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江城的前一晚, 幾個同事搞了個聚餐,江北梔在醫院里被壓制了那么多天,特別積極地跟著去嗨了。
何以隨一貫是不參加這種活動的, 早早地洗了澡就躺在酒店的大床上,明明身心俱疲卻久久無法入睡。池詢說宋清然沒事,這幾天聯系不到她可能是因為她爸爸生病了。
他特意打電話給宋老師的主治醫生了解了下情況, 的確不是很嚴重的病, 但是怎么說也是一個手術,她肯定還是會很擔心的。
只是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打不通。
這幾天都在北京的幾個醫院來回周轉, 這件事一直壓在心底,此刻閑下來, 所有的情緒噴涌而出。胸口悶悶的,他覺得喘不過氣,起身過去把窗子全部打開,北京的風沒有江城的大, 心里的郁結過分沉重,怎么吹也吹不散的沉重。
想了一下, 拿出手機, 點開了手機里的錄音, 女人溫潤軟和的聲音再次傳出來。
“在沙漠、巖石、雪地上行走了很長的時間以后, 小王子終于發現了一條大路。所有的大路都是通往人住的地方。小王子說,你們好……”
這段錄音是那天在陳浩安家的時候,他悄悄錄下來的。
那晚, 在隨朔家,她在電話里給他讀的也是這一段。
她說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段。
他也喜歡。
聽了無數遍, 她說話時軟糯的嗓音, 平穩的氣息, 早就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
循環播放了好幾遍,酒店房間很大,空曠得都有回音。滿腦子都是她的笑容,他迫切地,迫切地想要見到她。
想聽她的聲音。
飄散在腦海里已久的念頭,隱晦不明的情緒,藏匿在深淵處,盤旋已久,終于開出一朵燦爛的花,被他抓在掌心之中。
其實他從來都不想等到三十歲。
那晚,他也許了愿。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也給他一朵像小王子一般獨特的玫瑰。
小王子不孤單,至少他還有玫瑰。
是啊,她來了,他就不孤單了。
他想清然大約是生氣了,而生氣的緣由肯定不外乎就是那部電影。
可如果她真的是生氣的話,其實他反而是慶幸的,因為如此,恰恰說明她是有那么一點點在意他的。
他見過她很多樣子,擔心害怕的樣子;委屈難過的樣子;勇敢堅強的樣子。唯獨,沒見過她生氣的樣子。
如果她關心他是池詢的緣故,那么她如果對他發脾氣的話,是不是反而說明她是在乎他的。毋庸置疑的是,她是最懂他的人,她總是能讀懂他的不善言辭,理解他的強顏歡笑。
可比起這些,他更想要的,其實是特殊。
感情上他的確是沒什么發言權,和黎薇的那場戀愛開始的也并沒有多熱烈。
她主動追求他,而他對她也有好感。他其實并不太理解自己對待感情的界限,他喜歡上黎薇是過程是清清楚楚的,她醉心于舞蹈的模樣像極了他熱愛醫學的神情。
哪怕后來知道了她不是他的那朵玫瑰的真相,也依舊覺得自己是喜歡她的。
在她身上,他無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以為她就是他,他們惺惺相惜。大學四年,他們一直都很合拍,超乎常人的成熟讓他們一度陷入一場博弈,但從未分出伯仲。
他想他們會一直這樣,相約于理想的喜馬拉雅山頂。
直到后來黎薇因為他母親的緣故自愿放棄出國的機會,那一瞬間,正常人其實是應該會感動的,可是他卻只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缺了一塊,很大的一塊。
出現過無數次的情緒,終于被他捕捉到。
他開始清晰地意識到一件事,或許他喜歡的人不是黎薇,而是另一個自己。
那個為了夢想奮不顧身的自己。
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個變態,誰會那么自戀地喜歡自己。
他沉淀了很久,每天都在工作,工作,工作。他身處異國他鄉的那些年,夜深人靜時,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偶爾也會孤單,但大多數的想法還是更愿意一個人過。
他沒有家,沒有人愿意給他一個家。
他覺得這么多年也習慣了。
齒輪繼續滾動,他遇到了宋清然。
他這才明白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喜歡最后都迎來了無疾而終的結局。
因為他們總是愛而不自知。
他也一樣,或許很早很早他就喜歡上了她,就算談不上喜歡,也絕對是有好感的。
不然他也不會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和他接觸。
回國的那一天,他去的第一個地方不是回家,而是一中的那條街道。
那里的奶茶甜膩,他其實并不愛喝,可難得來一趟,本就是為了懷舊,他還是進去買了一杯原味奶茶。
冬日里的陽光總是最容易治愈人心,正值上課時間,街道上行人冷清,甜品店的老板趴在桌子上酣睡。四周安靜,女人溫軟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咪咪,你有男朋友了嗎?”
文具店對面的鳳凰樹擋住了大部分陽光,唯一的一小塊滿是陽光的凈土被小三花霸占,滿是愜意,還很應景地打了個哈欠,由著說話的人給它翻了個身。
“哦,原來你是個公的呀?”
女人摸著它的肚皮憨憨一笑,“不好意思啊,誰讓你們這個品種多數都是小母貓。”
女人穿了條背帶褲,蹲在路邊,扎了個特別隨意的丸子頭,額前的碎發掉落下來卻總也擋不住眼里的光。
凌晨的時候下過一陣雨,街道坑坑洼洼的,有不少積水,有個店主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走過去,一腳踩下去,白色帆布鞋瞬間被染上了大片污漬。
她笑著說沒關系,反手變了個漏洞百出的魔術,“謝謝你在我的鞋子上畫畫,請你吃糖,不過下次沒有經過別人的允許可不能這樣哦。”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側了下身子,他看清了她的,正臉總覺得眼熟,卻也總說不上是在哪里見過。
后來,在同學聚會上他又遇到了她,剛要進包廂的時候就看到她從池詢他們班的包廂里出來,鬼使神差的,他下意識地合上了門,也跟著出來。她站在風口背對著他打電話,聽起來應該是在被催婚。
在這個夏天,他終于明白,愛情從來都不是一場博弈,真正的愛應當是明明可以輕易取勝卻甘愿俯首稱臣。
他對宋清然的感情其實恰恰與黎薇相反,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一步步喜歡上宋清然的,那是一種潛移默化的過程,可是他對她的感情特別的清楚明朗。
他很確定的一件事情,就是他喜歡她。
那天,她說何以隨,你要一直當醫生。他這才幡然醒悟,他喜歡黎薇不是因為喜歡另一個努力的自己,而是因為在他心里,有個念頭早已根深蒂固,就是他永遠都無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
人們總是喜歡自己得不到的東西。
所有情感里最特殊的應該就是愛情,對特別的人才會產生特別的情愫。
想到此處,他拿出手機搜索了那部電影。江北梔說那部電影反響很好,首映那晚就上了熱搜,果然才輸入前兩個字,關于那部電影的各種微博八卦就出來了。
首映那晚的熱搜標題是萬紫千紅總是be,何以隨大概翻了一眼,幾乎都是在感慨自己年少時的暗戀過往。
看到有條評論顯示原作者給出了回復,他點了進去。
“怎么寫才能讓觀眾相信那時的他愛上我了呢,無論我怎么去描寫他愛上我的細節,我都沒辦法相信那時的他愛上我了。我連我自己都說服不了,更何況你們呢?”
所以,是因為有了共鳴嗎?
是因為徘徊猶豫了那么久,還是喜歡他嗎?
相處了那么久還是發現說服不了自己放下那段暗戀和他在一起嗎?
他死死盯著手機屏幕上的那段話,仿佛企圖要把這些文字撕碎。手機被他緊緊地攥在手里,沒一會兒就紅了眼眶。
像是不甘心一般,他一次又一次的按著撥打著那個同樣的號碼,聽著手機那頭一次又一次地傳來冰冷的機械聲。
什么紳士禮節,什么驕傲體面,在她面前,他通通都不在乎,也顧不上,他只希望能要她一句話。
能不能給他一個機會。
他何以隨何曾這般卑微過,饒是大學四年家族對他在外漂泊的放任不管,他也從未低過頭,可這一次,他低如塵埃。
他可以等待,她能做到默默喜歡一個人那么多年,他也能。
他也能等。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真的會自卑,宋清然追問他關于徐征的事情是如何解決的時候,他甚至不敢對她說實話。
暴躁無償的父親,隱忍懦弱的母親,冷酷無情的家族,都像龍卷風一般幾乎要將他吞噬。這樣混沌不堪的家,他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是一個那么溫暖透亮的人,認為對的事情拼盡所有也要堅持下去,他猶豫過無數次,猶豫的自然不是那份對她的感情,而是他身處深淵,他不忍將她拉入深淵。
還有那份不自信,她喜歡的人不是他何以隨。他跟她說起他和黎薇的事情的時候,她說愛一個人時總是執著的,愛而不得最為難忘。
他聽出來了,她這是在安慰他,也是在自/慰。
后來,她和他說了說了那個三十歲的約定,他激動得近乎要落淚。
窗外燈火通明,和房間內死氣沉沉的氛圍形成強烈的反差,靠近過光的人又怎么可能甘愿再次回歸黑暗。
見過太陽的星星又怎么可能愿意下沉。
他去了酒店大堂,編了個理由和前臺的招待員借了手機,撥通了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號碼。
她接的很快,可能正在玩手機,才打通就被接起。
“喂,您好?!?br/>
他思念了那么久的聲音,真正聽到的那一刻,海面上漂泊已久的船帆終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灣。
“您好,請問有什么事情嗎?”
“清然?!敝挥兴约褐肋@句清然飽含著數不盡的眷念。
電話那頭停了一陣,緊接著就是似有若無的嘆息聲,“有什么事嗎?”
“我讓你難過了嗎?”
宋清然站在風里,宋老師今天才剛出院,醫生說最好再臥床靜養幾天,怕影響宋老師休息,她特意出來庭院接的電話。
看到是陌生號碼,以為是求助電話,再不濟也是之前幼兒園里那些家長的電話,萬萬沒想到,居然會是何以隨。
她拉黑了他所有的聯系方式,他聯系不到她自然就聯系了唐糖和池詢,連江北梔都問她最近是不是發生什么事情了。
怎么辦,一聽到他的聲音,她就忍不住回頭。可是那晚的情形就是死死地印在腦海里,久久無法揮散。
明明只差一步,他們之間只差了一步。
可現在卻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她不知道是該怪自己太勇敢,還是該怪自己太不勇敢。
他讓她難過了嗎?
是啊,心好痛,最難過的不是遠在天邊的得不到,而是近在咫尺卻依舊得不到。
“何以隨?!?br/>
她喚了聲他的名字,她其實想問問他,能不能有那么一次是他走向她,那道鴻溝能不能由他跨過來。只是腦海里他們相擁的情景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
他愛的人不是她。
她又想起宋老師臨進手術室前依舊記掛著她,因為她的自私讓宋老師擔憂了那么多年。就算只是為了宋老師,為了那些愛她的人,她也應該放下一切往前走了。
庭院西側的小亭子里有根柱子,上面刻著媽媽的愿望。那年她十一歲,第一次給媽媽過生日,媽媽許了一個愿望,希望她長大以后,不僅是爸爸媽媽的寶貝,也是別人的寶貝。
眼淚不爭氣的掉了出來,她沒擦掉,任由淚水洶涌,模糊了眼眶。
“何以隨,我們以后都不要見面了?!?br/>
很輕的一句話,很輕的一陣風飄過就散了。卻像塊石頭重重地砸在何以隨心上,那朵破土而出的花被硬生生地砸斷。
雙眼垂了下去,濕潤的液體毫無征兆地掉到虎口的位置。心里的某處被無限放大,強烈的痛苦將他整個人席卷。
窗外風聲愈演愈烈,窗簾隨風搖擺,順勢就打在了陽臺的綠植,那天她還跟他說讓她在陽臺那里種點綠植,這樣的話,看向窗外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就是無數條鮮活的生命。
只是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他的幻想。
手機里的短信適時地提醒他那些事情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本來還想給她看看的,現在好像沒有必要了。
【確定,就按之前說好的來?!?br/>
他回復了短信,在口中來回咀嚼的話終究是沒機會說出口,她甚至沒給他留半分余地。