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臉頰被酒精染得緋紅,眼睛突然變得亮晶晶的,直勾勾地盯著何以隨看。
她看到眼前的人影朝她走來, 牽起她的手,他扶她坐在沙發上。然后他伸手去卷她的褲腳,她下意識地反抗。
手腕卻反被更有力的手掌扣住, “別動, 我給你看看腳。”
見她手腕松了下來,何以隨才放開她。單手扣住她受傷的右腳, 女人的腳踝纖細白嫩,他無比自然地把她的腳搭在自己的大腿上, 動作輕柔地給她脫了襪子,低頭細細查看她的腳。
宋清然看著男人的頭頂,昏黃的燈光下,長長的睫毛形成倒影落在他的眼圈周圍, 高挺的鼻梁如山峰一般屹立在俊朗的臉龐上。
她的小腳總是抑制不住地想往后縮,她越縮, 他就握得越緊, 終于在他凌厲的眼神壓制下, 宋清然默默地把腳搭回去。
她沒洗腳!!!
他不嫌臟, 她還害羞呢。
大拇指又紅又腫的,指甲邊緣還有傷口,沾了點血, 已經干了。何以隨看著,薄唇緊閉, 起身拿玻璃杯接了杯溫水。拿了棉簽蘸水給她擦凈血漬。
“怎么傷到的?”
宋清然腦子不清醒, 聽不出他語調里的澈冷, 只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問題,像個犯錯的孩子。
“昨晚起夜的時候,不小心踢到柜子了。”
她這大拇指腫得跟獨頭蒜似的,又紅又紫的,還有淤血。只是踢到柜子的話怎么可能這么嚴重。
“這柜子是鐵做的?”
“不是。”她小聲反駁,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指頭,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剛剛送我們班孩子離園的時候,又被一位家長不小心踩到了。”
提到這件事,宋清然的思緒又回到了上一幀。她呆滯地坐在沙發上,任由何以隨給她處理傷口。
她該怎么辦?
誰能告訴她,她該怎么辦?
倘若她孤身一人,她是斷然不會猶豫害怕的。
可是她的身后還有宋老師,她賭不起也不敢賭。
父親一輩子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盡全力給了她所有的愛與安穩。退休后唯一的愛好就是古文詩書。
宋老師說想過古人陶淵明的退休生活,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愛讓人有了盔甲,也有了軟肋。
她真的不敢冒險。
可如果這件事情她當作不知情的話,那么她不知道自己職業的意義。她曾義正言辭地教導向茉,作為一名教師,你首先要明白的就是自己存在的意義。
那現在呢?
她在做什么?
她在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無辜孩童的童年被摧毀而選擇視而不見。
臉上淚珠滑下,冰冰涼涼的。像是再也忍不住,宋清然突然埋頭哭了起來。
“怎么了?是我弄疼你了嗎?”
何以隨看著掩面哭泣的女人,連忙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說來有些好笑,他見她哭過很多次,但從未見她哭得那么用力過。整個人都在顫抖,她平時哭的時候總是有一種梨花帶雨的美感,和今晚不同。
他見過最多次哭相的,應該就是宋清然了。黎薇性格理智強勢,從未在他面前掉過眼淚。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人,雙目無措地看著她,手溫柔地撫上她的背,“好了好了,對不起,我太用力了。”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小臉哭成一團,紅彤彤的。隨即又低下頭繼續哭,哭了好一陣都還能聽到聲音,何以隨擔心她哭到缺氧,將她小臉抬了起來。
單手托著她的下巴,食指給她擦淚,越擦越多。淚水像是噴涌的瀑布,止不住地往外流。何以隨終于明白為什么明明男人身上的水占比要比女人多,人類卻還是固執的說女人是水做的。
這么能哭,可不就是水做的嗎?
“那么疼?那就哭吧,臉哭花了我給你擦,眼睛哭腫了我幫你敷。”
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從來都不是致命一擊,反而可能是渴望已久的涓涓細流。
這是她千千萬萬個午夜夢回啊,這個令她又哭又笑的男人,這個她幻想了那么久的時刻。
現在,真的全都實現了。
明明是應該開心的,可眼淚卻愈發洶涌,“我該怎么辦?”
她撲進男人的懷抱,帶著濃重的哭腔,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我該怎么辦?”
“我該怎么辦?”
我深愛了那么多年的少年啊,能不能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她沒說其他,何以隨也沒問。
她不說,他就壓下心中所有的疑問。
她哭累了就躺在他懷里安靜下來,何以隨見她氣息平緩,低頭給她擦了眼淚,輕手輕腳地把她抱回房間。
他緩緩地把懷里的女人放到床上,細心地給她蓋上被子。燈光刺眼,他起身去關燈,心里的石頭總是放不下來,他又折回去,替她掖了下被子。
起身時看了眼床上的小兔子,小臉白凈,鼻尖紅紅的,眉頭始終皺著不肯放下來,小嘴也是撅著,滿臉都寫著不開心。
他轉身時,手臂被拉住。
床上的人兒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醒了,小臉皺成一團,委屈巴巴地看著他。刺痛了他的雙眼,連帶著心都跟著痛。
“你能不要總是走嗎?”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只知道往前走?
你能不能有那么一次回頭看看我?
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會變好的,我也能跳舞,我也可以變漂亮,我也可以陪你去a市。
只是,你能不走嗎?
有那么的一瞬,何以隨的表情是詫異的。下一秒,他聽到自己的心底傳來一道聲音,“好。”
人傷心難過的時候,腦子是不可能有清楚的邏輯思維的。
宋清然想到林欣說的那番話,她說她曾經真的好愛好愛徐征啊。
她看著近在咫尺的何以隨,嘴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在心底盤旋已久的話,終究是帶著哭腔說了出來。
“我有一個喜歡了很多年的人。”
“可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和他就是不能在一起。”
幾乎是下意識地,甚至沒有經過大腦,他問:“那么喜歡嗎?”
“嗯,好喜歡好喜歡。”
是啊,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你啊。
《偷偷藏不住》里的桑稚在醉酒后也沒敢說出段嘉許三個字,她和她一樣,有一個酒醉后都不敢說出口的名字。
她好怕呀,怕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宋清然很喜歡看小說,鐘愛暗戀文,但她有一個癖好,她只喜歡看he的文。她一向是個感性的人,有時候沒了解清楚,誤入了一篇be文,她會因此難過好幾天。
可就是那么喜歡看happy ending 的她,卻在動筆寫自己的故事時,給了一個be的結局。
窗簾沒拉,月光散落進來,何以隨借著縷縷微弱的月光看她,他看到白皙的小手從自己身上挪開,看到她把整張臉埋進枕頭里。
應該是真的哭累了,沒多久她就睡著了,眼睫上還掛著淚珠,在月光下,晶瑩剔透。何以隨站在原地看著,怕吵醒她,他沒有走上前為她擦拭,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她。
過了很久,久到何以隨感覺雙腿傳來麻木感,明明在手術臺上站幾小時都能站得住。此刻,他只覺得身心俱疲。
他想起那晚回家后給她轉的那筆錢,她不收,她說他借給她的外套被她不小心弄丟了,這些東西是補償。
所以,是補償嗎?
那些真誠,關心,溫柔,體貼,理解。
所以,是因為池詢嗎?
因為他是池詢的朋友。
“真的那么喜歡他嗎?”
心中的不甘始終難以壓制,他握著門把手,遙遙望著床上安然入睡的人,又問了一遍。
這次,回答他的,只有無盡的沉默。
他低頭無奈地笑,“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這樣才能打消我對你的所有念頭,我本就配不上你。
半夜,宋清然從夢中驚醒。她做了一個噩夢,夢到林欣倒在血泊之中,渾身遍體淋身,徐恒瑞哭著求她。
小孩子哭聲洪亮,“宋老師,求求你,救救我媽媽。”
畫面一轉她看到失去母親的徐恒瑞,孤零零地走在馬路邊,眼神空洞得嚇人。她叫他,他也不理會她,只是自顧自地往前走。
突然,有一輛車駛向他,宋清然嚇得直接從夢中驚醒。
動作劇烈,她呼吸急促,只覺得頭痛欲裂。
宋清然很少會做噩夢,但每次一做噩夢她就會心悸。
原因是她媽媽去世的前一天,她也做了一個噩夢,她夢到她媽媽一直在走,無論她在后面怎么哭喊打鬧,她媽媽都沒有停下來。
自那之后,每次做噩夢她都會害怕得不行。上大學時有一次夢到宋老師在庭院摔倒了,她給宋老師打電話,宋老師沒接。
霎時,各種不好的念頭涌上腦海,恐懼席卷而來,嚇得她連夜趕回家。
結果,是宋老師的手機不小心關了靜音沒聽見,后來早上起來直接就去學校盯學生上早自習了,沒顧上回她。
那次之后,宋清然學乖了,記下了所有鄰居的電話號碼。
拋開細枝末節,宋清然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宋老師說了個大概,來之前,她就已經做好了被父親罵多管閑事的準備。
宋老師從小就告訴她,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她父親一生,最恨多管閑事,嚼舌根的嘴碎之人。
后半夜她沒再睡,睡不著也不敢睡。各種預判各種退路她都想了,最后也沒拿定主意。
宋老師聽完的確是把她罵了一頓,不過罵得不是多管閑事,而是枉為師表。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學生遭罪,你也配為人師。”
生平最講究文雅的宋老師,把優美的‘中國話’都說出來了。
“現在是法治社會,你要相信國家,邪永不壓正。”
宋老師氣得踢了一腳旁邊的垃圾桶,“就是因為你們這種明哲保身的態度,才助長了歪門邪道之風。”
是啊,現在多的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如果她真的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那么她和那些不肯幫林欣的律師,與徐征茍同的人有何區別。
或許也可以這樣說。
愛讓人有了軟肋,也有了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