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更新深度催眠 !
樊逸舟還是知道了,易楊出院那天,他和謝錦天一同坐在車里,遠遠看著程衍和蕭牧陪著易楊走出大門。
吳招娣辦完手續便走了,也不知程衍和她說了什么,但多數是怕易楊見了她再受刺激吧?
“他以為,失眠、記憶斷片、產生窒息感,都是長期服藥的副作用,就擅自停了藥,哪知道你那位‘生父’在這檔口刺激他……”謝錦天說著,眼神卻一刻都沒離開過穿著呢大衣卻依舊顯得身形單薄的易楊。
更單薄的,是他的眼神,仿佛一層竹紙,經不起稍重的筆墨。
謝錦天這才拼湊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難怪樊逸舟之前說,他們鑄成的大錯無可彌補到無顏相見。確實,要不是他們自以為是的一意孤行,易楊的病情也不會雪上加霜。
“我朋友說,他必須終身服藥。”樊逸舟難得慷慨地和謝錦天分享他托了關系得來的說明,“每個人對精神類藥物的反應都不一樣。我們醫院以前好些醫生想賺外快,就去試藥,結果同一種藥物,有的人睡上三天三夜,有的人自言自語來回地走,有的人睜著像是夢游……我無法想象易楊是哪一種,但他那么多年來一定都在對抗這些藥物的副作用,只為了讓自己不要變得更糟……當初他找我做替身,也許因為實在支撐不下去了吧?只是當時我完全沒察覺他的精神恍惚還有別的原因。”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思?”謝錦天苦笑著看易楊在程衍的扶持下上了蕭牧攔的出租車,易楊的一只手始終在微微顫抖,可面上卻只有蒼白的麻木。
謝錦天的心似乎也跟著顫抖起來,他想起那時候,易楊看到他結婚照時陷入混亂時說的話——“我在做飯,他對我笑……我們養了很多貓……黑的,白的,花的……”
想必那時候,易楊已經出現幻覺了吧?要不是自己用強制指令使得易楊忘記了這段回憶,也許他會對自己的精神狀態有所察覺,也就不至于走到今天這一步。
真可笑,他讓樊逸舟閉嘴,可自己卻又陷入這樣窮思竭慮的痛苦中。他無法抑制地想,在易楊當時的幻覺里,是否他依舊是那束恰好照進他世界的光亮?
那么此刻呢?清醒后的易楊又會怎樣看待他?
謝錦天既想知道,又怕知道,可他已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我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謝錦天目視著前方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會再讓任何傷害過他的人,出現在他的面前。”
樊逸舟一愣,他與謝錦天雖然始終處于微妙的敵對關系,但也算對彼此了解。此刻,他偏頭看著面上平靜的謝錦天,只覺得遍體生寒。
“你說過,希望我能有‘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一天。”謝錦天打開了車燈,照得眼前一片虛晃的白,什么也看不見。
也許,離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古代說的‘燒’更類似‘蒸’,只是熱鐵鍋也有烘烤的作用,嚴格來說,應該算“悶蒸”。”
易楊正捧著本同樣是倪瓚寫的《云林堂飲食制度集》在給程衍講解其中一道“云林鵝”的做法。
距離出院已近半年,此時恰是秋末。
之前他決定離開,和程衍道別時得知程衍要去杭州拜個老師傅提升廚藝,便也萌生了去散散心的念頭,兩人一拍即合,便訂了行程,哪知道走前卻遭遇了這么一出,易楊出院后,不愿再留在這個傷心地,便馬不停蹄地隨程衍去了。
說來也巧,程衍要拜的那位師傅是為飽讀詩書頗有生活意趣的老先生,他在自家弄了個小庭院,而易楊又對庭院頗有研究,兩人真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易楊本就對廚藝有興趣,便也跟著程衍一同學了。
“我本來就想回去以后開家自己的館子,你要不要一起?”回去前,程衍邀請到。
這話,正中易楊的下懷。他之前考慮到自己的情況,就想要轉業了,可一時間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兩人這一合計,便決定開一家復刻古時候菜譜的餐館,易楊恰好有些積蓄,也愿意投進去一同經營。
二人回來,便把這事和蕭牧說了,蕭牧自然支持,帶著他們一同去看了幾處托朋友找的店面,又問清了經營飯店要辦的手續,三個人就這么熱火朝天地忙了兩個多月,才把一家本就裝修得古色古香的店鋪給租了下來。
在開張前,易楊便和程衍專心研究那些個歷朝歷代的老饕們留下的食譜,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這不僅僅是因為這是一份由興趣衍生的事業,更是因為他急于向過去道別。每當他從藥盒里取出那每日必服的藥丸時,都會害怕自己閑下來,人一閑下來便容易胡思亂想,想無法改變的事,想沒有可能的人。
程衍和蕭牧小心翼翼避開話題的樣子,其實比無意間提起要更令人感傷。他只是失心,卻并沒有失憶,他記得那些妄想,也記得謝錦天的到訪。
他的妄想中,只有他的父親,沒有創巨痛深、沒有生死永隔。可現實中,他卻只有密密麻麻的創巨痛深,就算那日,謝錦天的雙眼當真浸濕在悔恨交加的悲戚里,那也不過是稍縱即逝的夏蟲語冰的同情。要不是這里有牽掛他的人硬要他回來,他倒寧可讓意識永遠留在那個只有父親的童年里。
“好了,先這二十八道菜吧!”程衍將手寫的菜單遞給易楊和蕭牧,“下個月挑個好日子開張?”
“嗯,不錯。一聽名字就能唬人。”蕭牧也不懂這些菜名的典故,只笑著對易楊道,“易楊你字好,毛筆寫個菜單,我讓人去印。”
“好。”易楊看著那張紙上程衍研究了許久的成果,也頗感欣慰。
雖然他知道,那些時常在他稍稍松口氣時便忽然冒出來的創傷的記憶并不會就此翻篇,但至少他在一點一點地將他們壓縮。之前他也對程衍說過,每個人慣有的思維和行為模式是很難輕易改變的,所以才會即使知道該怎么做,可仍舊陷入死局。他感激程衍和蕭牧極盡全力地想把他拉出這個困境,但真正要走出來,還得靠他自己,幸好時間會助他一臂之力。
菜館最終起名叫“文人私房菜”。
開張第一天,門口排了兩溜花籃,鞭炮放得震天響,鋪了一地吉利的紅。
雖然天公不作美,下了場雨,但來捧場的親朋好友依舊絡繹不絕。
進門,先是個木胎金髹的山字式座屏風,映著風水上關于導氣的講究,類似照壁的作用。繞開屏風,便見著左手邊的衣帽架和右手邊的六足高束腰香幾,香幾上還架了個雕著圈蓮花的小香爐,裊裊地吐著青煙。店鋪里的桌椅都是實木的,線條簡潔、中規中矩,僅僅刷了清漆而已。每張方桌上都擱了盞做成煤油燈樣子的電燈,亮起來,燈光柔和,并不喧賓奪主。兩邊白墻上掛著的字畫是仿的,但卻都是易楊細心挑選的,比如那寫下“云林鵝”做法的倪瓚的《六君子圖》、詳細描繪了宋人點茶過程的《攆茶圖》、稱贊了黃瓜爽口的陸游的《新蔬》、發明了“東坡肉”的蘇軾的若干副行書。
大廳里放的多是四人座,只兩個包房里放了八仙桌,又是另一番風雅的景象。而特意設置的茶室,正對著竹簾外的小庭院——假山、流水、游魚、竹林……儼然是個避世的好去處。
來的賓客大都是蕭牧和程衍的熟人,沒幾個易楊認得的,他們對易楊的一番用心良苦說不出什么門道,只能附庸風雅幾句,隨后掏出手機拍照發朋友圈。等易楊將親手做的幾道菜端上來,解釋了一番來歷后,周遭又是一波詞窮的贊美和爭相的擺拍。
易楊站在人群中間,忽然覺得有些落寞。他不該怪他們,畢竟這不過是個坐落在世俗中的館子,不是他會友的去處。只是等忙完了一陣后,解下圍裙、口罩的他,忍不住走到門外去透透氣。
雨后的清新令他掃去些知緣由的倦怠,他活動了一下脖子,隨后目光落在了送來的花籃上。落款的姓名都很陌生,卻唯獨一個,有些古怪。
那上面并沒有署名,而只是畫了一只黑貓,一雙瞇縫的眼滿是笑意,舉著白色的小爪子似是在和易楊打招呼。
易楊一愣,下意識地抬眼環顧四周,然而除了被風吹得沙沙響的樹葉和偶爾駛過的車輛,再沒有別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在恐懼什么。只怔怔站了許久,隨后匆匆進門去了。
剛進去,就聽著坐在門邊的客人正高聲對蕭牧道:“為什么不能說啊?你認識啊?”
易楊瞥了眼那人ipad,沒看清那新聞標題,就見著一張配圖,那圖片上被銬著手銬低頭坐著的嫌疑人,長著張自幼糾纏著他的噩夢里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