好面子,一定不想讓我聽到他向人低頭。”</br> 傅亦琛看著他,眼神動了動,好像在斟酌她說的話。</br> “好嗎?”盛思夏不自覺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眼睛大而明亮。</br> “去樓上書房待著吧。”他嘆一口氣,敲敲她的腦袋,先一步離開車庫。</br> 盛思夏松一口氣,從車庫側門來到雜物間,再輕手輕腳地經由樓梯上到二樓。</br> 她把樂高零件都倒出來,鋪在地毯上,心不在焉,跟著說明書拼湊,耳朵卻留意著樓下的動靜。</br> 關上書房門,聽不見樓下的聲音,她無心練字,心中十分好奇,索性打開門,輕輕走到樓梯處。</br> 姨父聲音不大,大概是他自己都覺得羞愧,盛思夏本就不懂那些生意上的話,只能聽懂只言片語,足夠讓她聽得心驚。</br> 姨夫生意遇到嚴重問題,那么要面子講清高的人,連破產一詞都能宣之于口,可見是到了怎樣的地步。</br> 她不愿意攪合在這件事里,而且以林樹謙的脾性,一定不愿讓她這個晚輩,看見他向一個年輕人低頭。</br> 盛思夏怕被發現,對大人之間的麻煩事也不感興趣,回到書房,一心一意拼樂高。</br> 過了一個小時,林樹謙就從傅亦琛家離開。</br> 從這不長不短的時間,盛思夏暗自猜測姨父沒有達成目的。</br> 等傅亦琛上來書房,給她帶了一盒藍莓味冰淇淋,表情平淡,看不出情緒。</br> 盛思夏挖著冰淇淋,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我姨父是來找你借錢的嗎?”</br> “他資金鏈斷了,周轉不靈,想要找我注資,”傅亦琛到桌邊檢查她剛才的練習草稿,邊看邊說,“你也可以理解為借錢。”</br> “那你借了嗎?”</br> 傅亦琛說:“你這么聰明,應該能猜到。”</br> 沒有,她懂了。</br> 盛思夏一愣,“我聰明?”</br> 這好像是傅亦琛頭一回夸她,她卻來不及高興,反而在想他這是什么意思。</br> “剛才在車庫里那番話,你想得很周全,懂得考慮別人感受,”傅亦琛看她一眼,“比我想象中成熟。”</br> 盛思夏心中暗自高興,鼓起臉,不服氣地問,“從前我難道很幼稚?”</br> “字沒寫幾篇,光顧著拼樂高,你不幼稚?”傅亦琛反問。</br> 她掃一眼地毯上散落的積木,心里發虛,嘴上卻不服氣,“那是你送的生日禮物,我當然要好好研究一番,以示尊重。”</br> 傅亦琛面帶微笑,微微有些詫異,“不是吧?一副樂高積木,你就心滿意足了?”</br> 她愣住,迷茫地望住傅亦琛,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理解錯了。</br> “你的意思是,這個不算生日禮物,你還會送我別的?”</br> 傅亦琛有些好笑地看著盛思夏,“除非今天就是你的生日。”</br> 盛思夏脫口而出,“當然不是!我的生日是月底!開學前一天!”</br> “好,我知道了。”傅亦琛說。</br> 姚佳婷給盛思夏打電話,約她一起去逛街,盛思夏收拾好東西,傅亦琛送她下樓,到門口。</br> 她換上運動鞋,在穿衣鏡前看見自己的形象,固然是干凈青春,和英俊倜儻的傅亦琛站在一起,卻無形中缺了些什么。</br> 盛思夏突然間懂得了什么。</br> 關于那天小姨說過的,她就像個沒斷奶的毛丫頭。</br> 一點女人味都沒有。</br> 她從鏡子里偷偷瞅著傅亦琛,心里打量,他這樣的男人,會喜歡怎樣的異性?</br> 肯定不會是她這樣的吧。</br> “看我干什么?”傅亦琛發現她的小眼神。</br> 盛思夏心里一慌,眼睛一轉,鎮定地岔開話題,“我在想……你會送我什么禮物?”</br> 傅亦琛問:“我不經常送人禮物,大多都是秘書幫我選,我也不懂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喜歡什么。”</br> 她抬頭,率直地問:“那我可以直接指定禮物嗎?”</br> 傅亦琛挑眉看著她,“不覺得這樣沒了驚喜?”</br> “我不喜歡驚喜,而且驚喜大部分都是驚嚇,“盛思夏撇撇嘴,“我直接告訴你我要什么,既節省你的功夫,又不用擔心禮物我不喜歡,不是兩全其美?”</br> “還挺有主見,想法不錯,你果然是實用派。”這是傅亦琛第二次夸她。</br> 盛思夏笑起來,露出兩粒潔白的虎牙。</br> “想要什么?”</br> 盛思夏想了想,試探性地問:“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嗎?”</br> 傅亦琛微微頷首,“我不是上帝,也非全能,如果你要我摘星星摘月亮,那肯定辦不到。”</br> “那意思是,只要不是跟星星月亮過不去,其他的都可以?”她歪著頭看他,語氣像是故意刁難。</br> 傅亦琛想到什么,目光似有深意,“你是想要我幫你姨父?”</br> “啊?”盛思夏愣住,她真沒有這樣的想法,眼神疑惑,“我為什么要讓你幫他?”</br> “因為他是你姨父?”</br> 盛思夏聞言,皺眉低頭,從親情的角度,她或許是應該幫姨父開口,卻不愿意讓她和傅亦琛的關系染上不純粹的色彩。</br> 最重要的是,她有分寸,也有自知之明,明白以她現在和傅亦琛的關系,尚沒有這么大的面子,能輕易影響他做出的商業決策。</br> 盛思夏看著鏡子里一雙筆直修長雙腿踏著的氣墊運動鞋,開口道,“我想要一雙漂亮的高跟鞋。”</br> 傅亦琛當然答應。</br> 她似乎看到他露出放松的表情,似乎是對她這個要求很滿意。</br> 離開傅亦琛家,盛思夏獨自朝家走,她心里感到一陣輕松。</br> 她是做出正確的選擇了嗎?</br> 生日那天,是開學前一天,幾個相熟的初中同學約好了幫盛思夏慶祝生日,不便玩得太晚,八點半就各自回家。</br> 傅亦琛當天晚上有事,沒有親自送禮物,只讓秘書替他將禮物送來。</br> 一雙淺粉色淺口高跟鞋,款式偏年輕,鞋跟不高,應該有考慮到盛思夏的年紀。</br> 沒有標價,卻能從精美的鞋盒看出價值不菲。</br> 拆完禮物,盛思夏將鞋子珍而重之的收進衣柜里,暫時還沒有穿上的機會。</br> 她給傅亦琛打電話說謝謝,他那邊在忙,簡單說了幾句,就掛了電話。</br> 那晚盛思夏躺在床上,抱住枕頭,覺得孤單。</br> 她心中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直到睡去。</br> 直到多年后,她靠在傅亦琛懷中,臉貼著他堅實的胸膛,滿是安全感,這才向他問出當年糾結的問題。</br> “傅亦琛,如果那時候我的生日愿望是要你幫林樹謙,你會同意嗎?”</br> 他捏一捏她的臉,“會。”</br> 盛思夏錘他一下,故作生氣,“不許騙人,我要聽實話!”</br> 她才不相信當年的傅亦琛會答應這么無理取鬧的要求。</br> “當年已經過去,我會怎么樣這不重要,”傅亦琛拉她躺下來,“重點是,我今晚說什么,才能不被你趕出去睡覺。”</br> 盛思夏擰他的臉,“你也學會油嘴滑舌啦?”</br> 傅亦琛笑,“我也好奇,你那時候怎么沒開口找我幫忙?”</br> “林樹謙是成年人,他該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而且”盛思夏手劃下來,玩他的喉結,“我要是那樣做,豈不是在利用你?”</br> 傅亦琛眸色轉暗,握住她的手,“你又不是沒利用過我。”</br> “胡說,哪一次?”</br> “你高一那年……”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