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盛思夏第一次走進傅亦琛家里。</br> 門廳挑高,室內視野極佳,客廳側方擺放著深棕色的沙發,周圍鋪上幾何圖案的地毯,整體風格現代簡約,無多余的顏色或裝飾,斑駁的光影斜斜地打進來,可以聽見海浪擊上巖石的聲音。</br> 一整面潔白的墻上,掛著一副莫迪里阿尼。</br> 盛思夏對美術作品沒有研究,之所以認識,是因為美術課。</br> 這幅印在美術教材上,據說曾拍出千萬英鎊成交價的經典作品,卻掛在她家鄰居的客廳里。</br> “莫迪里阿尼?”她指著畫作,十分好奇,“這是真的還是贗品?”</br> 傅亦琛關上門,語氣平淡,“我不會在家里掛一幅贗品。”</br> 那時候盛思夏沒發覺,現在想起來,才知道他那時的微笑帶著傲慢,一旦放松,就會表現出來。</br> 二十三歲的男人,尚不能完美的用謙遜來武裝自己。</br> 她不再盯著畫,而是轉頭和他面對面,“你還記得我的名字,記性真好。”</br> “三個字而已,不會忘記。”</br> 他還站在門口,眼睛看著她,卻側向門那一邊,似乎是隨時預備開門,請她出去。</br> 盛思夏無視他的小動作,卻問:“傅先生,我是該叫你哥哥,還是叔叔?”</br> 傅亦琛微皺眉頭,似乎是覺得這兩個稱呼都不妥,但他不會和她計較這些細節。</br> “都可以。”</br> 他面孔太年輕,叫“叔叔”顯得奇怪,他無時不刻展現的距離感,也沒有“哥哥”的親切,盛思夏很直接地問他,“我可以叫你名字嗎?”</br> “可以。”他幾乎想都沒想。</br> 以他的文化背景,直呼姓名,反而比較自然,并不會讓他感覺不禮貌。</br> “謝謝你讓我進來避難,”盛思夏對他微笑,眼睛里有微光閃動,“我可以在這里再躲一會兒嗎,等他走了,我就離開。”</br> 明明是她不請自來,卻懂得為自己鋪上臺階,讓人無法開口拒絕。</br> 果然,傅亦琛說,“到沙發上坐吧,要喝什么?”</br> 盛思夏的眼睛看過來,是沒有防備的稚嫩目光,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家里只有純牛奶。”</br> 她才不信,一個成年男人的家里,會只有純牛奶這么寡淡的飲品。</br> 她猜,他一定有一面很大的酒柜,擺放著各式美酒,但他一定不肯拿出來和她分享。</br> 盛思夏點頭,“那我就喝純牛奶。”</br> 語氣有些勉強,他或許聽出來,卻無所謂。</br> 傅亦琛離開客廳,盛思夏聽到玻璃杯碰撞的聲音,她有些不敢相信,她正坐在陌生人家里的沙發上。</br> 皮質柔軟,她往后靠,微微陷下去一點。</br> 當他帶著牛奶過來時,她又讓自己坐直,免得姿態難看。</br> 傅亦琛將玻璃杯擱在茶幾上,墊一張紙巾,他提醒她,“有點冰。”</br> “不要緊,我就喜歡喝冰的。”她捧起來,指尖拖住杯身,微厚的杯底阻隔了溫度,淺淺啜一口,牛奶有一絲不明顯的甜味。</br> 她抿抿嘴角,以免沾上痕跡。</br> “要吃東西嗎?”他說著,又要離開。</br> 這忽然讓盛思夏意識到,他拿她當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那種有吃有喝,就沒有煩惱的孩子。</br> 這讓她有些不高興。</br> 但她沒說什么,如果跳起來,振振有詞地表示自己絕不是小孩,無異于醉酒的人宣稱自己清醒,只是力證了她的幼稚。</br> 盛思夏收起笑容,認真地說:“不用,我吃飽了,謝謝。”</br> “我剛才看見你在吃花,我以為你餓了。”</br> 要不是他說得一本正經,盛思夏會以為他在開玩笑。</br> 但看他這個人,實在不是會和人隨便開玩笑的類型。</br> 盛思夏不要吃東西,他便坐下來,好整以暇地與她對視。</br> 這時候的傅亦琛給她的感覺,除了外形上的驚艷,還有富家子弟特有的從容。</br> 他有自己的生命軌跡,旁人無法撼動。</br> 自然無法分辨,他的友好僅僅出于禮節,還是真心。</br> 與那天,在小姨家餐廳里匆匆一面的狀態不同。</br> 有小姨姨父在旁,傅亦琛是家里的客人,她可以理所當然做一個小孩,面對一個“長輩”,她至多無聊,不會感到焦慮。</br> 何況,傅亦琛不是那種長輩,不會客氣地詢問她的學習成績,或者夸獎她又長高了,他一定苦惱該和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聊什么話題。</br> 那一刻盛思夏明白了,姨父為了迎接他的駕臨,為什么那么大動干戈。</br> 他一定是個很難討好的人。</br> 盛思夏回答傅亦琛的話,“那種花是可以吃的,揪下來,可以吸出甜甜的味道,可惜太少了,不太禁吃。”</br> 她露出遺憾的表情。</br> 這讓傅亦琛忽然展現笑意,“這種花叫什么名字?”</br> 盛思夏搖頭,她只知道吃,卻沒有追究過食物的名稱。</br> 幸好她不是黛玉,否則那些花朵無辜犧牲,想要葬花,都無名立冢。</br> “我不知道,你家門口的花,你應該知道呀?”</br> “我很久沒住這里,還以為那是野花,準備找園丁幫我修掉。”</br> 他明明沒什么表情,卻讓盛思夏覺得比室內冷氣還要冷酷。</br> 她有些著急,強調道:“不要修啊,它們很好吃的!”</br> 傅亦琛會想起那片狼籍慘狀,很不客氣地指出,“再好吃,也已經被你吃完了。”</br> “它們還會再長,只要你不除掉它們。”她講得口干,喝一口牛奶,等他回答。</br> 沒有等到傅亦琛說話,她先收到姚佳婷的電話。</br> 鈴聲響起,在靜默的環境里顯得突兀。</br> 傅亦琛不打擾她接電話,起身走開,去樓上不知道忙些什么。</br> 她接起電話,姚佳婷在那邊對她撒嬌:“小夏!你先不要生氣,聽我解釋——”</br> 原來,姚佳婷并不是故意讓她難堪。</br> 她正要出門,男朋友臨時約她,她不想放盛思夏鴿子,又想見男朋友,想起初中同學董揚,餿主意油然而生。</br> “我錯了我錯了,明天給你帶零食賠罪,簡駿這次去日本,給我買了好多好吃的!”</br> 盛思夏懶懶回應,原本她是生氣,可誤打誤撞,坐在鄰居家沙發上,吹著冷氣,飲著牛奶,無比舒適,讓她氣不起來。</br> 姚佳婷不懂得見好就收,“你見到董揚了吧?怎么樣,是不是挺好看的,你干嘛不和他去看電影?”</br> 盛思夏嘴上說,“我是那么膚淺的人嗎?”</br> 心中卻在想,好看不好看,得看跟誰比。</br> “好好,你不是,人家剛和我打電話,聽著挺委屈的。”</br> 盛思夏警惕地問,“他不會還沒走吧?”</br> 姚佳婷回答,“走啦!董揚又不是變態,他說你被家長抓包了,他不走還能干嘛?”</br> 哈?董揚居然真的信了?</br> 簡直單純到可愛。</br> 這時候,傅亦琛正朝樓下走,她聽見他的腳步聲。</br> 她大聲說出口,“什么?你說他還沒走?還在附近等我?到天黑才走?”</br> 她很少撒謊,不確定自己的表演是否太過夸張,但傅亦琛已經看過來,目光帶著疑問。</br> 姚佳婷莫名其妙,“盛思夏你耳聾嗎?我說他走……”</br> 掛上電話,盛思夏將手機調成靜音,放入口袋,表情冷靜。</br> “什么事?”</br> 盛思夏故作成熟地聳聳肩,緊盯著傅亦琛的眼睛,“剛才那個男孩還沒走,好像要等我出去,我可以在這里多待一會兒嗎?保證不打擾你。”</br> 她這才知道,人在撒謊的時候,內心再慌,外表反而會鎮靜得近乎詭異,不會眼神閃躲,因為要確認對方是否相信。</br> 傅亦琛踱步到窗邊,朝外張望。</br> 他回過頭對盛思夏說,“我沒看見他,需要我給你家長打電話接你回去嗎?”</br> 盛思夏難掩失望,她“哦”一聲,站起來,“不用了,我自己回去。”</br> 他聽出盛思夏的情緒,遲疑片刻,語氣稍稍放緩。</br> “我待會兒有事要出去,你確定他還在附近?”</br> 傅亦琛不知道盛思夏為什么躲著,但他不問,并不是因為體貼,他只是不在意小孩子之間的事情。</br> 盛思夏閉口不言。</br> 她已經撒過一次謊,第一次,她還能告訴自己是因為沙發太柔軟,才讓她起了貪念,她沒勇氣撒第二次謊。</br> 傅亦琛拿上錢夾以及車鑰匙,對她說,“走吧,我送你回家。”</br> 從他家,到小姨家里的路程并不遠,一路上,他們并沒有多余的話講。</br> 她心情復雜,說不上是希望這段路程長一點,還是短一點,胡思亂想。</br> 是傅亦琛主動提起,她才知道原來他曾經聽過她媽媽的課。</br> 盛思夏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是我媽的學生?”</br> 傅亦琛笑了,“不算,我不在普林斯頓上學,只是聽過一次盛教授的課。”</br> “那你是什么專業?”</br> “我在沃頓讀商科,剛畢業一年。”</br> 盛思夏望著他舒朗的笑容,愣住一刻,才說,“我還以為你念的是數學,真可惜。”</br> “為什么這么認為?”</br> 她的表情很認真,停下腳步,微微仰起頭,“你長得很像學數學的。”</br> 傅亦琛不太理解,揚起眉,耐心等待她進一步解釋。</br> “學數學的看上去都很聰明,個子高,話不多,戴眼鏡會很好看。”</br> 傅亦琛覺得好笑,“這是什么邏輯?那個子矮的,數學就一定不好嗎?”</br> 而且他也不戴眼鏡。</br> 盛思夏指著自己,“當然了,比如說我,個子矮,數學就很爛。”</br> 說完,她很有一種沖動,想要和他站在一起,看看自己到他哪里。</br> 上次體檢,她剛過一米六的線,醫生說她已經十五歲了,會不會再長個子,全憑運氣。</br> 她還不到傅亦琛的肩膀,這讓她感到沮喪。</br> 不知不覺走到路口,再往前一點,就是小姨家。</br> 盛思夏停住腳步,只讓他送到這里。</br> 她說不清原因,只是不想被其他人看到。</br> 好像小時候,睡覺前偷吃糖,不想被大人發現。</br> “你還會再長,下一次見到你,希望你的數學會好一些。”他一語雙關,和她道別。</br> 回到家,盛思夏仍在想,下一次,是什么時候?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