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盛教授,快吵死我了,”小姨發出虛弱的聲音,“你到底是來探病,還是找茬?”</br> 盛宛文目光一頓,淡淡地看了傅亦琛一眼,接著走到病床邊。</br> “你休息吧,我不吵你了。”</br> 小姨輕哼一聲,“已經吵到我了,睡不著了。”</br> “那就閉著眼睛養養精神。”</br> “我精神很好,夏夏和傅先生來看我,我可高興了,就你不高興。”</br> 盛思夏和傅亦琛對視一眼,她忍不住偷偷笑了。</br> 這個小姨啊,連生病的時候都這么可愛。</br> 盛宛文懶得跟她計較。</br> 小姨這么一攪和,剛才的話題也無法繼續了,好在母親沒有繼續追問。</br> “你好好養病,后續還要積極治療,心態很重要,別的我也不說了。”母親盯著張明禮,不知在想些什么,平白弄得他坐立不安。</br> 好在,她只是嘆口氣,幽幽地說,“我后天回美國,張先生,宛柔就拜托你了。”</br> 張明禮肩膀一塌,明顯是松了口氣,他忙答應著,“當然,當然,我一定好好照顧她。”</br> 僵在一旁的盛思夏愣了一下,“媽,你不是還有假期嗎?”</br> 怎么后天就要走?</br> 母親瞥她一眼,故意不去看傅亦琛,她冷冷地說:“我走了,你不是更開心,終于沒人管了。”</br> 盛思夏哭笑不得,上前對母親撒嬌,“說什么呀,我會難過的。”</br> 母親小力地擰一擰她的耳朵,“這么嬌氣,一點都不像我!”</br> “那像誰呀?”</br> 盛思夏只是順著母親的話,和她開玩笑,誰知道,盛宛文的臉色卻微微一變,好像被說中什么心事。</br> 傅亦琛手機響了。</br> 進病房前,他已經調成了震動,但這里靜,手機嗡鳴聲十分有存在感,震個不停。</br> 傅亦琛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是一個客戶打來的,他沒打算接。</br> 盛宛文卻在這時說,“傅先生,有事情就先去處理吧,正好我要和夏夏說點事。”</br> 趕人的意思很明顯。</br> 傅亦琛微微頷首,朝盛思夏投去一個眼神,他說,“你們先聊,我去外面接電話。”</br> 他說完,轉身出去了。</br> 盛宛文看傅亦琛終于不在了,也不再維持那副疏離冷漠的表情,她拉著盛思夏坐到一旁,握住女兒的手,輕輕捏了兩下,又摸了摸她的臉。</br> 這個動作,讓盛思夏有些莫名其妙。</br> 母親很少,對她這么親昵。</br> “盛教授,你該不會要讓我以后離傅亦琛遠點吧?”母親刁難歸刁難,但要是橫加阻撓,那也不符合她的脾氣。</br> 母親搖頭,“這件事先不提。”</br> “那是什么?”盛思夏有些擔憂。</br> 母親的樣子和平時一樣鎮定冷靜,可盛思夏卻沒來由地心慌。</br> 心里閃過萬千個念頭,沒有一個是好的。</br> “你也大了,有些事該和你說。”</br> “嗯?”盛思夏抓住自己的手,指尖發涼,感覺很奇怪。</br> 母親望著她,眼中難得露出慈愛,“我接下來要跟你說的事,并不是要求你,你自己考慮,我只是幫人轉達。”</br> 她有些急,催促道,“到底是什么?”</br> 真不喜歡這種被人吊起好奇心的感覺。</br> 從前,盛思夏喜歡到傅亦琛書房里找書,她不愛看那些高深艱澀的文學名著,更愛看情節豐富,劇情跌宕起伏的小說,她看書速度奇快無比,拿到一本新書,能看得廢寢忘食,很快地,那面書柜幾乎被她看了個遍。</br> 傅亦琛跟她說,看書太快,是因為太想知道結局。</br> 盛思夏想知道結局,盡管接下來母親要說的,多半是不好的消息。</br> 根據她的人生體驗,但凡有人這么鄭重其事的說話,多半沒什么好事。</br> 初一那年,盛思夏數學期末考了滿分,母親答應過暑假回來看她,最后卻“鄭重其事”的告訴她,臨時有事回不來了;</br> 成年禮那天,她偷偷親吻傅亦琛,然后他“鄭重其事”地把她請了出去;</br> 還有上回,小姨“鄭重其事”地宣布她已經和家里的司機結婚。</br> ……</br> 不會是好事。</br> 傅亦琛站在走廊上,結束通話,不知道里頭有沒有說完。</br> 他站的位置離消防通道很近,那邊窗戶敞開,飄來陣陣香煙的味道,裹在冷銹般的空氣里,倒不覺得特別難聞。</br> 他從來沒抽過煙,雪茄也沒嘗試過。</br> 像這類對身體有百害而無一利,只會讓人上癮的東西,傅亦琛不想沾染,他從來都是依從自己的原則,過著規律到堪稱無趣的生活。</br> 盛思夏是一個意外。</br> 意外闖入他的生活里,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反正闖進來了,就不走了。</br> 說不上來是從什么時候,習慣了生活里有這樣一個小無賴的存在。</br> 在盛思夏十八歲生日前,他有過僭越的念頭嗎?</br> 傅亦琛不敢說。</br> 但至少,沒想過與盛思夏有任何出格的關系,他們是鄰居,是唯一破例的“異性朋友”,如果不出意外,這個關系會是永遠。</br> 但是盛思夏這個人,本身就是個意外。</br> 在她成年禮那個晚上,傅亦琛在書房看書,覺得累了,就閉上眼睛休息。</br> 從盛思夏躡手躡腳進來,一步步靠近,像貓一樣的腳步和呼吸,發絲粘在臉上,一個莽撞青澀的吻落在他唇邊。</br> 那一刻,猶如當頭棒喝,震得他措手不及,如夢初醒。</br> 那時候,心理唯一的念頭就是讓她離開,否則,他無法面對紛至沓來的荒唐念頭。</br> 也不想面對,盛思夏像林間小鹿一般,純真青澀的眼神。</br> 后來他們不聯系了,嘗試過幾次之后,他明白盛思夏在刻意回避,這樣也好,那么他的生活可以回歸正軌,按照既定的路線走下去。</br> 娶一個家世相當,事業有助的同齡女人,有沒有愛情,這不重要,至少不是最重要的。</br> 那天飛機晚點,傅亦琛心血來潮,來到盛思夏就讀的大學,無意間看見藝術館在舉辦攝影展,鬼使神差地進去了。</br> 他看見盛思夏的照片。</br> 她對著鏡頭笑著,眼神明亮,多一些似有似無的暗示。</br> 墨綠色的裙子,紅色高跟鞋,濃烈、炙燙、晦澀不明,既明媚,又有些說不出的邪惡,開始接近一個女人的樣子。</br> 他注意到她眼底下那顆小痣,這是新長出來的,從前沒有見過。</br> 他很肯定。</br> 他為這份肯定感到懊惱。</br> 原來他曾那么專注地凝視過她,在許許多多的時刻。</br> 同時,傅亦琛訝異地發現,短短幾年時間,盛思夏長出了一顆痣,那么再過幾年呢?她會有更多變化,身邊有新的人,喜怒哀樂將與他從此無關。</br> 這種失控感讓他惶然。</br> 迎接內心真實感受,這并不令人愉快,傅亦琛向來自詡強大,原來只是在回避弱點。</br> 剛才盛宛文的問題尖銳冷酷,傅亦琛發現自己猶豫了。</br> 他在任何事上都可以坦然,即便盛宛文是盛思夏的母親,他并不畏懼。</br> 只是不想讓盛思夏發覺,原來他也有卑劣的一面。</br> 病房隱私性很好,在走廊上,聽不見里面的談話聲,傅亦琛在外面待了足夠長的時間,于是推門進去。</br> “我不同意!我不承認他是我父親!”盛思夏背對著他,聲音壓抑不住怒氣。</br> 盛宛文耐心解釋著,“我懂,只是現在情況特殊……”</br> “我不管這些!”</br> 盛思夏不是擅長發脾氣的人,她的聲音總是溫柔甜軟,陡然拔高,在止不住的顫抖。</br> 盛宛文的樣子有些無奈,她張張嘴,卻不知道該怎么補救。</br> 母女間很少溝通,沒有默契,不懂得處理對方的情緒。</br> 傅亦琛走過去,將手放在盛思夏的肩膀上,輕輕按了按,她回頭,看見是他,逐漸平靜下來。</br> “沒事了,別著急。”傅亦琛這樣說。</br> 她茫然地點點頭,不知道有沒有把他的話聽清楚,或者只是在習慣性地依賴他的意見。</br> 盛宛文眼神復雜地看著這一切,然后微不可聞地嘆口氣。</br> 管不了了。</br> 是福是禍,都不在她可以控制的范圍內。</br> “小姨還要養病,我明天再來看望,先走了。”盛思夏緊緊拽住傅亦琛的袖子,幾乎是慌不擇路地逃離病房。</br> 去往停車場的路上,她走得又快又急,胸口灌進一大口冷風,呼吸不暢。</br> 她猝不及防地蹲下來,大口大口的喘著氣。</br> 傅亦琛將她從地上拉起來,輕輕捏住她的下巴,仔細地看。</br> 還好,沒有哭。</br> 盛思夏瞪他一眼,別過臉,“我才沒有哭,想得美,我才不會為了那個人哭。”</br> 他感到好笑,順著她說,“對,你是最堅強的。”</br> “憑什么啊,從來不管不問的,現在要死了,跑來告訴我,這不是存心給我添堵嗎?”盛思夏鬧起脾氣,抬腳往地上一踢,揚起灰塵。</br> 盛思夏喃喃自語著,“憑什么給我添堵啊……”</br> 風吹起來,亂了她的頭發,傅亦琛伸手幫她順了順,然后摟進懷里。</br> 小小一只,得用力摟緊,才有鮮明的存在感。</br> 盛思夏此刻,有著極強的傾訴欲,傅亦琛不問,她自己就像倒豆子一樣全倒出來。</br> 剛才盛宛文跟她說,她那個出生二十多年沒露過面的父親,得了什么絕癥,病情不容樂觀,他到這時候突然聯系盛宛文,說是想要見見女兒,不想留下遺憾。</br> “他以為自己是誰啊,韓劇男主角嗎?說病就病說死就死的,還來這一套,以為自己很浪漫嗎?還是非得給我留下點心理陰影,才能含笑九泉?”</br> 傅亦琛開車,他說,“那你是不打算見?”</br> 盛思夏睜大眼睛,“當然不見!”</br> “既然都決定了,還嘟著嘴干什么,不去就是了,沒人會逼你。”</br> “我沒嘟著嘴。”</br> 遇到紅綠燈,傅亦琛緩緩停車,他湊過來看她,“望著鏡子再說一遍?”</br> 沉默片刻,盛思夏甕聲甕氣地憋出一句,“我嘴巴疼,不是嘟著。”</br> 傅亦琛忍不住笑。</br> 盛思夏不肯去看醫生,傅亦琛開車帶她到最近的藥店,買點口腔潰瘍的藥。</br> 穿著白大褂的售貨員熱情地推薦著,“買點下火的藥,再配合金銀花露,這個口腔潰瘍噴霧也可以帶一瓶……”</br> 一副恨不得把全藥房的藥都推銷出去的樣子。</br> 盛思夏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很有目的性,在收銀臺周圍的貨架上抽出一盒維c泡騰片,其他什么都不要,結賬,回到車上。</br> “你買這個干什么?”傅亦琛拿起那盒橙黃色的泡騰片,沒看出什么玄機。</br> “偏方,很管用。”盛思夏拆開包裝,打開瓶蓋,倒出一顆在手心里,用手指捏著,沒有即刻吞進去。</br> 傅亦琛皺眉,“這要泡進水里吧?”</br> “不用,就這樣放嘴里,抵在創口上,很快見效。”</br> “誰教你的?”</br> 盛思夏說,“沒人教,自己琢磨出來的。”</br> 這個法子很管用,就是有些疼,貼在創口上,火燒火燎地疼,但等藥片全部融化,疼過之后,又有一種痛快的釋然。</br> 在傅亦琛懷疑地目光中,她將藥片送進口里,一瞬間,傷口處火星四濺,就像嘴里住了個電焊工人。</br> 好疼。</br> 傅亦琛單手握方向盤,右手由她捏著。</br> 一開始,盛思夏還只是老老實實地握他的手,慢慢地,她像是發現什么樂趣,一會兒用指甲撓他掌心的紋路,一會兒撥弄他的手指關節,樂此不疲。</br> 喉嚨有些發癢。</br> 傅亦琛有些不自在的看她一眼。</br> 頭發烏黑,皮膚白皙,眼睛因為疼痛而閉上,睫毛輕輕顫動著,鮮活生動,是茫茫夜色里最濃重的一抹。</br> 他想到一些荒誕的情節。</br> 前頭是繁華又乏味的都市夜景,旁邊是她,像是肆意蔓延的幽藤暗枝,慵懶地散發著香氣。</br> 如果眼前有一只風月寶鑒,他要看哪一面?</br> “看什么?”盛思夏嘴里有藥,說話有些含糊。</br> 傅亦琛面不改色,“看你總是吃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br> 盛思夏冷哼一聲,“你管我,又沒吃你。”</br> 傅亦琛:“……”</br>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br> 盛思夏奇怪地瞥他一眼,莫名其妙,她隨口一說,他怎么這副表情?</br> 然后她不由自主地,想到白天時和姚佳婷的對話。</br> 不行了,“吃”這個字已經被玩壞了,不能直視。</br> 一提起,就要想歪。</br> 傅亦琛目不斜視地開車,一派凜然不容侵犯的樣子。</br> 越這樣,她越是好奇。</br> 盛思夏也說不清,可能她是心情不好,想轉移注意力,或者她根本就是很想知道。</br> 她抿著嘴,有些局促地并腿坐著,手乖乖地放在膝蓋上,不期然開口,“傅亦琛,我有一個大膽的問題,你要是覺得冒犯,可以不回答。”</br> “你說。”</br> 盛思夏忽然傾身向前,輕輕揪著他的衣袖,十分期待地盯著他,“傅亦琛,我很好奇,你是幾歲破處的呀?感覺如何?”</br> 作者有話要說:關于傅亦琛是何時對夏夏動心的。</br> 這個問題,沒辦法強行給出一個答案,他自己也沒弄明白,一直在道德感和負罪感,理智和感性之間來回拉扯。</br> 情不知所起,但不妨礙陷進去,身在其中,當局者迷。</br> 但攝影展那一次,是一個從壓抑到正視內心的重要節點,這個是可以確定的。</br> 希望你們都能找到讓自己滿意的答案,捂臉遁。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