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糖走的那晚, 宋清然沒有著急回郊區。因為疫情的原因,暫時無法舉辦葬禮。辦好手續后,她面色平靜地走出了醫院門口。
徐惠找到她的時候, 她已經在石凳上坐了三個多小時了。
“會怪他嗎?”
視線直視前方,再緩緩地落到西南方向,宋清然長呼一口氣, 用力地點了下頭, “會。”
徐惠十指交叉,俯身坐到她旁邊, “在死亡面前,任何事情都會顯得無比渺小。一輩子很長, 但能陪我們走下去的人真的很少,而我們要送走的人卻很多。面對死亡,人類的所有智慧與力量都顯得特別蒼白無力。”
她看著面前的宋清然,有那么一瞬間, 在她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下唇微微顫抖,眼睫也跟著顫了幾下, 她停了一下才又繼續開口。
“關于死亡, 其實沒有人是不恐懼的, 哪怕是跳樓自殺的人, 在即將著地的那一瞬間還是會本能地產生后悔驚恐的情緒。”
說完之后,她重新看向宋清然,輕聲道:“所以, 你怪他是情有可原的。”
生命里算得上真正重要的事情能有幾件,而他們這樣的職業, 注定是要與家人錯過太多的。記得當初剛懷上陳浩安的時候, 他爸爸也總是這樣, 永遠都在上班,待在家里的時間很少。她自己也是特殊職業,哪會不知道他是真的身不由己。可是受委屈的時候,傷心難過的時候,哪會顧得上那么多。
“我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忙著出任務,甚至連我父親的葬禮都沒有去。”
那應該是她曾經覺得最難釋懷的一件事情,她是家里的獨女,葬禮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部都只能她自己硬著頭皮上。母親埋怨她嫁個消防員有什么用,也就說出去好聽,各種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最重要的是,因為那件事,她失去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那段時間她忙得腳不著地,連自己懷孕了都不知道,最后因為操勞過度、憂思傷神流產了。
現在宋清然可不就是當初的自己。
宋清然默默聽完,也覺得很是惋惜,但她不暇思索就給出了答案。
“徐惠姐,我會怪他,會埋怨他,會生氣不理他,可唯獨,唯獨不會離開他。”
他說她是他的天使,如果沒有她,他可能會有一個按部就班的人生,可能會屈服于家族的權勢、親情的羈絆,會選擇在三十歲放棄自己畢生的追求。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他才是她的光。
視線逐漸聚焦,西南方向的那間屋子里,窗邊的那盆綠植在黑夜里顯得異常蕭條。
提起他,她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徐惠姐,我相信,你肯定和我一樣。”
可能作為丈夫,他們無法做到十全十美,可為了人民,他們已經極盡所有。
徐惠表面是在勸誡她,實則是在寬慰她。她是在告訴她,她們的男人即使在面對死亡的時候,哪怕真的恐懼,卻依舊愿意犧牲。
而他們恐懼的來源,恰恰也是她們。因為,他們只會覺得,對她們的虧欠永遠彌補不完的。
夜晚的對話總是很容易成為被人們塵封在心底,而關于這次對話,宋清然卻突然有了一個想法,等他回來,等他平安回來,她有許多話都想告訴他。
她拿著徐惠給她的鑰匙,打開了何以隨辦公室的門。
他的辦公室久無人住,一股積壓已久的塵埃氣息撲鼻而來。她上次來他的辦公室是來還給他那件外套。她好像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那件外套其實不是他原來那件了。
那件外套是前年的新款,早就沒有存貨了,她托了很多朋友,最后花高價買了一件全新的。那件舊的現在都還掛在她自己家的房間里,本來是想扔掉的,在真的看著它在垃圾桶里的時候,還是舍不得。
直至今日,她仍舊認為那件衣服是成就他們的重要物件。
手扶在門把上,緩緩落下,宋清然一眼就看到了擺在柜子上的阿薩姆,整整有一箱。她又下意識地看向支在一旁的單人床,上面居然真的有一個薄薄的小毯子。
腳步聲噠噠噠地踩在地板上,忍著內心的激動,她朝窗邊走過去,右手朝窗邊的那盆綠植伸去。定晴一看,笑意在嘴角漾開,是薄荷。
是薄荷,居然是薄荷。
所以,他真的看過她寫的那本小說,連男主視角的番外都看了。那篇番外她嫌自己寫的太過矯情,最后感覺也像是在強行圓滿大結局,所以哪怕早就寫好了,卻依舊遲遲不肯發出去。
宋清然仔細回憶了一番,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好像就是在她剛寫完番外的那天。她洗完澡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就看到何以隨在用她的電腦,說是他的電腦在書房,他急著要回一下郵件。她當時沒有在意,現在想想,那天晚上的他極盡纏綿。
或許,那篇男主視角的番外就是原因。
姚七尋到底是沒能趕回來,電話那頭的她強撐著情緒遲遲不肯發作,多年的好友早已有了發覺對方情緒崩潰的默契,可也知道她愛面子,從不在別人面前哭。宋清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適時地掛了電話。
唐糖這些年寄給她的明信片被她整整齊齊地放在收納盒里,她一張一張地拿出來擺好,看著茶幾上滿滿當當的明信片,全國各地,從南到北,從平原到高山,從日出到日落。
有張她去云南臨滄翁丁村的照片瞬間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宋清然拿起一看,這張照片是唐糖大一暑假的時候自己去的。
那邊紫外線很強,她回江城之后黑了好幾個度,到現在都沒完全白回來。她身上甚至還穿著當地部落的服裝,白皙的臉蛋被曬得泛紅,臉頰兩邊象征性地花了幾道迷彩,笑容肆意張揚,幾乎都快咧到耳后了。
這張照片她看過無數次,可這一次她在里面,看到了池詢。他一身白t黑褲,被淹沒在身后的人海里,倘若不是他鼻尖上的那點痣,宋清然可能永遠都不會發現他。
她拿起手上的照片,對準窗外,午后的陽光透過落地窗,落到男人的眼睛里。幾乎是同一瞬,在他的眼里,她看到了唐糖的身影。
原來,從那時起,他就已經開始喜歡唐糖了。
旁邊的手機叮叮咚咚響個不停,宋清然本不想理會,但這手機震動幅度太大,擾了梧桐的清夢,它一臉不情愿地從狗窩里爬了起來,耷拉著耳朵,叼起手機直接遞到她的手邊。
宋清然接過,順手摸了摸它的頭,“梧桐真乖,真是媽媽的好狗狗。”
指紋解鎖,都沒有點進去,直接就在消息提示界面那里看到了熱搜,而熱搜的本人是她自己。
微博前十個熱搜,她占了三個。
作者六月有糖真名就叫宋清然
女作者yy昔日校園男神
作者六月有糖的各種卑鄙行徑
宋清然直接蒙圈了,挨個點進去看了一下。第一個還好,沒有什么太過分的言論。第二個全是在罵她惡心,欺騙讀者的,有的營銷號開始捕風捉影,胡亂編造,甚至造謠她是破壞別人戀愛關系里的第三者。
第三個直接更甚,把她直播的錄屏都發了出來,短短一個小時都不到,有些不明真相只顧吃瓜的網友甚至扒出了她在幼兒園任教的事情。當年的那段視頻自然也跟著被爆出來,現在都在罵她虐待兒童,利用救助流浪動物的噱頭來嘩眾取寵。
她下意識就撥通了何以隨的電話,冰冷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來。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通,請稍后再撥。”
宋清然沉吟片刻,輕輕地撫摸著照片里的女人,笑著說,“梧桐,你干媽要是在的話,你爸爸現在耳朵肯定比火燒云還漂亮,又紅又熱。”
林欣動作迅速,立馬就發布了自我闡述說明的視頻,甚至還發出了徐征曾經家暴她的錄像,力證宋清然的清白。
而鹿明森這邊也反應很快就想到了對策,想到用宋清然之前捐款的證據來證明她愛護流浪動物這件事絕非是在立人設,更不是為了炒作。
因為發的是官方微博,宋清然已經成了熱門人物,官博又本來就有流量,很快她從大學畢業之后就開始捐款的匯款證明就又沖上了熱搜。
事情發酵得很快,再到后來大學時的那些社團成員也紛紛站出來替宋清然證明清白,其中也包括當時追求過他的社長。
鹿明森給她打來電話的時候,宋清然語氣平穩,和以往沒有任何區別,整個兒就是一個事不關己的態度,仿佛上熱搜的人不是她本人。
她自始至終也沒提起這些事情,甚至還問起了救助站的近況。鹿明森見她理智得過分,一度懷疑她是不是在雙重打擊下大受刺激,腦子都可能有些不大清醒。在宋清然的再三推辭之下,才打消了親自到她家去看望她的念頭。
謠言終究只會是謠言,即使他們不出手她也有辦法化險為夷,更何況她知道他們一定會出手幫忙。
她擔心的從來都不是這些事情,而是第二個熱搜話題里,某個網友的話直抨她的心臟。
【未經別人允許,直接用了人家的真名來寫文,這可不就是yy嗎?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經歷了這種事,被一個男生寫進他的暗戀史里,在番外甚至還結婚了,你自己不覺得惡心反胃嗎?還說什么是為了填讀者的意難平,我看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某些癖好吧?】
那些不攻就可自破的謠言她都可以不去理會,可唯獨這一個,她沒辦法反駁。寫文時用了真名,這樣無意間的一個舉動,好像真的,真的是在惡心別人。
她的愛,是病態的嗎?
少女時代單純的喜歡,當冠上了真名之后,真的會讓人感覺到惡心嗎?
如果何以隨沒有愛上她,肯定會覺得她惡心。如果他早知道這件事,會不會認為她是一個病態。
會不會,就不會喜歡上她?
這段評論醍醐灌頂,她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想知道他的答案,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